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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簸箕,带着咸腥味的水滴滴答答地浸下来打湿半个肩膀。她向他兜售货物,他摇头。她神秘地凑近他说自己会占卜。他看到她唇角的弧度,像个诡异的记号。他摊开手掌。女人的指甲肮脏,她小心地审视并掐他的手腕,然后伸出七个手指。
这是什么,他很疑惑。你的命数,她笑。
第一部分五号地铁(2)
Ⅲ。
八点钟班次的地铁停泊在站台,人群依旧面无表情地穿梭行走。远远地,他看到那个女人。她描了细细的黑色眼线,神情孤单。她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并没有吃惊。她随着人流走进通道口,穿着黑色的大衣,戴着驼色的手套,手臂环在胸前,瑟缩着走路。车票从机器里弹出来,冰凉地触碰到她的手指。她进入三号车门,然后倚在门边,脱下手套往手心呵热气,漫不经心地看外面。一个穿烟灰色大衣的男人几近匆忙地收拾他杂乱的画具,把束头发的橡皮筋扯下来扎一大把长长短短的铅笔,然后朝三号门跑过来。
他在她身后,在前面车门的玻璃上找到女人的脸,重叠在许多影像里但可以清晰辨认。看她疲惫地审视手指,拨弄中指上的一枚银戒指。他能够嗅到她长到腰际的头发上淡淡的清香。他的喉咙粘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车窗外一排排褚红色座椅模糊地掠过。女人的脸苍白地浮在不同的背景上。他想她要到哪里去,如此寂寞地,一个人,要到哪里去。他的心里很难受。
当他的手指轻轻地落到女人的长发上时,她的身体敏感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她转身。身后穿烟灰色大衣背着绿色画夹的男人。深褐色的眼睛,非常忧伤。他的手指仍然停留在她的长发上。他没有说话。是寒冷的十二月,窗外是晦暗陈旧的冬日天气,于是她的脸很黯淡地浮动在阴影里,眼里寒水沥沥。
没有任何语言。像一出无声的镜头。
Ⅳ。
女人仰躺在白色的浴缸里,沉静的面容如萎缩的花朵。 她的左手腕上系着根褪色的红丝线,在热水里隐约蜿蜒形如小蛇。浴室水汽模糊,可是男人能看清女人的脸,上面有水滴在闪亮地滚落,白皙的皮肤如同古代最华丽的缎子。她刚才喝了半瓶红酒,微醺,没有笑容,有点慵懒,呼吸沉稳。漆黑的长发漂浮在水里,一漾一漾。她像极了某种水生动物。
他坐在浴室门口不动声色地凝视着女人,抽完第六支香烟的时候,开始把视线转向画架上的那张素描。Faber…Castell的水溶性彩铅在纸上沙沙有声,像雨点细密地落到草丛里。他用深浅来描绘女人的肌肤,突然有穿越森林跋过山谷的感觉。她的眼睛是闭着的,铅笔从眼的弧度下滑,经过鼻梁,到达饱满的嘴唇。他的大脑开始把作画和某种隐秘的情欲联系起来,粗糙的笔尖有如手指一般在女人的脸庞上游走摸索,这并不猥亵,他甚至感到这似乎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膜拜,来自内心深处的燃烧,或是从地心升腾起来的类似朝圣的情欲,像粉尘一样扼住他的咽喉。
可是身体没有任何欲望。他的下腹异常平静,这让他有点害怕。铅笔抖抖嗦嗦地停滞在女人的腮边。女人的脸颊变得酡红,还有酒吗?她轻声地开始呢喃,像朵麻醉的水仙。
他把半瓶红酒放到浴缸边上,然后伏下身去抚摩她的脸。修长的手指探究地游移,女人显出愉悦的神情。她的嘴唇微微向上扬。男人的指腹拂过她的睫毛,然后离开。他直起身来叹了口气。
他不清楚为什么在五号地铁上,她转过身来,面对把手指肆无忌惮地搭在她头发上的男人,却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却有些紧张。然后她反捏住他的手指,踮起脚来在他耳边说,带我去你那儿吧。然后在地铁昏暗的车厢里,她轻轻地笑了。
她不知道其实他等待了她很久。
一段暧昧的时间,一个模糊的房间,女人柔软的身体在男人深褐色瞳孔里盛开,如同隔着糊满水汽的玻璃观望一块草地。没有狩猎者,只有狩猎的姿态;没有美丽的猎物,只有空膛的枪支,空旷的准星。
