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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的度母 作者:白玛娜珍-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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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凌晨四点了,茜玛,我们回去好吗? ”黛拉恳求道。她是胆怯了? 我的手腕上是刚愈合的伤,嫩嫩的呈粉色。
    “再坐一会儿。”我说。街上华灯通明,拉萨这时已是一个疲惫不堪,没有夜,没有睡眠和梦的都市。年轻人聚在街两旁的酒吧里纵情畅饮,老人牵着狗,也在街上,整夜地转经。
    “死于意外,老死、病死……”旺杰说着一掌拍到桌上,
    “他妈的,死在哪里? 根本就没有死! ”
    “不过是一种短暂的离开。”我故作平静地笑道。泪水噙满了我的双眼。
    “但怎么可以?!”黛拉坐在我和哥哥的对面,一脸的迷惑。她穿得很薄,像是冷,双臂交护在胸前:“自杀,会使心从死亡里坠入地狱! ”
    “哈哈哈! 心? 地狱?!”旺杰笑道,“老套! ”
    “感受一下地狱的酷怎么啦? ”我睨了她一眼,“生生死死,反正没完没了。”
    黛拉不吭气。我望着她,我想,比如这张木桌子,只是某棵树的躯体。这杯美酒,是葡萄离开藤蔓和土壤的复活之灵。而所有的一切,像飘泊在水里日月的光影,谁能说活着或已死,生命就像一场虚无的盛宴。
    我不禁感到莫名的狂喜。我想呕吐。
    这时,头发鬈曲,印度美男子一般的洛泽,一直踟躅在拉萨的街上,推开一扇又一扇门,进去又出来,在缭绕的烟雾和袭人的酒香里,他要找到我,美艳的茜玛——他听说那晚,她离开以后,躺在家里的床上,切割自己的手腕。流淌的鲜血像红色的花瓣,又像夕阳拖着的长长的尾巴。茜玛快死了,她还那么年轻,生命又要从头再来。那时,她不想再见这个令她升起幻想的男子。无端的幻念比生死轮回更令人绝望,茜玛要离开他。
    夜半时分,洛泽终于找到了。在这个城市龌龊的角落,他跌趺撞撞地闯了进来。他是多么的英俊啊,他的身上,印度洋的暖风或许还有某个热带女人的气味……他看见了我,茜玛。他从来没有如此愤怒过,他以为,他所有的颠沛流离,是为了拉萨那虚构的圣洁……他粗野地抓起立在门边的一个垃圾桶,他接受过的西方文明的教化转眼化为乌有,只剩下暴力。垃圾桶从黛拉的左肩上飞过去了。纸屑和垃圾从半空飘了一些在我们的桌上,我嚼着口香糖。
    “你想干什么?!”旺杰冲上去。他们要打起来了。我的情人和我的哥哥。而他们的血,流的血会是什么颜色? 像稠稠的奶汁或黑血如炭……我紧张起来,拉萨在他们自相残杀的血垢中,魔界的罗刹即将复活吗——我张皇地拿起一个空酒瓶,对准桌子的一角狠劲敲碎了,我宁愿用尖利的玻璃齿狠狠地自残,刺进我自己的血肉……
    桌上的残迹被凝合在一起,红里透黑。洛泽惊诧地转过身,呆呆地望着我,慢慢坐下去,垂下了头。后来,他走了。他还要去往别处,瑞士、加拿大或北欧……
    黛拉弄来一瓶云南白药。
    “走吧,我们回家吧。”黛拉求旺杰。
    “你要走你就走,”我一字一句地对黛拉说,“记住,你只是我嫂子,仅此而已。”
    “我们一起来的,也该一起走。”黛拉小声说。但假如,假如她撇下我和哥哥……她坐着没动。我又说:“还坐着干吗? 没人留你。”哥哥沉默着。我和黛拉,他心里无法平衡的感情。我感到阵阵眩晕。周遭的一切都像是离开了原本的位置,无序而混乱。
    “去医院看看去! ”哥哥说,“包扎一下! ”
    我痛得发笑。我趴在桌上。
    “看她脸色都变了。”我听见黛拉悄悄说,“洛泽为什么对她那样? ”
    “茜玛不愿理他。”
    “那茜玛为什么用酒瓶扎自己的手? ”
    “走,疼得不行了! ”我站起来,浑身有些颤抖起来。黛拉上前扶住我,我感到我快要痛昏过去了。
    我执意要去一个小诊所。
    诊所很偏,在一处街角。青蓝的日光灯下,某个无照行医的汉人像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身上有一股臭味。他说:“她肉里刺进了玻璃,要打麻药。”他的口音很奇怪。我咬咬牙,我朝他摇手,我不要用麻药,坚决不用。
