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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与欲-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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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装着路过,漫不经心地慢慢蹭去。
    “二十八。”左边一个白发老头说。
    “三十。”与老头面对面站着的黄头发姑娘说。
    “以前才二十三。”白发老头说。
    “猪肉都卖两块三了。”黄发姑娘说,“三十。”
    什么东西能卖三十元一斤?我想我可以蹲下来紧紧鞋扣。你知道我穿了一只大鞋
子。这时候右边忽然有激烈的讨价还价声直钻我耳朵。
    “三十五!”这是个穿浅黄色连衣裙的姑娘。
    她对面穿着件老头衫的小伙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她的身段说:“三十!”
    “三十五!”连衣裙噘了噘嘴,有点娇嗔有点傲慢。我的心一阵莫名的奇痒。
    “三十二吧。那边那个才要三十,三十二已经够--”
    “哼,她--”连衣裙不屑地□了黄头发一眼,“你找她去就是了!”
    我顺着连衣裙的眼光看去。蓬乱的黄头发下面是黑黝黝的脸,浑浊茫然却倔强执
拗的眼睛,长袖的皱巴巴的的确凉衬衫,同样皱巴巴的灰色的的确凉裤子,一双圆口
布鞋。我又回头看看连衣裙。不太黑起码也不太黄的头发,额前弯了几个圈儿,不算
黑又绝对说不上白的脸上,有一双勉强有点儿“风”的眼睛,嘴唇涂红了,牙齿涂黄
了,浅黄的连衣裙里衬出了大花裤衩。我的心越跳越快,手也渐渐地拦动起来,身子
微微地摇晃。我无法紧鞋扣了。我在报纸上不止一次见过取缔妓女的报道。我曾在夫
子庙、新街口等地漫无目的地转悠过不知多少次。你知道我听人说过,夫子庙的二十
元,新街口的三十元。我不知道那个超短裙是不是。反正我从未有过这样的艳遇。我
没想到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果然全不费功夫。我身子抽疯似地抖动了大约四五
分钟,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我做出一种无关痛痒的样子问那小伙子。
    “买什么?”
    小伙子上上下下打量我,大概看我不象国产电影里个个英俊无比的那种便衣警察,
便一分幽默地笑笑说:“人。”
    果然。我慌乱地四面看看。人都异常镇静异常坦然。高超的演技。比那些国产电
影里演三流妓女三流嫖客的三流演员强多了。我望着连衣裙底下耸起的胸和大花裤衩
子,头越发地晕了。这回不是饿。已经吃了半斤北方水饺。古人说食饱思淫欲。你别
笑,我当年在轧钢厂,打光棍的轧兄们有句找对象的口头禅:“活的女的。”这话听
起来似乎有点黑色幽默,其实不过就在“饥不择食”那条水平线上。
    我的眼光恣意地在女人身上扫来扫去。忽然间,那种时常伴随着对女性渴望而降
临的恐惧袭上了我的心头。我脑子里晕乎乎的,周围的一切都恍恍惚惚,我好象正不
停地往一个无底的深渊坠落..坠落。坠落。身子在坠落。灵魂在坠落。理想、抱负、
道德、文学,就象天上飘浮的绚丽多姿的云彩,远了远了..我茫然地望望四周。夜
色苍茫,昏黄的灯光下,人影憧憧。斑烂的云彩已经幻化成星星在天空闪耀..潜伏
在意识深处的无理性、无逻辑、无时间无空间观念,充满了黑暗和盲目的混乱。有如
一锅沸腾的动荡的液体的动物性本能冲动,在形形色色的哲理形形色色的现实面前迷
失了方向,不知该向何处去,不知如何升华,不知如何超越自我..迷惘而茫然的眼
前,只有女人在晃动。女人。女人。女女女。这似乎是我体内汹涌澎湃的无穷无尽的
“伊德”的唯一归宿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亿万生物之所以有雌雄,上帝之
所以创造了亚当又创造夏娃,女娲之所以捏出了无数小人之后又将多余的泥按在一部
分人的胯下,其目的自然都是为了通过两性间的结合,让他们所创造的生命生生不息
代代相传。叔本华把性欲称作生存意志的核心,称作人类欲望中的欲望,唯有性欲才
能使人类绵延永续。性欲这玩艺儿,大象有,狮子有,猪有,驴有,狗有,蝙蝠有,
蚂蚁有,就连没有灵性的花草树木,也会在有意无意之间相恋交合育子。我妈把我生
下来我就是个男人。男人想女人是逃脱不了的天性,是种族繁衍之必须。我想我起码
不是故意这么流氓这么黄色这么想去犯罪的。我白日梦似的遐想使我的心得到了稍稍
的安慰。我盯住了一个腼腆的身材正在丰满起来的姑娘,抖抖地问出一句:
    “多少钱?”
