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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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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我今天翻来复去想过很久。”
    “好,想的结果呢?”
    “结果是:一切需要重头开始。因为我已作出结论:我对您还很不了解,我昨天的行
为,很像一个小孩子,一个小姑娘。当然,这一切追究起来,还是怪我的心肠太好,也就是
说我自己夸赞自己。往常也是如此,一当我们剖析自己的言行时,结果总是自我陶醉。为了
改正这一错误,我决定对您进行最详细的了解。由于无人向我提供您的情况,您自己得向我
把一切的一切,从头到尾,都讲清楚,比方说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您快点开始讲吧,讲您
自己的经历!”
    “经历?”我吓得叫了起来!“经历?谁告诉您说我有经历?我没有经历……”
    “要是没有经历,您又是怎么生活过来的呢?”她笑着打断我的话。
    “根本没有任何经历!常言说得好,我是自由自在活下来的,也就是说,我是孤身一
人,完全是只身一个人,孤伶伶的,您懂得什么是孤伶伶吗?”
    “什么是孤伶伶?那就是您从没见过任何人。”
    “哦,不,人倒是见过的,不过我还是孤身一人。”
    “怎么?难道您没跟任何人说过话吗?”
    “从严格的意义上讲,是没跟任何人说过话。”
    “那么,请您解释一下,您到底是个什么人?您等一等,让我猜一猜:您大概同我一样
也有一个老奶奶。她双目失明,一辈子哪儿也不让我去,使我几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两年
前我很淘气,她发现管我不住了,便把我叫到跟前,用一根别针,把我的衣服别在她的衣服
上面。从此我们就成天坐在一起。她虽然双目失明,但能织袜子,我就坐在她身旁缝衣服或
者念书给她听。多奇怪的办法!她把我别在她身边已经两年多了……”
    “哎呀,我的天哪!多大的不幸啊!不,不,我没有这样的奶奶!”
    “既然没有,您又为什么老是呆在家里呢?……”
    “您听我说,您不是想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唔,对呀,对呀!”
    “是按这个词的严格意义说吗?”
    “是按它最严格的意义来说!”
    “那就请您记住,我是一个典型!”
    “典型,典型!什么典型?”姑娘哈哈大笑,那样子好像她整整一年没有这么笑过似
的,然后就大叫起来。“同您在一起真开心!您看,这里有条板凳,我们坐下来谈吧。这儿
没有人走动,说话也没人听见,您就开始讲您的经历吧!因为不论您怎么说也无法使我相信
您没有经历。我有经历,不过把它隐瞒起来了。首先请您说说典型是什么?”
    “典型?典型就是一个有特色的人,一个荒唐可笑的人!”她孩子般的笑声感染了我,
我也跟着哈哈大笑。“典型是一种性格。您听我说,您知道什么是幻想家吗?”
    “幻想家!对不起,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本人就是幻想家!有时候我坐在奶奶身旁,
脑子里什么都想。哎,一旦开始幻想,就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都出来了,甚至想嫁给中国的
皇太子……您知道,当幻想家真舒心!不,不过那只有天晓得!特别是真有心事要想的时
候!”这一次她相当严肃地这么补充说道。
    “妙极了!既然您幻想过嫁给中国的皇太子,那您就一定会理解我的意思。嗯,您听我
说……对不起,我还没有问您尊姓大名呢?”
    “您到底还是想起来了!您早该想到呀!”
    “哎呀,我的天啦!我太高兴了,所以没有想到这上面来……”
    “我叫纳斯金卡!”
    “纳斯金卡!仅仅是这个小名吗?
    “仅仅是这个名字,怎么,您还觉①得不够吗?真是贪心十足!”    
  ①俄罗斯人的姓名包括名、父称和姓氏三部分,初次见面作自我介绍时通常是说出
自己的名字和父称,只说自己的小名,是对对方表示亲切。女主人公在这里的自我介绍出乎
对方的意料,因而引起后面的对话。


    “不够吗?不,恰恰相反,已经足够了,非常非常够了!纳斯金卡,您是一位心地非常
善良的姑娘,要是您一开始就成为我的纳斯金卡有多好啊!”
    “这就对啦!唔!”
