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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黑了。但是她没有点灯,毡房里只有电视屏幕那一闪一烁的光亮。她的脸更白。
我怎么看她都像安春红———准确地说,像小学一年级的安春红。但是,她离满族,离东北,离我的童年,十万八千里远,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
我不死心,想试试她,就掏出笔来,悄悄在手心上写了三个汉字:安春红。然后我把手伸向她。
她看了看,突然警觉地问:“谁?”
我的心一下充满惊恐———她会汉语!
“你会汉语?”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闪了闪,大声问。我一下觉得她十分深邃,她含着不见底的秘密。
没有电话。没有警察。没有邻居。没有武器……
方圆一万里,只有我和她。
她看着我,嘴里又冒出一串蒙语。
我疑惑了,难道她刚才说“谁”这个音不是汉语?我不知道这个音在蒙语里是什么意思。
可是,刚才从她的表情看,她确实是在问我:“谁?”
我觉得她在伪装,我觉得她刚才是失言了。
我说不出话来,我瞟了一眼门帘子,看看它离我有多远。
我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我低低地说:“我该走了……” 这一次,我没有打手势,我觉得她是听得懂的。
她突然笑起来,笑得就像那条断了一只耳朵的狼。
我紧紧盯着她的脸,不知她要干什么。
她笑着站了起来,麻利地换了一个台。汉语新闻。然后,她坐下来笑笑地看。
我一下惊恐至极。
她怎么看汉语台?她不是不懂汉语吗?
我哆嗦起来。想走,却不敢起身。
这时候,外面的狗突然狂叫起来,好像受到了什么进攻。
她站起身,笑着从我身前走过去,走向毡房外———那脏兮兮的门帘子把她的身子挡住了。
我哆哆嗦嗦地等待。
好长时间过去了,她没回来。
那电视还开着,毡房里的光线忽明忽暗。
我偶尔看见那红花绿草的柜子上,有一个类似影集的本子。我伸手拿起来,翻开,看见里边有一张照片,是一个穿蓝袍子的女人和一个男人照的。她扶着他的肩,站在戈壁草原上,阳光很好,她幸福地笑着。她的脚下还有几朵野花绽开。
这张照片上的女人有点像安春红,有点像我在二连浩特遇见的那个女人,有点像望远镜里的那个神秘女人,有点像刚刚走出去的这个女人……
那个男人搂着她的腰。
奇怪的是,那个男人的脸被挖掉了,只剩下帽子、衣服、裤子、鞋。那是一身军装,他扛的肩章跟我一样是中士军衔。
我十分恐惧,甚至想:这个人不会是我吧?
我贼溜溜地抬起头,看了看那个门帘子———她还没有回来。我手忙脚乱地把这张照片抽出来,塞进了军用挎包里。
接着,我站起来,如履薄冰地走出去,想看看她到底干什么去了。
雨停了,戈壁草原一片漆黑,不见她的影子。那几条狗也不见了。
我想,她会不会把我的羊偷走呢?我警惕地来到羊圈前,看见我的羊都乖乖地趴在里面。空气湿漉漉的,腥臊味更加刺鼻。
她去哪儿了?
我围着毡房转了一圈,不见她的踪影。
突然我听见毡房的门帘子好像有响动———她进去了?她在和我捉迷藏?
我急忙走进毡房,发现电视关掉了,一片漆黑。我靠在哈那杆上,屏息听了听,毡房里好像没有人。
我弯腰摸到自己的军用挎包,掀起门帘子,猛地跑出去。
我肯定不会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过夜了。我也不想再等她回来。我走出毡房,打开羊圈门,把我的羊放出来,然后,我赶着它们迅速逃离。
我宁可在戈壁草原上奔走一夜,也不愿意掉进她那没有底的秘密里,粉身碎骨。
戈壁草原黑沉沉,我感觉她就在不远处,就那样坐着,朝我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在黑暗中闪烁。
我凭着感觉,在戈壁草原上奔走,奔走,奔走。我一直走到后半夜,竟然看见远方出现了几点细碎的灯火,简直像奇迹一般!
