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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寒如冷,迷小剑和王绝之席地而坐,喝着冷冻的白水。两人均是从来酒不沾唇之辈,以水代酒,入胃寒彻刺骨,竟也有几分醉酡酡之感。
迷小剑道:“以你的聪明,该已猜到,行刺晓衣的人,便是她自己。”
王绝之颔首道:“迷夫人她与绝无艳乃是情敌,单独相对时,也绝不会没有提防之心。普天之下,能够以痴情刀一下子刺进她的心窝的,只有她自己一人。”
迷小剑道:“无艳与晓衣自小一起长大,不会不知晓衣心窝生在右胸,要刺死她,绝不会刺错了部位。”
王绝之心道:“你虽然熟知两女的性格,然而事发时你不在,回到天水也不到一天居然已把事情掌握得了如指掌,也算是料事如神了。”
他虽对此事的来龙去脉猜到了八九不离十,但若非听到先前迷小剑的言语启发,任凭他再聪明一百倍,也是万万猜不出来的。
迷小剑悠悠看着天空,星辰闪烁,澄明得几同白昼。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幽幽道:“晓衣自伤身体,只为了诬陷无艳,唉,晓衣呀晓衣,你又何苦呢?”
王绝之道:“她此举也不过是为了置绝无艳于死地罢了。”想及先零晓衣的心肠如此歹毒,怵然打了一个寒噤。
迷小剑道:“晓衣不是想害死绝无艳。”
王绝之微微摇头,心下不以为然:“你就算偏帮妻子说话,也不应该如此颠倒黑白罢?先零晓衣差点害死了无艳,你竟说她无心?”
迷小剑道:“晓衣既然明知那一刀刺不中心窝,杀不了自己,绝无绝亦没有犯上‘试杀酋豪夫人’之罪。以绝无艳在羌人间的地位,鬼池安一伙人是不会杀她治罪的。”
王绝之道:“弑而不死,罪名恐怕也不轻罢?”
迷小剑叹道:“鬼池安是老狐狸,我想到的事,他焉会想不到?晓衣的计划,他老早便猜了个十成十,又怎会把无辜的绝无艳拿去处死?”
王绝之恨得牙痒痒的,“鬼池安这坏透了的老小子,原来早知绝无艳是无辜的,早就不存杀她之心,当日居然还以无艳的性命作为条件,逼我为他做事,这老小子真不是东西!”
迷小剑道:“鬼池安智计多端,是羌人党的智囊,有几次连张宾也栽在他的手里。你却是肚里有话瞒不过人的赤子心,论到心眼儿之巧,怎斗得过他?”
王绝之想了一想,说道:“斗智我斗不过他,斗拳他可斗不过我。待得我武功回复,非得狠狠把这老小子揍死再揍活不可。”说罢伸出拳头,作了一个打人的手势,又道:“迷豪,你可不要为他求情,求也没用。”
迷小剑道:“鬼池安是广汉羌的酋豪,手下能人不少,你是单人匹马。我恐怕打将上来,要我求情的反倒是你。”
王绝之瞪眼道:“你说我打不过鬼池安一伙人?”
迷小剑坦言:“是。”
他满以为以王绝之不服输的性格,定当辩驳下去,谁知到王绝之叹了口气,说道:“打不过也要打,谁教我生就这一副执拗脾气呢?”
迷小剑道:“今日玄学盛行名士性好虚无清淡,你这副豪爽直言的性格,正是可爱之处。”
王绝之听到迷小剑赞自己而贬玄学,兴致又来了,大大骂了江左名土一顿,忽然想起还有疑团未解,又问道:“你说夫人欲害死绝无绝,那她自刺一刀,意欲为何?”
迷小剑道:“因为晓衣不想绝无艳留在天水,她要逼走她!”
王绝之道:“她怕绝无艳抢走你!”
迷小到点点头,深沉的他,脸色竟也有痛苦之色。
王绝之叹息道:“她跟你夫妻多年,竟还不懂得你的心意。如果你还对绝无艳有一丝一毫爱慕之心,就不会叫我带她远走高飞了。”
迷小到截口道:“你错了。”
他脸部肌肉抽搐,竭力忍住某种深自骨头、到了极点的痛苦,慢慢道:“晓衣跟我共度多年,看我看得最清楚,一直在我心里的,只有无绝一人。”
王绝之怔住了,好一阵才道:“你不爱迷夫人。”
迷小剑摇摇头,“没有,从来没有。”
王绝之道:“你不喜欢她,又为何娶她?”
