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新公园里面冷清清的,没有几个人影子。只有播音台那儿亮些,其余的地方都是黑压压的。我走到公园里博物馆的石阶上去,然后从旁边滑下来。滑下来时我看见博物馆底下石柱子中间有两个人影子。我猜他们一定在亲嘴。我真的听到他们发出吧哒吧哒的声音来,亲嘴亲得那么响,真蠢。我记得唐爱丽那天和我亲嘴,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的牙齿关得紧紧的。
我绕到扩音台那儿,那里亮些,暗的地方我怕闯到有人亲嘴。我点了根香烟,用力吸了几口。嘴淡得很,这几天胃真坏,肚子饿得要命,就是吃不下东西。扩音台前有个大理石的日晷,我竖起那根石针,来回转着玩。我觉得无聊到了极点。
有一个人从我背后走来向我借火,他说他忘记带打火机,我把火柴递给他,他点上烟,还给我火柴,说了声谢谢,站在我旁边,徐徐的吐着烟圈,我低着头继续在拨弄日晷上的石针。我发觉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我猜不透他是干什么来的。新公园这个地方到了晚上常发生稀奇古怪的事情,可是我不想离开新公园,我没有别的地方去。
那个人问我一个人在公园里做什么,我说买不到电影票,顺便来逛逛。我撒谎从不费心机,随口就出来了。他邀我一同去散散步,他说站着冷得很,我答应了,我的脚板早就冻僵了。我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他穿着一件深色的雨衣,身材比我高出一个头来。大概是中年男人,声音低沉,讲话慢慢吞吞的。
我们沿着网球场走去。他问我叫什么名字,读什么学校,我瞎编了一套。他告诉我他叫李××,我没听清楚,我不在乎他叫李什么。我正觉得无聊,找不到伴。
“你刚才买哪家的电影票。”他问我。
“新生,《榆树下的欲望》。”我说。
“哦,我昨天刚看过,还不坏,是部文艺片。”他说。
我们走到一半,天下雨了。雨水打到脸上来,冰冷的。
“你冷吗?”他问我道。
我说我的太空衣很厚,可以挡风。他脱下雨衣,罩到我身上,拉着我跑到网球场边一丛树林子里去。他的雨衣披在身上很暖和,我裹着坐到林子里一张双人椅上,我在街上逛了两个多钟头,两腿酸得厉害,他坐在我旁边在擦额上的雨水,他要替我擦,我说用不着。他说冷雨浸在头发里会使人头痛,他硬伸过手来替我揩头,我裹紧他的雨衣没有做声。他替我擦好雨水,掏出两支香烟,塞给我一支,自己点上一支,他拿出一个打火机来点烟,我不懂他刚刚为什么要扯谎。我们坐着一起抽烟,没有说话,我听得到他猛吸香烟的声音。雨不停的下着,将叶子上发出沙沙的响声来,过了一会儿,他把手上的香烟丢掉,把我手上的香烟也拿去按灭,树林子里一片漆黑,我从树缝里看到台大医院那边有几条蓝白色的日光灯。他把我的两只手捧了起来,突然放到嘴边用力亲起来,我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子。我没想到男人跟男人也可以来这一套。
我没有表,不晓得逃出新公园时已经几点钟了。我没有回家,我在空荡荡的马路上逛了好一会儿,路灯发着紫光,照在皮肤上,死人颜色一般,好难看,我想到第二天的结业式,想到爸爸的话,想到唐爱丽及南光那些人,我简直厌烦得不想活了,我荡到小南门的时候,我真的趴到铁轨上去过,有一辆柴油快车差点压到我身上来。我滚到路旁,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跑了回来。
十
天已经大亮了。我听见小弟在浴室里漱口。我的头痛得快炸裂了一般,肚子饿得发响。妈妈就要上来了。她一定要来逼我去参加结业式,她又要在我面前流泪。我是打定主意再也不去南光了,爸爸如果赶我出去,我真的出家修行去。我听见楼梯发响,是妈妈的脚步声。我把被窝蒙住头,搂紧了枕头。
一九六一年十一月《现代文学》第十一期
金大奶奶
记得抗战胜利的那一年,我跟奶妈顺嫂回上海,我爹我妈他们在南京还没有来,我就跟着顺嫂在上海近郊的虹桥镇住了下来,那儿的住户大多数是耕田的人家,也有少数是常跑上海办货做生意的,不管他们干那一行,家里总不愁柴火烧,白米饭吃;因为那儿的土地很肥沃,春天来了,一大片油菜花,黄澄澄的,真是“遍地黄金”。
算来算去,虹桥镇一带最有钱的是住在我们隔壁的金家。这是顺嫂告诉我的,她讲,金家要是没有几百亩田,无论怎样也撑不下他们家那种排场。顺嫂的交际手腕很有两下,我们才住下来几天,她就跟金家上上下下混得烂熟了,当她带着我向他们家里直闯而入时,就连那条看门的狼狗也不会叫一下。
金家的房子很大,是一所两进头的旧式平房,前面一个大天井,种了些合抱的榆树。进门不远,是一间大厅堂,大约摆得下十来桌酒席,里面的家具一律是乌亮的梭枝木做的,四张八仙方桌,桌面中间都嵌了带青斑的大理石,夏天摸着浸凉浸凉的舒服得很。厅堂四壁上挂满了字画,茶几上也陈设着一些五颜六色的盆景古玩,十分好看,我有时候禁不住要伸手去弄一下,顺嫂一看见就急得赶忙拉住我,咬牙切齿的低声说:
“容哥儿,我的小祖宗,我跟你作揖,请你不要乱摸乱搞好不好?打坏了他们的东西,咱们可是赔不起啊!”
