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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你有另一条路要走。”
“我不懂。”
“他们派了一项任务给我,帕札尔。”
“法院?”
“孟斐斯法庭。”
“是我犯了错吗?”
“恰好相反。两年以来,地方法官视察员对你的表现一直有很好的评语。他们现在要派你到吉萨省,接替一位去世的法官之职——”
“吉萨?好远啊!”
“搭船要几天的时间。你就住在孟斐斯。”
吉萨,一个最负盛名的地方;吉萨,齐阿普斯大金字塔所在,决定国家安和乐利的神秘能源中心,这个在位的法老能够进入的地方。
“我在这个村子过得很快乐,这是我出生、成长、工作的地方。离开这里,对我的考验太大了。”
“我极力推荐你出任,因为我相信埃及需要你。你不是一个自私的人。”
“难道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你可以拒绝。”
“我要考虑一下。”
“人的躯体比一个谷仓还要宽阔,躯体内充满了无数的答案。帕札尔,记得要选择正确的,让错误的答案永远幽禁在里面。”
帕札尔往河岸的方向走去。此时此刻,他的生活十分美满,他根本不想放弃平日的作息习惯和平静快乐的生活,根本不想离开底比斯乡间,迷失在大城市里。但是他又该如何拒绝布拉尼,那个他所最崇敬的人呢?他曾经发过誓,只要布拉尼一句话,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他都会全力以赴的。
河岸边上有一只大鹊鸟,正以庄严的姿态飞过,接着,那只神奇的鸟停了下来,将长长的鸟嘴插入淤泥中,双眼则注视着一旁的法官。
“托特化身的动物选择了你,你别无选择。”牧羊人贝比躺在芦苇草丛中,以沙哑刺耳的声音说道。
贝比已经七十岁,一向惯于咕咕哝哝,却又不喜欢受束缚。能够单独和牲畜们在一起,对他而言就是至高无上的幸福了。他不愿听从任何的命令,因此每当税务人员像一群麻雀似地突然出现在村子里时,他便会灵巧地拄着多节的棍杖,躲进草丛里去。帕札尔也不再传唤他出庭了。这个老人家绝不许任何人虐待牲畜,每每遇到这种情形,他就会教训那个施虐的人,因此法官便视他为义务警察。
“你仔细看看那只白鹊鸟。”贝比坚持地说,“它一步的距离刚好是手肘的长度,也正代表了正义。但愿你的步伐也能和托特化身的鸟一样,又正又直。你会离开的,对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白鹊鸟总是飞向遥远的天边,而它又选定了你。”
老人站起身来。风吹日晒后的皮肤,已经变成棕褐色,他身上只有一条灯心草织成的缠腰布。
“布拉尼是我所认识的惟一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他不会骗你,也不会害你。你到了城里,要小心那些官员、朝臣和谄媚的小人,他们光靠那张嘴就能杀死人了。”
“我不想离开这个村子。”
“那我呢?难道我就想到处去找偷吃稻草的山羊吗?”
贝比说完便消失在芦苇丛中。
鸟儿随即也飞走了,大大的翅膀鼓动着只有它才知晓的节奏,径往北方飞去。
布拉尼从帕札尔的眼中看到了答案。
“下个月初就到孟斐斯,就任前先住在我那儿吧。”
“你要走了?”
“我退休了,但还有几个病人需要我照顾,不然我也很想留下来。”
轿子消失在尘土飞扬的道路那端。
村长把帕札尔请了去。
“我们有一件棘手的案子要审理,有三户人家在争一棵棕搁树的所有权。”
“我知道,这件案子已经缠讼三代了,还是交给我下一任法官吧,如果他解决不了,那就等我回来再处理吧。”
“你要走了?”
“上级要把我调到孟斐斯。”
“那棕搁树怎么办?”