迷小剑悠悠左思,说道:“这其中原因,却不足为外人道了。”
他与王绝之肝胆相照,一直言无不尽,连先零晓衣自刺以诬绝无绝、自己爱绝无艳而不爱妻子这等秘密心事,也不介意吐露出来,却偏偏隐瞒此事。
王绝之不禁想道:“他吞吞吐吐的,莫非他娶先零晓衣为妻,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转念又想:“先零羌流窜于函谷关一带,位处要津,莫非迷小剑觎先零羌的势力,意图笼络,才娶了这位妻子?不,迷小剑决计不是这样的人!”
然而迷小剑为了羌人党,受尽无数委屈,无所不用其极,娶上一名妻子又算得了甚么?反而可说的是:以迷小剑的大气魄,贪图势力娶一名妻子或许有之,但他只会贪图百万人,千万人,却绝不会观觎区区先零羌的万余人!
其实,迷小剑娶先零晓农,完全是因为她被先零走强暴之事。当回绝无艳离他而去,先零晓衣乘虚而入,对他百般安慰,但他始终不能忘情于绝无艳,只当对方是妹妹看待。
及后先零晓衣回家,迳自代他向先零走提亲,本拟是一番痴心,意欲仗此逼婚,心想哥哥一向疼惜自己,定无不允之理,谁知先零走兽性大发,强暴于她,她气得远走他方。
迷小剑找到她时,她混迹于狼群之中,日夕与狼群为伍,嚼狼食,住狼窝,全身没有一丝衣服,沾满了狼粪尘土。迷小剑大为吃惊,将她救了出来,循循开导,百般呵护,连大小便也加以照顾,历时一年半,先零晓衣才恢复过来,而她变得更依赖迷小剑,完全无法离开对方,迷小剑恐怕她伤心再而疯病复发,唯有娶了她作妻子。
这些隐秘,关系着先零晓衣的贞节,迷小剑虽然对王绝之无所不言,也是万万无法宣之于口。
王绝之道:“你既然仍喜欢绝无艳,她留在天水,你该当欢喜得飞上天才是,为甚么反而叫我带她远走高飞?”
迷小剑没有正面回答:“人做的事,不一定是全为了自己,对不对?”
王绝之道:“难道你的一生,总是为别人而活的?”
迷小剑淡淡道:“世间芸芸众生,均是为着自己而活,但总有一些不为自己而活的人,其他的人才能活得更好。你或许说我蠢,但我就是这样的蠢人。”
王绝之长长叹气,说道:“你的心意,我实在不了解,我这一生,只为自己而活,快意江湖,只干自己喜欢做的事。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人!”
迷小剑道:“你口说这样,但做出来的事,岂也跟我差不多?”
王绝之怔住。
迷小剑道:“你为救萍水相逢的石虎,不惜死战张宾,答应了金季子的一言之诺,拚着九死一生,也要运送粮食给我,至于你为绝无艳做的事,更不用提了。你活着究竟是为了别人,还是为了自己?”
王绝之道:“当然是为了自己。我一生行事,但求心安,觉得开心、觉得应该做的事,一往无悔,从来没有想过为不为别人。”
迷小剑道:“我也是一样。”
王绝之好容易才明白他的意思:“你处处为别人想,也是为求自己的心安?”
迷小剑点头道:“石勒多历忧患,以拥兵自重为心安,慕容嵬饱受鲜卑分裂、颠沛流离之苦,亟欲统一鲜卑,称雄东隅,也是为求心安,至于昔年的阮藉、嵇康,放浪形骸,装疯子乱世之中,也是另一种求心安而已。”
王绝之道:“你呢?你的心安又是怎样?”
迷小剑道:“只须天下百万羌人都心安,我也就心安了。”
王绝之苦思良久,豁然开朗,纵声大笑道:“闻君一席话,也不枉我千里迢迢来天水这一趟了!”
第八章 猜不透心的大师姊
二人畅谈一夜,均觉困倦,迷小剑伸了一下懒腰,笑道:“王公子,我得回去了,改天有暇,定当与你再谈十天十夜。”
王绝之笑道:“但我想你改天有暇的机会并不多了。”
他见迷小剑往先零晓衣那方走,问道:“你不往烧何女,难道真要她跪上十天十夜?”
