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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地听着照本宣科的文学教条;日复一日地看着千篇一律的稿件。日复一日,日复一
日地重复、重复、再重复,循环往复,以至无穷。生命就在这恍恍惚惚默默无声的重
复中,从指缝中悄悄溜走。时间就是生命每每看到街头巷尾的这类标语,我的心灵深
处,就会响起一种焦虑烦燥急迫的催促声:快快快快快快..我无法快。我置身的环
境,象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罩住了我的生命,一分一秒不停不歇地抢夺我的时间。也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渐渐产生了以自残换取自由时间的念头。这念头如巨蟒紧紧缠绕
着我的灵魂,难以摆脱。车祸。一条血淋淋的断腿。换得时间和生命的自由。腿,人
身上最无用的东西。上身长,坐中堂;下身长,走忙忙。走忙忙就是劳碌命。高行健、
史铁生帮我看相时都说我是劳碌命。自然是说着玩儿的。铁生当知青残了下半身,如
今正在痛苦的黑暗深渊艰难地寻觅着顿悟的神光。铁生绝对无法理解我那自残的念头。
这种恢宏的想法,当然只有具备铁饭碗优越性的社会才可能诞生。拿着国家工资,时
间属于自己,可以读书,可以让我那颗六十六公分的大脑袋里电焊火花般闪耀不歇的
才华,溅落在油墨清香的书上,流芳百世。小初说我遗臭万年。或许是的。好在我是
个思想上的疯子行动上的侏儒。施咸菜先生在塞林格的《九故事》中译本序中说:霍
尔顿这人人物的性格具有明显的存在主义特征:精神上是“叛逆”,行动上是小丑。
幸亏“侏儒”与“小丑”不太一样,“疯子”和“叛逆”也大相径庭。要不我会被人
批得焦头烂额的。
背脊上慢慢爬动的阳光,渐渐失去了它热辣辣的劲头。我知道太阳已从我身后的
玄武湖上消失。我又如往日开始冥思苦想。太阳的蓬勃升起和黯然没落。人生的一去
不复返的旅途。从海里默然爬上岸来,逐渐演化成现代人的那种东西千千万万年的苦
难历程。时间的无始无终和宇宙的无边无际。时间与人的生命,空间与人的肉体,其
间浩大与渺小的不可比关系。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
到海不复回;张□(字开上日下弁)的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曹操李白张□
都入渔樵闲话了。生命,就因其短暂和渺小,引起多少哲人的深思。人,究竟如何度
过他瞬间将逝的生命?人生的目的是什么?人生的价值是什么?什么是人生的伟大?
什么是人生的渺小?老师说:毫不利已专门利人,为人民的利益不惜牺牲一切。妈妈
说: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当代马克思列宁主义者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
准..终于,我的思想又回到了我写人生目的人生价值的所谓纯文学小说《蝙蝠》上。
我的血液又在我血管里哭泣起来。
我从包里取出今天光荣了的《蝙蝠》。又拉开抽屉取出另外四十七只以前的烈士。
我把这四十八只喝了我几年心血的汗水和泪水,而孵化出来的《蝙蝠》堆在桌上,默
默无声地哀悼。
我曾多次陪各路作家参观吴县角直的保对寺。寺内有九尊据传是中国最古老的泥
塑菩萨。出自唐代雷潮夫妇之手。唐代泥塑为什么不丰腴我不知道。只是十二岁开始
守寺的老汉阿木,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半个多世纪以来,每每有人前往参观,阿
木便絮絮叨叨地讲解,这菩萨如何依山而居,后来如何毁坏,后来蔡先生如何出钱让
他看管。他求参观者回去找大人物说说,让上头出钱救菩萨一命。菩萨说救人一命胜
造七级浮屠。阿木说救菩萨一命胜造十八级浮屠。阿木每每说得嘴角泛起两团泡沫,
一年一年依然故我。又象无数误人性命的医生。你知道我妈妈几年前就开始吐咖啡色
的东西。各大医院分别诊断为神经性呕吐、更年期综合症、内分泌失调、疾病癔想症,
乙坻芬、泰尔登之类的治癌药吃了几年,有一回还被弄到精神病院,妈妈努力申辩,
医生就把她捆起来用电麻。医生说凡是不承认自己是疯子的百分之百是疯子。爸爸赶
去看见那惨状,心如刀剐,眼泪夺眶而出。到去年有个实习医生说,好象是胃溃疡。
拍个X光片一看,果然是溃疡。可惜已经恶化成癌。主任医生说:你怎么不早点来看?