    “好吧,纳斯金卡,请您听听下面是我多么可笑的经历。”
    我在她身旁坐了下来,装出一副近乎迂腐的庄严神态,好像念稿子似的说了起来:
    “纳斯金卡,可能您不知道,彼得堡有一些相当奇怪的角落。普照彼得堡所有的人的那
个太阳,似乎不肯光顾这些地方,而照射这些地方的,好像是另一个专门为这些地方订做的
太阳。它用另一种特殊的光芒,照射着这里的一切。亲爱的纳斯金卡,这些角落里过的完全
是另一种生活,根本不像我们周围沸腾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不是存在于我们这儿,不是存
在于我们这个极其严肃的时代,而是可能存在于遥远的九重天之外。这种生活是荒诞、热情
的理想混合物,哎,纳斯金卡,它里面和着阴暗、平淡无奇和无法想象的庸俗!”
    “啊,我的上帝呀!这是一个多好的开场白呀!我这是听到了什么呢?”
    “纳斯金卡(我叫您纳斯金卡,总是觉得不够),您会听到,在这些地方生活的是一些
稀奇古怪的人——幻想家!如果要给它下一个详细的定义,那就应该说,幻想家不是人,而
是某种中性的东西。他们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角落里,好像藏身在里面,甚至害怕见到白昼
的阳光。它一旦爬进自己的窝里,就在那里面落地生根,像蜗牛一样,或者至少在这一方面
活像一种有趣的动物。这种有趣的东西既像动物,又像动物的家,人们通常把它叫做乌龟。
您想想看,他为什么那么热爱自己的四面墙壁,而那些墙壁总是涂有绿的颜色,被薰得黑黝
黝的,看了叫人丧气,而且散发出一股叫人难以忍受的烟味!为什么这位可笑的先生在接待
他的某个来访的熟人(他的熟人是很少的)时,神色是那么窘迫,脸色突变,神情慌乱,好
像他刚刚在自己的房内犯过罪似的,不是制造伪币就是写下几行小诗,用匿名的方式,寄往
杂志社,谎称原作者已经故去,作为朋友,认为发表故友的诗作,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云
云。纳斯金卡,请您告诉我:为什么这两位朋友见面却谈不来?为什么那位突然来访的朋友
闷闷不乐?他既不笑,也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而在其他场合,他却总是谈笑风生、妙语
如珠的,特别是在议论女人和其他引人入胜的话题的时候。其次,这位朋友肯定是结识不久
的新交,为什么他第一次造访就(第二次造访是不会有的,因为下次他是决不会来的)看到
主人惊慌失措的神色,尽管他口若悬河(他是有这个本事的),却变得如此窘迫,竟然张口
结舌,不知所措?而他的主人呢,一开始就作出极大的努力,力图使他们的谈话风趣横生,
有声有色,为了表现他对上流社会的了解,他也谈女性,甚至低声下气,讨好这位误来他家
作客的可怜人,但是所有这些努力,全部归于无效!还有一点,为什么客人突然想起一件极
其紧要的事情(其实,那是根本不存在的事),赶紧把主人热情地紧握着的手抽出来,匆匆
忙忙抓起帽子,迅速离去,而主人却在想方设法,表示他的懊悔,希望以此挽回失去的面
子?为什么离去的客人一出门就发誓,以后决不再到这个怪人家里来,虽然这个怪人实质上
是一位好得不能再好的大好人?同时,这位客人大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把自己前不久与之
交谈的主人与谈话时他见到的一只可怜的小猫相比较,这当然是不伦不类的。那只小猫遭到
孩子们的戏弄,受尽了他们的惊吓和侮辱。孩子们对小猫不讲信义,居然抓住它,把它当俘
虏,弄得它浑身是灰,狼狈不堪,最后只好躲到椅子底下,藏进暗处,好不容易才摆脱孩子
们的纠缠。它在那里整整呆了一个小时,它竖起身上的毛,呼哧呼哧地喘气、喷嚏,用自己
的两只前爪,洗自己受尽凌辱的嘴脸。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它对周围的一切,都怀着敌意,
甚至对同情它的女管家为它留下的主人吃剩的饭菜,也是如此!”