迷小剑道:“就是她跪至饿死,我也不会答应她的。”
王绝之道:“你这个人真是教人摸不透,一时的心肠软得像豆腐,处处为别人想;一时却是铁石心肠,连石勒也比不上你。”
迷小剑道:“如果你是我,你便不会觉得奇怪了。”
王绝之道:“幸好我不是你。”
迷小剑盯着王绝之,像要看穿对方的内心一切,良久,方才道:“幸好你不是。”他顿了一顿,再道:“如果汉人中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我绝不容许他活在世上!”
说完这句话,迷小剑便走了,易容跟在他的身后,像一个忠心的仆人——易容根本就是他的仆人,甘心为他的一句话而死。
王绝之咀嚼着迷小剑临走的这句话,心道:“你心软处像我,心硬处更胜石勒,迷小剑,世间有像你和石勒这样的人,怪不得会天下大乱了。更有甚者,迷小剑正与石勒联盟,这一股力量,将会怎样颠覆、吞噬整个中原!”
王绝之又想:自己与石勒约誓一战,纵是侥幸杀死这名乱世枭雄,可是凭着匹夫一人之力,亦无法扭转乾坤,平息这番史所未见的大乱时也,顿觉怏怏不乐。
他记挂着绝无艳的情况,本来有心跟随迷小剑回到毡帐,见一见绝无艳。回心一想,毡帐之内,两妇争风吃醋,不外是为了迷小剑,自己不识趣介入,也只是多余之物罢了,可别要自讨没趣才好。
王绝之找了一个僻静角落,盘膝聚神,默运起王家易学的心法,刚柔相摩、八卦相望,一点一滴在丹田化去琅干木的剧烈毒性,蓄回内力。
琅干的厉害之处,并非化去内力,以石勒、王绝之内力之深,任何剧毒,除非是一石两石的大量吃下,最多只能将他们的内力化走一成二成,要想尽数把内力化去,那得把毒药当饭吃才成了。
毒神却别辟蹊径,创出这门琅干木奇毒,毒性侵入丹田,并非化走内力,而是像浆糊一般,聚在丹田之内,黏住内力,使其难以运行。王绝之正是要把内力一丝一丝的从“浆糊”里抽出来,正如两块给浆糊黏合的木头,王绝之要做的,正是要把木头逐块分开。
过了足足三个时辰,王绝之的内力还未回复多少成,暗自惊骇于琅干木的毒性之烈:毒神的使毒功力如此厉害,如果有日跟他对敌,可得格外小心应付才成。
这时,一名男子来到他的身前。男子身形又高大、又肥胖,一看便知不是天水的羌人。
自从迷小剑和石勒言和后,石勒派石葱率领百名部下,进驻天水,名为帮助羌人党重筑天水城,实则监视迷小剑有无异心。是以这两天,天水多出了大批吃得肥肥大大的别处人。
男子虽然肥大,却是贼头贼脑的,一脸讨厌相,一双老鼠也似的小眼睛把王绝之从头打量到脚,只差没有用鼻子嗅一遍。
如果王绝之不是失了武功,早就把他的肥肉都窄出来,下油锅炒菜了。想起炒菜,王绝之忽然想起自己已有七、八个时没有粒米下肚,饿得胃也几乎反转过来。
肥男子还不识趣,神气过来道:“你就是王绝之?”
王绝之懒得睬他,但是肚子煞不争气,“咕咕”两声叫了出来,像是回答了肥男子。
肥男子露出满意的表情,拍手道:“我一看你的样子,早猜到你就是王绝之了,果然不错!”
王绝之看见肥男子“天真无邪”的样子,居然沉住气来,冷冷道:“你以为王绝之究竟是怎的一副模样?”
肥男子道:“那位大爷说,你见到一位头发长垂下来,既不戴冠,又不梳理,一件白袍穿得又黄又黑,像在泥泞里打过十天十夜的滚,脚上有鞋不穿,却穿木屐,一副死了老子没钱殓葬的倒楣模样的叫化子,便是王绝之了。”
王绝之听到“死了老子没钱殓葬”,应是挑了他的心头大忌,因为他的父亲王衍正是为石勒所杀,堆在土中隅墙之下,王绝之身为人子,也无法殓葬,这句话正是戳中了王绝之的毕生憾事,但他面不改色,反而笑了出来,说道:“你口中说的那位大爷是谁?”
肥男子道:“大爷当然就是给我钱的大爷了。”
王绝之渐渐明白了:“他付钱给你,叫你来找我?”
肥男子笑得合不拢嘴,看着王绝之的样子,像是看着一个十斤重的大元宝,说道:“那还用说,谁付钱,谁就是大爷。”
王绝之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