“就让它继续长吧。”
第二章
地上插了两根树枝,架着一个白皮旅行袋,帕札尔正在查看皮袋牢靠否,袋子装满后他就可以背在背后,把大皮带斜挂在胸前固定。
该放些什么呢?还不就是一块缠腰布、一件外衣和一张席子,一张可以当作床、桌子、地毯、挂幔、门帘,甚至裹尸用的席子。至于由两张羊皮缝合而成的羊皮水袋,则可以保持水的清凉达数小时。
旅行袋才一打开,就有一只沙土色的狗跑来嗅个不停。它叫“勇士”,今年三岁,是只猎犬和野狗的混血狗,腿长、脸短,低垂的双耳偶尔还会无声无息地竖起,外加尾巴卷曲,对主人忠心不二。它喜欢外出远游,但不善狩猎,尤其喜欢吃烹煮过的食物。
“勇士,我们走了。”
狗儿焦虑地望着袋子。
“先走路,再搭船,我们要去孟斐斯。”
狗儿坐了下来,它觉得主人有坏消息宣布。
“贝比帮你准备了一个项圈。他把皮拉得很柔很软,我保证一定很舒服的。”
勇士好像不怎么相信,可是它还是戴上了那个附着钉子的项圈。如果有其他的狗或野兽想攻击它的喉头,这个项圈就能有效地保护它了。帕札尔还亲自用象形文字刻上:“勇士,帕札尔的伙伴”。
帕札尔拿出新鲜的蔬菜喂它,它在一阵狼吞虎咽之际,仍不忘用眼角余光盯着主人看。它看得出来,现在不是消遣玩乐的时候。
村民在村长的带领下向法官道别,有些人还哭了。大家祝他一路顺风,并送给他两个护身符,一个画了一艘船,另一个则画了健壮的双腿,只要旅人每天早上向上天祷告,那么护身符就会发挥功效,保佑他平安。
帕札尔还有皮鞋要拿,但不是用来穿的,只是要拿在手上。他和其他人一样赤脚走路,等到他洗去身上仆仆风尘,进入屋中时,才会用得上这双宝贵的鞋子。他试了试第一和第二只脚趾间的皮带和鞋底的韧度,满意之后,这才头也不回地离开村子。
就在他走上尼罗河畔山丘上婉蜒狭窄的小路时,忽然有个湿湿热热的东西碰触他的右手。
“北风!你又开溜了……看样子我得把你带回去。”
这只名叫“北风”的驴子却不以为然,它伸出右腿表示打招呼,帕札尔见状也立即伸手握住(这幅景象是根据一幅浮雕画像而来的。天神塞托主管暴风雨和宇宙的力量,他的动物化身驴子在古代埃及,是人类的特别助手)。北风曾经因为咬断拴住它的绳子而遭农夫棒殴,多亏了法官帕札尔相救。它性喜独立,而且能负重担。
北风决定四十岁前都还要继续背负百来公斤的袋子,因为它知道自己的身价绝不下于一只上好的母牛或一副高级棺木。帕札尔给了它一块草地,只有它才能在那儿吃草,它感激之余,便大量施肥以为回报。北风的方向感好得不得了,在迷宫似的乡间小径上,它从来不会迷路,而且常常独自从某处负送食物到另一处。行止有节、性情沉稳的它,往往只有在主人身边,才能睡得安稳。
北风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因为它打从一出生,每当微风自北方缓缓吹来,暑气消散时,它总会竖直了耳朵。
“我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帕札尔说着,“你不会喜欢孟斐斯的。”
狗儿抚摩着驴子的右前蹄,北风明白了勇士的意思,便侧转过身,想要背起旅行袋。帕札尔则轻轻地拉着驴子的左耳。
“唉,到底是谁比较顽固啊?”
帕札尔不再坚持,北风于是驮起了行李,骄傲地走在前头,并且毫不犹豫地便走上了前往码头的捷径。
在拉美西斯大帝统治下,旅人可以随意来往小径大道,可以随意找个棕搁树荫坐下聊天,拿羊皮袋到井栏装水,甚至安心地在田边或尼罗河畔过夜,随着日出而行、日落而息。沿途他们会遇见法老的使者或邮递员;有需要的话,他们还可以求助于巡逻警员。那个常常传出惊叫声的年代,那个只要一搬家,无论贫富都会遭盗匪拦路抢劫的年代已经很遥远了。拉美西斯竭力维护社会秩序,因为秩序一乱,什么幸福安乐都是空谈(古代的埃及人时常出外旅行,最常取道于天然路线尼罗河,但也会行经乡间的道路和沙漠小径,法老必须确保旅人的安全)。
北风踩着坚定的脚步,往逐渐没入河水中的陡坡走去,仿佛已经事先知道主人打算搭船前往孟斐斯了。帕札尔带着狗和驴上了船,拿一块布付了船资。待两只动物睡着,他一人静静注视着四周。诗人们总爱把埃及比喻成一艘巨大的船,连绵的山脉就是高高的船舷,山岗和岩壁拔起数百公尺,好像保护着田地一般。深深浅浅的山谷所切割开的高原,错落在黝黑、肥沃、丰饶的土地和游荡着危险势力的红土沙漠之间。