    姑娘看看我,问:“你家几人?”
    公案--
    和尚问:我的自我是什么?
    赵州说:你看到庭前的柏树么?
    我又糊涂了。她莫非是出于谨慎?莫非是怕充当第三者引起麻烦?真是没文化。
避轻就重的傻帽儿。第三者只是道德问题。当妓女是要判刑  的。
    我努力挤出一点不太难看的笑说:“一人。”
    她突然用一种惊恐的眼光望我。惊恐。真正的惊恐。绝不象国产电影里那些演员
表演被强奸前眼里溢出的快活的兴奋的刺激的炫耀的惊恐。姑娘你别怕。你怕我还怕
呢。我承认我的目光企图穿透你的衣衫,我承认我是是是想和你..可我不会。不会。
我不敢。我怕警察。我有我的身分,我有我的地位。尽管这些劳什子在秃头主任、老
福、紫疙瘩们看来一钱不值,屁都不如。可我丢了它却只能回厂去当轧钢工。我起码
有几百次在梦里被窜来窜去的红灼灼的钢条吓醒。你知道我从一个轧钢工人摇身变成
编辑和作家(?),流尽了多少青春和心血。我之所以敢问你价钱,是因为曹禺先生
写《日出》时,去白房子体验过多次,而鲁迅先生也说过用砖头砸碎玻璃橱窗品味品
味蹲班房的滋味。
    那姑娘惊恐地退到了另一个约摸已有二十七八岁的肥胖女人身后,从肥胖女人稀
疏的短发下沿偷偷地望我。
    我的心忽然一阵揪疼。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白奴》。美国作家希尔德烈斯的
小说。白奴阿尔琪是庄园主摩尔的混血儿子,他与女奴卡茜相爱。而摩尔却想占有卡
茜。这对恋人外逃,又经穷白人戈登出卖。经过无数苦难,二十年后,阿尔琪以自由
民身分回国,终于在奴隶市场的拍卖台上救下了卡茜。文革中小说就象眼下的瘦猪肉
少得可怜。我和妹妹常靠回忆过瘾,一部一部地谈论。哪部第一,哪部第二。这有点
象现在的“红队黄队”,人无聊到极点就会玩这种把戏。我和妹妹都认定《白奴》第
一,排在《悲惨世界》前头。记得我们都大学毕业以后,我又同妹妹谈起《白奴》。
    妹妹说:“我一上大学就特地去借了《白奴》。那种神秘的魅力不知怎么无影无
踪了。”
    我说:“是的。时间有时就是就是..”我想说刽子手,但我没说。
    我没敢去看第二遍。知识越多越反动是不对的。而知识越多人的感情越淡泊恐怕
是有一点道理的。见多识广自然不会忽惊忽咋。不过主编或许会例外。我有回问主编
文革前出版的外国小说她最喜欢哪一部。主编说:“《白奴》。”我当时眼睛就湿润
了。这不希奇,我小时候看《白奴》,能哭几个小时。比看《雷锋》那回还伤心。我
曾赌咒罚誓长大了要学阿尔琪去救一个“卡茜”。至于主编喜欢《白奴》,我想她盼
望的是一个阿尔琪来救她爱她。主编是个多愁善感的好女人,自从生出来以后至今没
有结过一次婚,全心全意扑在文学事业上,做牛做马在所不惜。说真的要是她能减去
十八与我同年,我一定会做一个阿尔琪去爱她去把她从枯燥的事业沙漠中拯救出来。
当然,有个前提是她不当主编。要不我的脊梁骨会疼的。说不清。或许当着主编我最
终也会爱她的。就象《莫斯科不相信眼泪》里的那个电工。电工。电影里的电工。真
棒。可惜只是电影而已。电影就象白日梦。能有那么一个厂长吗?还有《办公室里的
罗曼史》,女局长下嫁小科员。十几岁的庄有相和他妹妹才信呢。我算老几?还配怜
悯人喜欢人爱人?陡长一颗芭斗脑壳而已。编辑部里的罗曼史。革命的浪漫主义和革
命的现实主义相结合。现实就得承认差异,浪漫就是充满幻想。我曾有好几年一直想
写部《庄有相的浪漫史》呢。后来觉着题目太招蜂惹蝶,就改成了《好梦难寻》。自
然是一个坏人难寻一个好梦。人说一定是写不出来的。写出来也一定没刊物会发表。
你知道我没才气。我脑子反应快,弄智力玩具回回第一。人都说我小脑发达。言外之
意当然是大及不发达或欠发达。字典上说小脑管运动机能。小脑发达自然该去当运动
员。百米短跑跑个八秒八五,把约翰逊刘易斯吓得一愣一愣。可惜六十六公分的大脑
瓜太沉重影响速度。
    “你是开店吗?”