    “您听我说,”纳斯金卡打断了我的话,她一直睁着两眼,张着小口满脸惊讶地听我说
话。“您听着,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为什么正是由您向我提这样可笑的问
题?不过我知道,这些奇闻异事肯定是发生在您的身上,而且一点不假。”
    “那是没有疑问的,”我以非常严肃的神情,对她作了回答。
    “好!既然没有疑问,那您就继续说下去吧,”纳斯金卡回答说,“因为我很想知道结
局如何。”
    “您想知道,纳斯金卡,我们的主人公到底在自己的角落里干了些什么?其实,与其说
是我们的主人公,不如说是我,因为整个事情的主人公就是我,就是这卑贱的我!您想知
道,我在自己的角落里干了些什么?为什么一位友人的突然造访,竟然使我一整天如此神情
慌乱、手足无措?您想知道人家打开我的房门时,我为什么吓得跳了起来、满脸胀得通红?
为什么我善于接待客人,却又为自己做不到殷勤好客而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呢?”
    “嗯,对,对!”纳斯金卡作了回答。“问题的实质正在这里。您听我说,您讲得很动
听,不过,难道您不可以讲得这么动听吗?您好像不是在讲故事,倒是很像照着稿子念什么
似的。”
    “纳斯金卡,”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笑,装出一副庄重、严肃的样子回答,“亲爱的纳斯
金卡,我知道我讲得很动听,对不起,换个方式,我却做不到。现在,亲爱的纳斯金卡,我
就像是所罗门国王的灵魂,它在用七重封条贴住的罐子里,关了一千多年,最后那七重封条
终于揭开了。现在,亲爱的纳斯金卡,经过这么长久的分离,我们又团聚了——因为我早就
已经认识您,纳斯金卡,因为我早就在寻找一个人,这就是一个信号,表示我要找的就是
您,我们现在是命中注定要见面了。——现在我脑海里的几千座闸门都已打开,我必须口若
悬河、滔滔不绝地讲下去,否则,我就会憋死!所以我请求您千万别打断我的话,纳斯金
卡,而要乖乖地听我讲下去,否则,我就不讲了。”
    “别,别,别!千万别这样!您说下去吧,现在我一句话也不插了。”
    “好,现在我继续往下说。我的朋友纳斯金卡,我的一天之中,有一个小时是我极其喜
爱的。这时候,所有的工作包括公务和家务,都已干完,大家急急忙忙赶回家去吃饭,然后
躺下来休息休息。在回家的路上,大家也在思考一些欢快的事情,盘算着如何度过黄昏、夜
晚和剩下的整个业余时间。就在这个时刻,我们的主人公(纳斯金卡,请允许我还是用第三
人称来讲好,用第一人称谈起来,实在叫人感到怪难为情),就在这个时刻,我们的主人公
也没有闲着,他跟着走在别人的屁股后面。他那苍白而多少有点绉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奇
怪的满足感。他望着彼得堡寒冷的天空中渐渐消退的晚霞,心中很是平静。我说他‘望
着’,其实是不确切的。他不是望,而是视而不见,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似乎他已疲惫不
堪,或者此时此刻正在思考什么别的更为重要的事情,因此对周围的一切,只能匆匆一瞥,
几乎是极不情愿地一扫而过。他感到心满意足的是:在明天到来之前,使他感到恼火的‘事
务’都已做完。他像放学归来,离开教室去玩自己喜爱的游戏、尽情玩耍、淘气的小学生一
样,内心里感到无比的高兴!纳斯金卡,您从旁看看他吧,您马上就会发现,欢快的情绪已
经对他脆弱的神经和处于病态的兴奋之中的幻想力,产生了极好的作用。您看,他正在聚精
汇神思考什么问题……您以为他在考虑用餐吗?盘算今晚怎么过吗?他在看什么呢?是在看
那位相貌堂堂的先生吗?由几匹快马拉着的一辆马车金光闪闪地正从那位先生的身旁驶过
去,那位先生向马车里坐着的一位夫人恭恭敬敬地鞠躬致礼!不,纳斯金卡,他现在哪里有
功夫顾得上这些琐屑的芝麻小事呢?!他现在正在全神贯注着自身的特殊生活,显得格外充
实。他好像一夜之间,突然成了一位富翁。落日的余晖在他面前欢快地闪烁,并非毫无作
用,它唤起了他温暖的心中蕴藏着的许多印象。现在他好不容易才看清那条道路,而在这以
前,最不起眼的芝麻小事也会使他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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