我们常去金家玩,所以对于他们家中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金家一共两房,因为金大先生常在上海住,所以田务家事都由二房管理。金家的人差不多都是看金二奶奶的眼色行事的,连金二先生也包括在内。金二奶奶是一位极端精明的管家婆,嘴尖心辣,又得金大先生的信赖,只要她喝一声,金家那班下人,就连那个最是好吃懒做的小丫头阿红,也不敢怠慢半分儿,可是金二奶奶很买顺嫂的账,大概是因为顺嫂的针线活儿实在与众不同,三天两天金二奶奶总要差人来叫顺嫂去帮她扎些花儿。金二奶奶对我也另眼相看,这准是看在她宝贝儿子小虎子份上。小虎子与我有缘,我们这一对十来岁的孩子才认识几天,可是却像是从小就在一块儿似的。小虎子也是一个捣精捣怪的人物,什么话都肯跟我讲,他说:他不怕他的爹,他的爹是个不管事的烂好人,可是讲到他的娘,他却把舌头一伸,贼头贼脑的朝左右看一看,再也不敢做声了。讲到他大伯,他就把大拇指一伸,哼道:“嘿!数一数二的好老!”这句话我到现在还承认,我实在忘不了金大先生那高高的个子,那撮深黑整齐的小胡子,以及他要笑不笑时那满面的潇洒神态,而最使我忘不了的,却是他挂在胸前的那条大红领带,因为镇上系领带的还只有他一个人呢。小虎子说他已经四十岁了,我只能相信他刚过三十五。
说起来,金大奶奶应该是小虎子的伯娘,可是当我问起小虎子的时候,他就撇着嘴哼道:“去她的!她算是哪一门的伯娘?‘老太婆’算了。”
真是奇怪得很,金家全家背地里都叫金大奶奶做老太婆;小虎子这样叫,金二奶奶这样叫,就连阿红端饭给大奶奶的时候,也阴阳怪气地嘟囔道:“这个‘老太婆’真讨厌!凭她那副酸像也配指使人?”
金大奶奶很少出房门,有时我看见她探头探脑地走到客厅来倒杯茶,如果这时金二奶奶偏巧坐在客厅里,金大奶奶会马上慌慌张张绕过走廊缩回去。就是吃饭的时候,也从来没有看见金大奶奶上过桌子,差不多总是等金二奶奶他们吃完了,然后再由阿红胡乱盛些剩饭剩菜送进金大奶奶的小房间给她吃。可是更使我觉得奇怪的就是金大先生从上海回来,从来不理金大奶奶,他们两人各住一房,金大先生房里很宽敞,家具陈设跟他的人一样漂亮,全是从上海搬来的;而金大奶奶的那一间却简陋得很,里面只有一个窗户,光线昏暗,进大门之后,要绕老大一截路才找得到,我不大去金大奶奶房里玩,金二奶奶曾经吩咐过我少到那儿去,有一次我刚走到金大奶奶房门口,就被金二奶奶叫回头。她牵着我的手,指着金大奶奶的房门低声说:“容哥儿,千万别去惹那个‘老太婆’,那个女人是贱货,你懂得吗?”我实在不“懂得”金大奶奶是“贱货”,不过我看见金二奶奶锋利的眼睛瞪得老大,也只好吓得直点头。
“‘老太婆’是个顶顶惹人厌的老东西。”有一天,小虎子跟我坐在天井里的榆树干上剥烤红薯屹,他对我这样说。
“怎么见得?”我咬了一口红薯问道,因为我心中想即使金大奶奶有一点儿惹人厌,也不会“顶顶”惹人厌嘛。
“呵嘿!”小虎子将眼睛一翻,好像我不该对金大奶奶是个“顶顶惹人厌的老东西”发生疑问似的。他接着说:“这是我娘告诉我的。我娘说‘老太婆’是个很不体面的女人,她才不配跟我们同桌子吃饭呢!不说别的;瞧她那副脸嘴我就咽不下饭。”