Ⅶ。
白纸上突现着一张女人的脸,隐忍而温柔。掩藏在浓密的长发下面,她的眼闭着,眼角微微有些褶皱。似乎是仰躺着,宁静地,欲诉还休。
透过玻璃窗,他看到一点一点泛白的天空,像张死人脸。那些林立的灰色楼群,逐渐清晰。地上已经散落了几十个烟头。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画架上的成品,然后走到浴室窗前,推开它,大团清凉的空气涌进来,街道上有嘈杂的人声,汽车轮胎摩擦柏油马路的声响。他狠吸了最后一口,然后把烟蒂扔出去,暗红色的火光璀璨地闪烁了一下,不见了。
把女人用毯子裹着抱到床上,她一直没醒过来。手腕上那根红线浸了水后又脱了圈红印在皮肤上。他把窗帘拉上,然后脱衣上床,弓着身子,把头埋到她海藻般的长发里,仿佛连体婴儿。皮肤的馨香和美妙的触感让他很快地沉沉睡去。天色尚明。
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五号地铁站台飞速地奔跑,他喘着粗气,疯狂地追逐呼啸的五号地铁,越过座椅上蜷缩的流浪汉,越过一路结伴而行的背书包的中学生,越过巨大的FM365灯箱广告牌,在越过一个黑衣老妇人的卖报摊时,他和五号地铁带来的大风呼地把所有的报纸都卷到半空,漫舞如大蝶。他看到车门上女人的脸,她沉默地站在那里,她要离去。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然后他看到苍白的天空,大群的鸽子咕咕地飞过,盘旋着如同歌唱一首动人的赞美诗,一场弥撒即将开始。
醒过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全是泪水。然后他看到怀抱里的女人,酣睡如猫。
Ⅷ。
女人抽烟的时候显得很生涩,她叼烟点火,呛得猛烈咳嗽,丝毫不优雅地吐出烟圈。她平静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这个男人,然后她够过来,手指轻轻地覆在他的眼睛上。你的眼里有支离破碎的感伤,刺痛我了。她笑了起来。肩膀神经质地抽动。她感到他的睫毛在她手心里慌张地眨动了一会儿变恢复平静。
我们都不应该感到唐突。她说。
他露出如孩童一般纯真的神情,然后微笑着摇摇头。
她的手指安好地交叉着握住水杯,然后笑了。你真是个奇怪的男人。你怎么什么都不问我呢。我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也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来。
她顿了顿。我所爱的男人在这里。然后她把头仰靠在沙发上轻轻地笑了,那是他在地铁车厢里看到的笑容,略带隐晦的悲伤。然后她习惯性地用手蒙住眼睛。我爱他,我常常这样,蒙住眼睛,在手心的黑暗里想念他,非常想念。那时候他的脸非常清晰,清晰得无法触及。我很不确定。你明白吗,我很不确定。
他静默地听着这个女人近乎杂乱无章的倾诉,她一直蒙着自己的眼睛。他想起她在半小时前说,你的眼里有支离破碎的感伤,带来刺痛。
我和他在一起。一个星期。我们在一个旅馆的房间里疯狂地做爱,我晚上总是失眠,天亮起来的时候内心绝望无比。呵呵。是坠入深渊的那种绝望。我从几千公里外的城市过来,只是和他一个星期。我爱他爱了八年。可我终于没办法等下去。
他不可能舍弃他的家庭。我看见过他的妻子,很优雅的一个女人。还有他的孩子,都上一年级了。
我独自乘坐地铁离开,几乎是仓皇的离开。一个人在地铁上疲惫地摇摇晃晃的时候,压抑地哭泣。我想这终于是个结束。我不会再来。她把中指上的那枚银戒指取下来,铛地放到水杯里。留在这里吧。她笑,泪水恍然地落下来。遇到你似乎就是为了完成这个仪式似的。当时在地铁里你沉默地站在我身后,而没有任何解释。那一刻,我却想对你倾诉,你的眼里,有流水一样的悲伤。
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他俯身过去抱她,嘴唇压到她的眼睛上。然后叹了口气。
End