我翻翻词典一样厚的病例,光这位主任医生就签过十八次名。南京有个青工,屁股上
被人扎了一刀,看了不知多少大医院,一直止不了疼。几年后在一个乡的卫生院,用
X光机拍出一段三角刮刀。数百个日日夜夜,那刮刀已从臀部慢慢地旅游到肝部附近。
这类事情报纸的嘴角早已泛满了泡沫,可医生们还是一年一年依然故我。不知哪年哪
月哪日,我生出了将阿木一生写成小说的念头。有回在李陀家谈文学,谈到这玩艺儿。
李陀说,要有一个意境。他说有句古诗还是古词他记不清了,他用手比比划划,说大
意是幽幽的黄昏,蝙蝠在飞。我说是不是“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他说:不是,
但你已经明白了。
我想我或许已经明白了。
三年前我放飞了精心驯养的第一只苍老的《蝙蝠》,它凯旋时稀疏的羽毛下捎回
了《天上文学》的亲切评语:“调子太低沉灰暗了。”我放飞的第二只《蝙蝠》沉沉
稳稳地飞去,《天上文学》的感觉是“太巴尔扎克化了”。我的第三只《蝙蝠》用一
种诡谲地曲线飞行,于是又“太魔幻了”。而后又有“太晦涩了”,“太单一了”,
“太哲理化了”,“太食古不化了”,“太荒诞了”,“太平淡了”,“太食洋不化
了”,第四十八只《蝙蝠》是“太杂烩了”。真是句句中的。我记得我还曾把所有的
标点符号涂去,还曾把所有的蝙蝠用“她”,把人用“它”。我当时想如果正投《天
上文学》下怀,发表出来,我就用稿费买几十本,一一将标点添上,把“它”和“她”
改正过来,寄给所有和我说过话或点过头的作家。不管他还记得不记得我。人得有点
勇气,要不然你永远默默无闻,你的才能也就无法得到公正的鉴定。朱元璋要是不敢
造反,谁会请一个放牛老头去当开国皇帝。现代派作家不搞标新立异有几位能名载史
册。你知道我当然又是黄粱一梦,《天上文学》的编辑身居太空。居高临下,高瞻远
瞩,不上我的瘟当。
窗外的蝙蝠还在星星下自由自在地翻飞。蝙蝠没有眼睛,飞上飞下飞东飞西却自
如至极;人有眼有手写小说,却难于登天。我不知道西方“意识流”、“新小说”、
“荒诞戏剧”之类的作家作品,是如何从巨大的人类僵化思想岩石缝里钻出来的。
灰蒙蒙雾气渐渐地笼罩了暗紫色的山峦。蝙蝠在昏昏的夜色中翻飞,一日终如影
子似的去了。
我记得三年前,我就是坐在这儿,默默地良久地望着窗外,然后写下了这段文字。
小说个性了数百遍,《蝙蝠》放飞了四十八只,这段文字却始终不曾更动。或许是因
为每天黄昏都坐在窗前,面对着这景色修改《蝙蝠》吧。
天色愈发黯然了。苍白的星星在黑色的山峦上无力地忽闪。浑沌的悲哀和感伤如
夜雾一样渗透了我的心胸。似有无数利刃,漫不经心地在我心上划着血淋淋的口子。
我的心只能默默地痛苦地哭泣。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糊涂到把我的生命维系在蝙蝠身上。
蝙蝠这瞎了眼的,兽不象兽鸟不象鸟的东西,又怎能挟起我的事业和理想,自由翱翔
在苍茫的宇宙间呢?