    有人打断了的白日梦。我定睛看看,是那个圆滚滚的肥胖女人。
    “你是开店吗?”她又问。
    这真正是不得了了。开妓院原先是有期徒刑,现在可以判至死刑。那是人民代表
大会为了打击日益嚣张的刑事犯罪分子重新修订的法律。我不想死,我往后退了半步。
    那腼腆的小姑娘在扯那女人的后衣襟。女人一回头说:“怕什么,我孩子都断奶
了,还怕个啥。”
    我惊愕地张大嘴巴。做这种事的人还有这么呆拉巴几兜出底盘贬自己价的?
    我说:“你丈夫..让你..”
    那女人又一回头对腼腆姑娘说:“咳,怕啥,呆会签了合同,有政府有法律护着
呢!”
    我越发合不拢嘴了。还要签合同?还有法律保护?我费力地睁眼睛。我疑惑自己
又陷入该死的白日梦魇了。可我的眼睛什么东西都能看见。暮色笼罩了街巷。星星在
夜空中闪闪烁烁。法国梧桐婆娑轻舞。人都一对一对地站着,讨价还价。我又咬咬嘴
唇。我得试试我能不能醒来。
    肥胖女人忽然笑了:“还没谈价钱,就心疼得咬嘴。”
    这时候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女人走过来说:“还是到我家吧。”
    那肥胖女人说:“三十四,一分不能少。”
    “好吧好吧。”
    天!同性恋也..我的目光尾随着她们的背影。她们转进了一个大门。我揉揉眼
一看:市妇联保姆介绍所。
    你知道这时候我就象就象就象不知道象个什么--我没才气我没法比喻。
    那个腼腆的小姑娘还在两三步远的地方怯怯地望我。我想我这时如果逃走的话,
会在这小姑娘心里留下永生难以磨灭的恐惧。我于是便装做雇保姆的,正儿八经地在
人堆里东转转西问问。反正我起码是个想当作家的家伙,积累点现实主义的材料不是
坏事。现实主义在中国文坛是唯一的出路。只有现实主义才能救作家。
    我转了十多分钟,就已经弄明白,保姆的价格,因了脸蛋的长短黑白和俊丑,因
了身子的苗条肥胖高挑和矮小,因了读过一年书两年书或是没读书,因了做过一家做
过几家或者刚从安徽来,因了老年中年和青年,青年又分结过婚没有结过婚,结过婚
又分奶过孩子没奶过孩子,还因了嘴上涂口红和不涂口红耳上挂耳环不挂耳环耳环是
金的是银的还是几分钱的廉价货,甚至因了衣服的新旧因了嘴巴能说不能说因了手脚
灵巧不灵巧脖子脏污不脏污,分成各种等级讨价还价喋喋不休。我不知道怎么又想起
了《白奴》、想起了《汤姆叔叔的小屋》。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想,在中国这是社会分
工的不同,是按劳取酬,是一分价钱一分货--啊呀,我又错了。我糊涂了。我向你
保证我不是故意的。
    “你还要我么?”
    那个腼腆的姑娘怯生生地站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问。这回是她自己来的。天色已
经完全黑暗了,路灯浊黄的光晕映在她的脸上,使人得到一种泪汪汪孤独无依的感觉。
我想说“我不能”,可嘴巴一张,却说:
    “多少钱?”
    “我只要二十六。我没做过,不会带孩子。”
    “你多大了?”
    “十..八。”
    “你晚上住哪里?”
    她委屈地望望右边。那是香铺营农贸市场。满地的地铺。横七竖八地躺着三教九
流或老实巴交的农民。
    “你爸爸妈妈舍得你出来么?”
    她抬起委屈又羞涩的眼望望我又垂下。
    我的心象被什么揉了一下,我说:“你一定不是十八。”
    “嗯..快十六了..你要了我吧。”她向前走了一步,身子象棵纤弱的小草晃
了一晃。
    我说:“不,不,我不能。”
    “要了我吧,我能做事。洗碗,洗衣服,挑水,割麦,逮小蚱蜢,叫蝈蝈,还有
纺织娘..”她眼里盈满了泪,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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