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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紧张地说———
周老师……您怎么在这里呢?……自从我听说您死了……就开始找您……我找遍了很多地方……就是没有您的影子……急死我了……那个周德东又来我们学校了……他说冒充他的人死了……他要补上那次讲演……他穿着黑风衣……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我宁可相信死了的您……也不相信活着的他……
过了许久,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来———
我去过东北……黑龙江……天安县……但是冒充你的人不是我……你知道我去干什么?……我去抓一个骗子……抓我爸……我给他戴上了手铐……他中途逃跑……我把他抓回来……不打他……不骂他……用订书机往他手背上订……一个钉……两个钉……三个钉……特整齐……老家伙终于求饶了……说他再不敢跑了……我的手段够不够黑?……周老师?……
是曹景记,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极其温柔———
我没有想你会死得这么早……我还想和你换换呢……现在你会同意吧?……来……你当警察……我当鬼……
一个浙江口音把曹景记打断,那是周德西———
周德东……是我克你吗?……不……你搞错了……是你克我……你让我无家可归……你让我跟一个陌生人在寒冷的路上度过自己的第一个生日……这辈子……咱俩说好的要同归于尽……可是你咋自己先死了呢?……
又有一个细细的女孩的声音———
周老师……周老师……我是北方大学的学生……我叫姜丽啊……您当然不认识我……不过……我早就认识您……我很喜欢你的才华……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早就对我们寝室的人说过……这个生日我要约一个陌生男生和我一起度过……和我一起在荒郊野外的废弃厂房里度过……你现在有空吗?……
我哆嗦得更厉害了。
又出现了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她就好像贴在我的眼前———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我的儿子?……是的……你是的……你看……你的脸这么白……我儿子的脸就这样白的……
第一章第一次面对面(2)
老太太的声音渐渐退去,我又听见了“故事王”的声音———
孩子……胆小的孩子……我特别高兴在这荒郊野外遇到你……瞧瞧外面……多黑呀……你的心又跳得这么厉害……正适合讲恐怖故事……我现在给你讲第三个故事……有一个旅人……穿着一身牛仔服……背着一只军绿色挎包……你要记住他的装束呀……他坐在一个湖边歇息……你不要以为这是虚构的……这是真事……那湖就是陕北的红碱淖湖……突然……他看见湖里出现了一条石板街道……两旁是不知什么朝代的老宅……接着一所老宅里走出一个梳抓髻的小孩……他到外面放风筝……小孩仰着头……竟然看见了旅人……他惊恐万分地跑回老宅……领出一个老妇人……不停地朝天上指……那老妇人抬起头也吓得瞠目结舌……接着……那水里的场景很快就消隐了……这个故事跟你的故事不一样吧?……因为这是一个即将发生的故事……你本人要为这个故事续一个结尾……你续的结尾太精彩了……只是……只是……有点恐怖……你别怕……好吗?……
我又听到我的助手的声音———
周老师……周老师……你别怕……是我……
这声音如此清晰,就像在门外,我还听到了她踩砖瓦的声音。
是我的同事来找我了?
我都弄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了!
我的助手又说———
虽然我的脸很白……但是你别怕……我小时候得了贫血病……所以我的脸就很白……不过……你可不要弄破我啊……要不然那血就会一直流淌……最后都流光了……我就成了你一直找的那个周德东了……
最后,我竟然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她很心疼我,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怎么藏到了这个破地方?……你不是当了大作家吗?……你是不是假的?……要不然你为什么不敢见人?……我不会认你……另一个才是我的儿子……因为……他的脸没有血色……你看……我的脸就没有血色啊……看清了吗?……
……
统统不是人!!!
我蓦然感到自己就像一茎弱草,毫无抵抗力。四周魑魅魍魉横行。
我的同类呢?你们为什么不来帮帮我?
谁是我的同类?
还有吗?
假如现在来了人,帮助我,我也不会信他。包括我最亲爱的女人,哪怕她拿着我和她的结婚照。
现在我只信我自个儿。
不不不,我连自个儿都不信了!
我是谁?
我是周德东?
我是母亲的儿子?
我是太太的丈夫?
我是跟出版社签约的恐怖作家周德东?
滚他妈的吧!
我是个疯子,那些报纸说对了,我是个疯子!现在,疯子希望他有个武器,他要和所有没疯的人作战!
我在脚下摸来摸去,竟然摸到了一把废弃的三角工具刀!
我能感觉到,它已经生锈,很钝了,没有什么威力,但是我这个时候能摸到它已经很幸运了。
也许这把生了锈的三角工具刀毫无用处,但是我必须抓住一个什么东西,哪怕它是一根细细的草。
月亮逃掉了。雷声滚过来,我感到地表在微微颤动。
我听见一个人在笑,这个笑一点不飘忽,很真实。一道闪电,我看见黑糊糊的断壁上出现一个影子。瞬间的光亮灭绝之后,那声音又从黑暗深处飘出来:“周先生,你都死了,还活着干什么?”
我抓紧那把刀。
我抖抖地问:“你是谁?”
“你说呢?”
“你……?”
那影子黑暗深处渐渐显现出来。又一道闪电,我看见了他。他长得和我真像,简直就是一个人。只是他的脸色在电光中显得更加惨白,极其吓人。
我终于和他面对面了!
我终于见到我了!
我已经魂不附体!
他一点点接近了我,虚心地问:“我是谁?”