圣诞节前夕,他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看到百货大楼落地窗里高大的圣诞树,上面挂满了亮晶晶的小铃铛和荧光纸,麦当劳的玻璃窗上用银白色的喷漆喷了Merry Christmas的字样。他把下巴深埋到毛衣的领子里。他想这是他在这个城市度过的第几个冬天。仰望天空的时候,看到教堂红色的尖顶,大片鸽群萦绕。
在地铁站台支起画架的时候,他想起那个女人的脸,苍白的笑容。她没有带走那张素描。她说她不愿意有任何关于这个城市的记忆。他没有坚持。把那张素描习惯性地从画板里拿出来,安静地端详了一会儿,然后他去自动贩卖机兑了杯咖啡。五号地铁是这个时候呼啸而来的,瞬间带来的大风把那张纸卷起来,高高地扬在空中,漫舞如大蝶。他恍惚想起这似乎是梦境里的场景。然后那张白纸消失不见。
他没有去寻觅。
她曾经问过他两次,你为什么不说话。
那是因为他的声带从来就发不出任何声音。你的声带忘记了如何颤动。那个善良的医生面对小男孩深褐色的眼睛这样对他解释。你的声带忘记了如何颤动。小男孩惊恐地发现此时旁边站着的母亲脸上满是泪水,然后她用手指轻轻地蒙住眼睛。
即使他能发出声音,那么他可以对她说些什么。
他早已经忘记了表达的方式。他只是叹气。
人流从通道口涌进来,脚步嘈杂。人们的肩膀上,帽子上,伞面上全是薄薄的雪花。他感到自己喉咙里迸发出极微弱的尖叫。然后他越过拥挤的人群,越过通道口。站在街道上的时候,他看到白色的大雪在这个城市里从天而降。肮脏的阴灰色天空,那些破碎的雪花纷纷扬扬。他终于知道,雪花和他想像中的一样,并没有任何形状,像极了天空压抑的哭泣。
站立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中,他想起那个女人无奈的寂寞,和自己的孤独,还有五号地铁呼啸而来的大风。终于泪如雨下。
第一部分天使暂时离开(1)
'洛上千栀'
A。一个人的KTV
我一直梦想着开一家店,里面卖些充满灵性文字的书和迷药一样的歌词的唱片卡带,还有王家卫杜可风北野武的碟。我在里面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整日地看书看碟听音乐。会有脸上闪着明媚阳光般笑容的年轻人进店来,我仔细看他们或者她们的眼睛嘴唇和手指。年轻真好啊,什么都好看,我跟他们一样年轻。
等他们挑选好中意的后站在我前面付账,我会从柜台上的长颈玻璃花瓶里的血色玫瑰上扯下几枚花瓣,手臂越过桌面把花瓣轻轻扔向他们的头顶,花瓣晃晃悠悠从他们身后飘落在地上,我说,祝你的爱情洪天齐福。一切就像在进行最虔诚的宗教仪式。我们彼此微笑。
我喜欢祝福别人的爱情,喜欢看别人花好月圆百年好合。我从不为自己祝福,因为爱情那玩意早在我的生命里灰飞湮灭。我相信在很久以前的那场爱情让我耗尽了一生的力气,从此一个人上路。哦,这家店的名字叫“一个人的KTV”。刘若英写的一本书的名字。里面有好看的照片和风华绝代的文字。这是我一个人的房间一个人的KTV。
B。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2003年初,我带着两个很大的箱子和一个背包到了这座不算南的南方城市,我又要开始一段新的或者习惯性的生活,在这之前我停留过很多城市,但是我在每一处都待不长久,因为我厌恶很多东西,包括生命。可是我又那样爱自己,不让自己死去。
我在这座城市的一条叫迎恩的路的最南段租了间小屋,很小,堆着我的书啊笔啊手提啊花啊棉被啊衣服啊乱七八糟啊。这张床我非常满意,因为它很大,快要占掉房间的二分之一。可以承载我的所有空虚和寂寞。还有个小阳台,我可以很自在地种花种草。
这座冬天只有点点冷的看不见雪的城市,我穿着黑色外套把手放进口袋里,我开始上街想看一看它。这是傍晚七点三十五分的时间,天空的边缘有一点一点亮色,天空还没完完全全黑下来。我在楼下吃了炒饭,开始往路口走。
我看到了空房,黑色底面上是两个白色美术中国字,右下角有一行斜斜小小的血红色,Soul Made。我把它翻译成心灵制造。空房里灯火辉煌,并且不断流淌出音乐精灵。是《The Butterfly》,我极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