小虎子最后这句话,我不得不同意,金大奶奶的长相实在不讨人喜欢。小虎子说她已经五十岁了,要比他大伯足足大上十岁,可是我看到她头上直直的短发已带上了白斑,好像远不止这把岁数似的,金大奶奶是个矮胖子,又缠着小脚,走起路来,左一拐,右一拐,小虎子说她像只大母鸭,我看着也真像。更糟糕的是金大奶奶已经老得面皮起了皱,眉毛只剩了几根,可是不知怎的,她每天仍旧在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雪花膏,描上一对弯弯的假眉,有时候描得不好,一边高,一边低,看着十分别扭。小虎又把她比喻作唱戏的木偶鬼仔,我还是不得不同意。
“呸!‘老太婆’才配不上我的大伯呢!”小虎子把红薯皮往地上一唾,两条腿晃荡晃荡他说道。
“唔!”我应了一声,马上金大先生那撮俏皮的胡子及金大奶奶那双别扭的假眉一同跑来我眼前了。
“我大伯总不爱理她,有时‘老太婆’跑到我大伯面前啰嗦,我大伯就抹她一鼻子灰,骂她是个老——老——”小虎子想了一下突然拍着手叫了起来:“‘老娼妇’!哈!哈!对了,就是‘老娼妇’,你那时没有看见‘老太婆’那副脸嘴,才好看呢!”
“金大奶奶难道不难受吗?”我相信金大奶奶脸在那时一定比平常难看。
“谁管她难不难受呢,反正我大伯常常骂她的。”小虎子仰起头狠狠的咬了一大口红薯,好像很得意的样子。
“我猜金大奶奶一定常常哭的吧?”因为我亲耳听见她哭过几次,而眼前我又似乎看到她一拐一拐地拿着手帕偷偷地拭泪了。
“‘老太婆’不止常常偷哭,她还会私底下暗暗的咒人呢!有一天我走过她窗户底下,她正在咕里咕噜的骂我大伯没有良心,骂我娘尖酸刻薄,我暗地里告诉了我娘,我娘马上轻手轻脚,悄悄的——悄悄的——走到‘老太婆’房门口——”小虎子说到这里,压低了嗓子,眼睛一瞪,将颈子缩起,从他面部的表情,我又好像看见了金二奶奶锋利的眼睛满露凶光,蹑手蹑脚站在金大奶奶门外,如同一只母猫要扑向一只待毙的老鼠样;“喔!”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将自己的胸前衣服一把抓住。
“我娘将房门一脚踢开,跳进去将‘老太婆’的头发一把抓住!接着一顿狠打,老太婆像杀猪一般叫了两声,就吓得绝了气。”
“哎呀!”我双手一松,手里剩下的半截烤红薯滑到地上去了。
小虎子看我吃了一惊愈更得意,吐了一口唾沫接着说:“后来我爹跑进来,将老太婆灌了两碗姜汤,她才醒过来,这一吓,老太婆半个月都起不了床,嘻嘻,有趣!”
自从我们与金家认识以来,顺嫂一直都是金大奶奶的好朋友,不过顺嫂与金大奶奶的交往一向都是秘密的。她总是拣着金二奶奶到厨房里去骂佣人,或是在前厅打牌的时候,才悄悄的溜到金大奶奶房里去。她们有时聊得很久,而且顺嫂出来的时候,往往带出来一双红眼眶及一对鼓得胀胀的胖腮帮子,这是顺嫂昕了不平之事的征象。
“顺嫂,你说金家全家哪一个人最好?”有一次我们从金家出来时,我在路上问她。
“当然是大奶奶喽,”顺嫂不假思索地答道。
“可是小虎子告诉我‘老太婆是一个顶顶惹人厌的老东西’呢。”我又想起小虎子那天对我讲的那一些话了。
“胡说八道!”顺嫂的胖腮帮子渐渐的鼓起来了,“这起人都丧尽了天良,一齐拿人家来作出气包罢咧。唉!金大奶奶的身世不知道多么的可怜呢!”
“她怎么可怜法?”我好奇的问道,我也觉得金大奶奶有点可怜,可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可怜。
“小孩子不要察是察非。”顺嫂虽然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