我知道,那是我的连队,那是战备值班室的灯光。当时,我突然感到又饿又渴,极度疲惫。我双膝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我这种文人个性,平时和纪律严明的连队总是相抵触。
尽管我不是那种爱抱怨的人(我讨厌满嘴牢骚的人),但是我的心里确实不喜欢这个条条框框的集体,于是,最后我去放了羊。
这种放牧生活我行我素,时间由我自己掌握,不用出早操,不用站队列,不用唱军歌,只要我把羊喂饱就行了……
———可是,在那荒凉的黑夜里,在那惊恐而无望的奔走中,中士望见了连队的灯火,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蓝袍子多了一只羊
第二天清早,我把羊圈木门裂开一条窄窄的通道,只能通过一只羊,然后我点数。我想知道昨天在暴雨中有没有丢羊。
我数了一遍,没少,反而数多了一只。
这不可能。我把已经跑到草原上的羊又赶进羊圈,重新数,还是149只!
平时,假如多了一只羊,我会很高兴,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增加了国家财产。可这一次,我感到事情很蹊跷。
我数了三遍,还是149只。
……我赶着羊走在戈壁草原上,仔细打量这一群呆头呆脑的动物。
我不可能分辨出哪一只是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一只。每只羊都像,都不像。
我觉得这事情跟那个毡房里的女人有关系。
我举头四望,天高地远。没有了望远镜,戈壁草原更加无边无际。没有了望远镜,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我变成了瞎子。
而她时时刻刻都可能在窥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包括我撒尿。
我必须要撒尿。我解开裤子,不知道该面朝哪个方向。她在四面八方。
恐怖就像天上那朵诡秘的云,定定地跟着我。我看不见它走,可我怎么都甩不开它。它的阴影硕大无比,覆盖了三分之一的戈壁草原。
我永远也不可能再看见她了。
我有些后悔,假如我还有一个机会见到她,我不会那样草率地离开她。我要和她做一次男人和女人。我想,只要接触她的身体,就会打破她的秘密。
蓝袍子凉凉的幻觉
有一天,我在半梦半醒中看见了嫦娥。
那可怜的女子,她的肌肤跟月亮一样白,因此,凡人就看不见她。我看见她在月宫里洗着衣裳。
天空地旷,草冷风硬,一个孤男,一个寡女……
我自作多情地想,我和她是天造的一对,地配的一双。
于是,我朝着1988年的那轮月亮祈祷:嫦娥,嫦娥,你下来吧……
嫦娥真的飘飘悠悠地飞下来了。她身披无缝天衣,脸上含着羞赧的微笑,无声地落在我寂寞的生命旁。
她轻轻把手伸向我。
我抓紧了她。她的手微微有些凉,那是月亮的一部分。
茫茫六合是一个大房子。那只玉兔跳来跳去,点缀着我们的爱情……
回想起来,那就是我真正的初恋了。我的初恋有一点特别。
后来,我先后和几个女孩子谈恋爱,她们都说我太挑剔,我想这肯定跟那次似真似幻的经历有关系。
它将影响我一生。
我偶尔对一些朋友说起我的那次初恋,他们都笑我:嫦娥是你的吗?嫦娥怎么是你的呢?
在这拥挤的都市里,房上有房,人上有人,纯情成了笑话。在这里,月亮成了芸芸众生公共的餐盘,嫦娥成了衮衮诸公共同的梦中情人……
不过,我固执地认为嫦娥曾经属于我一个人。不信就算了。
蓝袍子另一个中士
这天,连队的文书赶着勒勒车来了,他来给我送食物。
他走进我的房子,看了一眼我的床,坏坏地笑了。他是老兵,十年了,他什么都经历过。他摇头晃脑地对我唱:“跑马溜溜的床上,一朵溜溜的云哟……”
话题自然而然扯到了女人。
我问他:“这附近有没有一个蒙古族女人?”
“想了?”