我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他停在离我很近的地方。闪电一道接一道,他伸着脑袋直直地盯着我的脸,好像在照镜子。
他木木地说:“我是你在文字中刻画的那个周德东。”
他木木地说:“我是你造的。”
他木木地说:“谢谢你把我造得这样完美。”
他木木地说:“有我存在,你就永远活不好。”
他木木地说:“你是不是不明白我的脸色为什么这么白?因为我是假的。你是不是发现很多很多的人脸色都很白?———张弓键,姜丽,那个犯癫痫的老太太,你的助手,你的母亲,故事王……因为他们都是假的。你自己很清楚,他们都是假的,因此他们都无血无肉,像我一样苍白。你是造假的,那你也是假的。只有我是真的。这种辩证关系你不会不明白吧?”
我搞不清这错综复杂的关系。
他说:“你可别当真,我玩的全是假的。我的诚实建立在一点也不诚实上。这是我的职业性质。我玩得诡秘,你观得出神,我就不亏你一张票价,你也不枉我一番苦心。我是技巧主义者,唯美、浪漫而又超现实,小把戏是空空的礼帽飞出鸽子,大玩意则是掀开袍角,端出一桌丰盛的筵席,外带一坛酒。人非超人,术非超术,我只不过是同自然法则藏猫猫,同物理现象开玩笑,打视觉的谜语,变科幻的疑案。没有严肃的主题,没有深远的意境,更没有意识形态,全部目的仅在创造解构的趣味。使正确谬误一下,使呆板活动一下。可乎不可,然与不然。让你瞪大眼睛,目击,空间换位,时间加速,而骇!怪!惊!喜!绝!这是大荒的诗,这是对你的概括,也是对我的概括。”
我身上的血都涌上我的头。
我朝他的后面看了一下,大喊一声:“又来一个!”
他转过头去。
我举起那把三角工具刀,用尽全身的力气朝他的后背刺去。
这一刺凝结了我全部的愤怒、仇恨、惊恐、无助、痛苦、悲伤,还有强烈的求生欲。刺得太深了,一截刀把都戳进了他的身体。
同时,我的后背也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
他慢慢回过头,慢慢躺下了。
我把自己杀了。
闪电断断续续照明。我看见他的血汩汩流出来。那血是A型的,那是我的血。
他的脸上仍挂着笑意,弱弱地说:“你为什么要自杀?我早劝过你,活着就是美好的……”说完,他极度困倦地缓缓合上了眼睛,
我傻傻地看着他。
他的血不多,很快就不流了。
在电光中,他的脸更白,像一张纸。
我看着我的尸体。
我真的成了杀人犯。
第一章穷追不舍(1)
哩哩哩哩哩哩哩
以吾腹作汝棺兮
———伊沙
杀了那个东西,我没命地朝城里奔跑。大大的雨滴已经砸下来。
跑了一段路,我的衣服就湿透了。我躲在一棵树下,惊恐的心平服了一些,可是我的身子一直在哆嗦。
我掏出手机,给太太打电话。
这时候是子夜了,我知道她会很害怕。当她拿起电话的时候,我第一句话就说:“你千万不要挂电话!”
她没有挂。
我长出了一口气,继续说:“现在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了,我只剩下一个你了。”
她一句话不说,屏住呼吸听我说。
我说:“有两种情况,一是我没有死,现在像个丧家之犬,无家可归。你睡在咱家那张温暖的床上,那床是我们一起买的,6680元,德国造。而我正在野外的雨中站着。二是我死了,我回来吓你。你不希望我还活着吗?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好好生活吗?为了证实我还活着,你不能冒一次险见见我吗?”
太太说话了,她的声音颤颤的:“你死了,德东,我知道你死了!”
我说:“好吧,就算我死了。你还记得我们两个人在没人的原野上定的那个暗号吗?那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暗号?”
太太没有说话。
我说:“抬头看见黄玫瑰,一生一世不流泪……”
太太听我说完,“哇”地哭起来。
终于她说:“你回来吧。你就是鬼,你也回来吧,我跟你一块走!”
我回了家。
当我进了门的时候,太太把房间里的灯全部打开,她坐在沙发上等我。她的脸色极其难看。
我停在门口,对她说:“你别怕,你坐在那,我站在这,我跟你离远一点,你听我说。”
我把事情从头至尾讲了一遍。
最后,太太走过来,紧紧抱住我,放声大哭。
多少天来的悲伤和委屈,突然降临的喜悦和激动,还有内心深处的惊吓和悬疑……她放声大哭。
太太已经彻底相信我是活人了。
我以为让太太下决心见我面的是那个暗号。其实我错了。后来,她对我说了一件事,让我不寒而栗:
几天前的一个夜里,太太听见窗外有人对她说话。那声音空空洞洞,把太太吓得够戗。那个轻飘飘的声音说:“我是周德东啊,我是你的老公啊。”
太太惊恐地问:“你是人是鬼?”
他说:“我只是一缕阴魂啊。”
太太惊叫起来。
他说:“你还记得吗?———抬头看见黄玫瑰,一生一世不流泪啊……”
太太就哭了,说:“你回来想干什么?”
他说:“我只是回来看看你啊,我不放心啊。”
然后,那空空洞洞的每句话都缀着“啊”的声音就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对于他来说,我没有任何秘密。对于我来说,他从始至终从头到脚都是秘密。
从此,我躲在家中,足不出户。
我的书不写了,我的工作没了,我的社交停了。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我不知道那个我的结果。
我认为他消失了,因为他再没有出来作怪。
他能被杀死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
终于有一天,我让太太给我以前的几个重要同事和几个重要朋友打电话,告诉他们我的情况。
他们很诧异。
接着,我才跟他们通话。
我只说:“那个淹死的人不是我,只是和我长得很像而已。那些日子我回东北老家了。”
我嘱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