帕札尔忽然想掉头回去算了。这趟迈向未知的旅程,让他坐立不安,对自己的未来完全失去了信心。他一个地方上的小法官,内心所失去的宁静,是任何升迁都无法弥补的。也只有布拉尼能说服他答应下来,然而他为自己所安排的未来,却很可能不是自己所能掌握的。
孟斐斯,埃及第一大城兼行政首都,由统一埃及的美尼斯(美尼斯是第一个统一上埃及与下埃及的法老,他的名字代表了“某某”与“稳定”之意)创建。南方的底比斯遵循着祭拜阿蒙神的传统,而位于北方上下埃及交界处的孟斐斯,却接受了亚洲与地中海文明的洗礼。
法官、驴子和狗在佩鲁纳弗港口下船,只见数百艘大大小小的商船,靠在繁荣热闹的码头边,船工把货物运往仓库。由于前朝挖凿出了一条与尼罗河平行、沿着金字塔高地而行的运河,现在,有了这条运河,小船便可安全地航行,同时确保食物与日常用品全年无缺。帕札尔注意到了,运河河壁石块的砌合非常标准而坚固。
他带着两只动物前往布拉尼居住的北区,经过市中心时、欣赏到了著名的手工艺匠守护神普塔赫神庙,然后沿着军事区走。该区除了制造武器和战船外,也是训练埃及精锐部队的地方,营房四周还有个满是战车、剑、长矛和盾牌的军械库。
北边和南边一样,成排的谷仓,堆满了各样的谷类,一旁邻接着的则是收藏金、银、铜、布料、香脂等物品的国库。
孟斐斯实在太大了,让这个乡下青年一下眼花绦乱,不迷路还真是难。勇士似乎有点胆怯,不敢离开主人一步,而北风则还是一路往前走。帕札尔向一名织布女工问路后,发现驴子并没有带错路。他还发现平民百姓的小房子间,也交杂着贵族们豪华的花园别墅,高高的柱廊前有门房看守,后方花径交织,花园深处则座落了几栋两三层楼的住家。
布拉尼的住处终于到了!房子好美,白色的墙配上装饰门循的红罂粟花环,以及窗边的绿萼矢车菊和酪梨树(高大的树木,以甜美的果实著称,果实呈心形,叶子则状似合头)的黄花,布置得十分雅致。门边的小径上有两棵棕搁树,树荫刚好披覆着小屋的阳台。当然了,村子确实远在天边,但是老医生却在大城市里保存了乡村的风味。
布拉尼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了。
“还顺利吗?”
“驴子和狗都渴了。”
“它们让我来照顾好了,这里有个水盆让你洗洗脚,还有洒了盐的面包,欢迎你的到来。”
帕札尔走下楼梯,进到第一个房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供奉着祖先小雕像的壁龛,靠墙处有几个橱柜,地板上铺了几张席子。一间工作室、一间浴室、一个厨房、两间房间和一个地下室,组成了这个温暖舒适的家。
布拉尼请客人到屋顶的阳台,他准备了一些饮料和点心。
“我有种失落感。”
“这是正常的。好好吃顿饭、睡个觉,明天就可以参加授职仪式了。”
“明天?”
“档案堆积太久了。”
“我还想适应一下孟斐斯。”帕札尔接道。
“调查工作一旦开始,你不适应都不行。趁你还没有上任,先送你一个礼物吧。”
布拉尼送给帕札尔一本书记官读本,书中详述了在不同场合、面对不同品缀的对象时,该如何应对进退。最高等级的是神、女神、另一世的神灵、法老和女王,然后是皇太后、首相、哲人院、大法官、军中首长与书库书记官,接下来则是国库长、法老派驻外国的使节,最后是运河工作人员。
布拉尼说:“性情粗暴的人,只会制造事端,长舌的人也一样。如果你想要成为强人,就必须懂得说话的艺术,要善于修饰言词,因为只要会操控言语,那就是你最大的利器。”
“我想念我的村子。”
“你会想念一辈子的。”
“当初为什么叫我到这里来?”
“你的命运是由你自己的行为决定的。”
帕札尔睡得不长,也睡不好,狗儿趴在他的脚边,驴子则睡在床头。事情的发展实在太快了,他根本没有时间镇静下来。他就像随着一阵旋风狂舞,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定位与方向,如今也只有勉为其难地随风飘进那充满变数的未来了。
天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