“我遇见了。”
他板起脸,很负责地说:“你可别胡来。”
“怎么了?”
“土木尔连队,有个放羊的兵,也是你们东北的,他就不收敛,结果……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他认识了一个放羊的女人,蒙古族的,那女人对他特别好,最后竟然怀了他的孩子,他却不知道。后来,他调到了塞汉拉连队,悄悄就溜了。那个女人寻他不见,找到连队来……那个兵因此被处分了。他闹情绪,跑掉了。咱们团派人到处找他,半年后,终于在他的老家把他找到了。最后,他被开除了军籍。听说,不久后那个女人自杀了,工具是一把锋利的剔骨刀……”
一股凉气爬上我的脊梁。
蓝袍子蓝袍子
吃饱喝得,我赶着羊群走在戈壁草原上。
天蓝蓝的,月亮无影无踪。
我一直觉得那个神秘的女人存在着,她坐在一个很远的地方,躲在望远镜后面。她夺去了我的望远镜,就是挖去了我的眼睛。只许她看我。
太阳毒辣辣的,可是我的脊梁一直凉着。
走着走着,我突然看见远方出现了一个爱情的象征,它不高也不低。
我赶着羊群朝它走去。
走了一个多小时,我终于走近了它。
敖包的旁边,不见了那个毡房———她拨了木桩,收起哈那杆,卷起毡布,迁走了?可是我在草地上看不到一点遗迹。好像这里根本不曾有过什么毡房。
我木木地站着。
天上的白云朝远方的远方飘去。
一只灰色的跳鼠在草丛中跑过,那笔直的尾巴竖起来,顶着一绺毛,颠颠晃晃,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根桅杆。
我失魂落魄地赶着羊群离开那个敖包,走了。
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哟,
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
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
你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
走出一段路,我又看见了那具骷髅,比牛小,比羊大,它趴在草地上,那两个空洞在看着我。
它的身上披着一件蓝色的袍子,有绿色花纹和金色花边。一条红腰带随风朝一个方向飘动,好像在指引什么。
戈壁草原是黄色的,可那具骷髅下面的沙土却是褐色的。
我知道,我是一个男人,不应该草木皆兵,应该兵皆草木。
我可以说我不害怕,但是我无法制止我双腿的颤抖。
我抬起颤抖的腿,猛地踏在那具骷髅上。
那骨头很酥脆,一下就碎了。
那一年,我退伍了。
有新兵接我的班。他也是一个爱想心事的男孩子。
在无边无际的戈壁草原上,在浩浩荡荡的风中,中士郑重地把那根羊鞭子交给上等兵,并对他说:“你要像爱女人一样爱它们。”
蓝袍子对证
我的胸前挂着大红花,光荣地回到家乡。
从此,我永远离开了那片戈壁草原,永远离开了那个美好的年龄。
我一直没有把那张奇怪的照片丢弃。我可能永远都找不到谜底,但是我至少要把谜面带着。
我回到东北老家之后,被分配在啤酒厂工作,当秘书。
一次,厂里的车去榆树县送啤酒,我搭车去了。那个被开除军籍的人就在那个县。
我很不容易找到了他。他已经结婚了,穷得叮叮当当。
我对他说,我和他曾经在一个团服役,我在齐哈日格乌图连队,也是放羊兵。
我把他约到外面,坐在一家冷饮亭里,和他聊起那片戈壁草原,聊起那些羊,聊起那个和他相好的蒙古族女人。
他很冷淡,似乎不太愿意说起那件事。
我把那张照片拿出来,说:“你看看这张照片,是不是她?”
他愣了。因为他在照片上看到了他自己。
“你怎么有我的照片?”
我低头看,发现那张照片已经变了———那个女人只剩下了蒙古袍,脸被挖去了。而她身边的那个中士竟然有了脸,他笑吟吟地站在草原上。
他正是我面前的这个人。
难道,当时我慌里慌张,把照片抽错了?
难道,谁在黑暗中把照片掉包了?
“你说是谁?”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