我象一只迷途的孱弱小羊,恐惧黑暗的降临。我望我又该藏身于鼎沸拥挤热闹繁
华的新街口大街去了。日复一日,我都因忍受不了这凄苍的暮色,骑上我的“努辛难
得”,挤身于那嘈杂人声和灿烂灯火中,妄图在那里获得一点温暖,或者说是妄图借
助异性,鼓噪起血液里的,弗洛伊德先生所谓的利比多。可惜愿望与结果往往背道而
驰。
你知道局外人说:这并不是我的错。
六 凰求凤
我骑着“努辛难得”又往新街口去。出门后就有一段上坡,是紫金山延伸过来的
山麓。我一边哼哧哼哧地蹬着,一边仰望树缝中闪烁的灯光,幻想着今晚能出现常常
在国产电影中看到的精采艳遇。夜气热烘烘的,脑子里晕晕昏昏,不知怎么就想起了
《诗经》里的《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依人,在水一方。逆洄从之,道阻且长;逆游从之,
宛在水中央。
我那该死的脑子,不知趣地回忆起昨晚幸福咖啡馆的那个太阳裙。向往和渴望就
象枯叶一样,被秋风吹得无影无踪。
我把车子向北一拐,向小初那里骑去。
我曾说过一句有点存在主义,却又不彻底存在主义的话:我死的时候,能有五个
人掉泪就不错了。爸爸、妈妈、妹妹,我还得留一点空缺,由哪个旮旯里猫着的,我
还没发现的对我挺有感情的人填上。当然,最理想的还是由此刻不知在哪里,又不知
何时会光临敝舍的老婆孩子补缺。人生下来总应该和女人睡觉总应该有个把后代。我
想这并不是我过分的奢求。在那以前,我活得很快活,写了几篇小说很有点自以为了
不起。一日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便凭空添了一头一脸土灰。后来妈妈去世,我又准备
把五人改为四人,恰好小初去参加了他们一位头儿的追悼会。小初说他走进灵堂的时
候,想起若是有相睡在里面又会如何。他说那时候他就流下咸的泪来。他说他很难想
象没有有相以后,他在这世上怎么活得快活。我当时感动得逢人便说。现在想来我确
确实实十分浅薄。小初说的绝对不是假话,这家伙重感情重义气,对我的小说嗤之以
鼻,帮我做的好事却十个指头都掰不过来。除了谈论小说的时候,我心里确确实实挺
喜欢这家伙的。有时候我觉着我若有个兄弟也不过这么好了。
小初见了我,眼里立即放出了光芒,在他垃圾公司一样乱七八糟的抽屉里乱翻一
气,终于翻出一信封霉了的花生和几颗化了的前向十分流行的水果夹心糖,尴尬地笑
笑。然后努力地兴奋起来,谈论刘小光勇克日方四将。我记得这话我们已经谈过四次。
翻来翻去总是那么几句。刘小光一米八几的个子。刘小光具有成为超一流棋手的条件,
只是一上阵便紧张。刘小光挺义气帮聂卫平拎氧气瓶拎了几个小时。努力地兴奋起来
再说一遍。说完了又说国家队战沃尔福特队。明明对方身高马大,门前优势太强,我
们角球都发战术角球了。可队员的球一到对方禁区前沿,还是横传。高丰文原先挺冲,
怎么一到国家队又他妈蔫了。这当然也是老生常谈的那么几句。说完了又说徐根宝带
的那支队伍,戟意识大大超过高丰文的队伍。前向在南京对荷兰老牌甲级劲旅菲利浦
队,一开场就他妈打了个快速。李红兵小子得球就是一个长传,锋线小子直捣龙门,
可惜临门一脚太臭,只把八百五十万美元身价的球王居利特吓出一身冷汗。这也是说
了七八遍的玩艺儿了。花了一个小时,把所有小说以外的陈芝麻烂花生嚼了个遍。两
个人却还象九月里的天气疲疲塌塌。脑神经象是永远绷不紧琴弦,永远弹不出兴奋的
两把吉他。我后来终于咬咬牙下了决心,愤愤然地把昨晚的惨况吐露出来。
“哪个咖啡馆?”小初眼睛笑着问我。
你知道眼睛笑和嘴巴笑不太一样。嘴巴笑一眼就能看出是冷笑奸笑嘲笑善意的笑
美丽的笑和蔼亲切友好的笑。而眼睛笑则如无形的风一样难以捉摸。我确实不知道小
初这笑算是什么意思。我不知怎么想起了佛陀寂灭前的遗言:当自求解脱,切勿求助
他人。
“哪个咖啡馆?”小初眼睛又笑。
我望着小初不易惴测的笑眼,心突然一慌,说:“我,我昨晚去看个作者..”
“哪个咖啡馆?”小初紧追不放。
“幸福。”
“幸福?经理我认识。朋友。”
“你的朋友?”
“那女娃我也认识。头子。”小初笑笑,“三天两头打电话给我。”
我忽然想起那两条漂亮的白腿。我疑惑小初吹牛。
“走吧。”
“怎么?”
“喝一个回马枪。”
“别,别了。”我说着已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人都知道报仇雪恨是快活无比的
事情。建国初期的小说百分之八十是讲报仇雪恨的故事。这是人民向阶级敌人讨还血
债,绝无“他人即地狱”的意思。当然,我和太阳裙的矛盾尚属人民内部。因为卖锅
巴汤咖啡永远也不算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