    “这不行,不行。”他把刚穿上的白大褂脱下来,“不打麻药不敢做不敢。”
    “给你二百元? ”我说。
    “好嘛好嘛,但痛得很,你能忍住吗? ”他有些不相信。
    “茜玛,你就打麻药吧。”黛拉哀求我说。
    “一点玻璃渣子,不用。”我笑道。
    “茜玛,别逞能! ”旺杰怀疑地说,“为什么不要麻药? ”
    “还站着千吗? 嫌钱少了吗?!”我朝江湖医生大喊。
    他开始了。一脸惶恐,抖抖嗦嗦地拿起锋利的刀片划开我的中指,再用镊子从血肉模糊中挑出一粒粒玻璃渣。疼痛使我面目扭曲,神智恍惚。疼痛原来是这样,如此强烈,令我亢奋和疯狂。那么死,是否一如那生命的高潮,潜藏在欲望深处……
                                   2
    所以,洛泽,后来,在没有你的路上,当我走着,或又会遇见你和与你相似的人。
    你举起长长的手臂,你有了新的主意:“下面这样,”你瞧瞧我,得意地笑道,“我们大家:国外的藏族说藏语时不许夹杂英语和印第语,你们,”你指指我,“不许加汉语,要不就罚谁喝酒! ”
    “哦! 哦!ok!”大家齐声起哄道。
    “开始! ”
    好一阵,我们和你们都不吭声,害怕一开口漏嘴,我在心里暗暗连续着一段完整的藏话。
    “您,您今天非常,很漂亮,白吉啦。”还是洛泽的朋友先开口了。他说藏语的尾音朝上扬得厉害,怯生生的。我的女友白吉吃吃笑起来,不知该回答什么好。
    洛泽端起酒杯准备罚她了。
    “谢谢。今天天气不错? ”哇! 这家伙! 外面天都黑了! 她分明是用藏语生搬硬套。
    “罚一杯罚一杯! 哈哈哈……”洛泽和他的朋友们高兴坏了。
    “他本来说得就不对。藏族男女之间不这么表达。比如我们现在喝酒玩,他该说‘我要敬您一杯酒,白吉啦’才合适嘛! 白吉你快开口呀! ”我急了。
    “把刚才说的再重复一遍! ”洛泽对我说。
    “为什么? ”
    白吉捂住脸在笑。天哪! 我最后一句对白吉说的是汉语!
    “都怪你! ”我连连笑骂她。
    “罚酒罚酒! ”洛泽把酒倒满了。
    “no no!”
    “哇,他说了英语啦! ”我们大笑起来,我们拉平了!
    游戏又重头来,但再玩下去大家都顶不住了,纯粹的藏语式的交流,显得脆弱虚假和强求。让这些见鬼去吧! 放响音乐,让我们狂欢纵饮,心贴着心,感受彼此的温度。多尽兴! 多快活! 我们必须快活。有一句谚语说得很好:自己不享乐,别人就要让你吃苦……而我们,好比竹筒里的蛇,还有别的出路吗? 所以,洛泽,当我醉了。又醉了,你扶着我,带我去吧。我不在乎,临时的憩所,而不想背负,空渺的家园。
    你走过来,点燃烛火,你训练过的体格,你从那个国度学来的,温柔的性爱……
                第十章
                                  1
    那时,在与我相仿的年龄,母亲她,却躺在白色的病房里,她枕在梦中。她梦到了,再一次梦到,底楼的屋子里,她梦见了雷:在他的窗外,苹果花儿,一树树的苹果花儿,碎小的白色花瓣,透着淡淡的水粉。花儿静静地舒展,没有尘埃……突然,一只鸟儿倏然跌落在花瓣上,落进了草丛。雷,就在那一瞬,他看到坠落的小鸟。泪水不由盈满了雷的双眼。他推开布满蛛网的窗,跃到鸟儿的身旁。他解开衣襟,把受伤的鸟儿轻轻贴在胸膛。他把鸟儿带回家,给鸟儿上药,陪伴着虚弱的小鸟度过沉沉的黑夜。
    雷,哭了。
    这夜里,只有小小的鸟儿看到他的泪水怎样淌满双颊……小鸟慢慢死去。在雷的泪光中,小鸟慢慢死去。
    雷也死了。在琼芨的心里,死去的把记忆变成了空白,犹如茫茫雪野,看不到一个脚印……
                                  2
    琼芨病愈以后,学校安排她退学返藏。
    这时,巴顿从央珍炙烫的来信中已得知了琼芨在学校发生的一切。他的思恋已变成了灰烬,另外的,却在他深藏的心底无法预料地燃烧起来。他被一种奇异的痛苦折磨着。一会儿决定和琼芨一刀两断,一会儿又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这天,当他得知琼芨即将回到拉萨的时间,他悄悄去到民航车站,躲在一棵白杨树后面等着。
    一辆满是泥土的民航公交车终于摇摇晃晃地驶进民航局大院。
    巴顿紧盯着汽车出口,琼芨出现了。她双手拎着一个看上去很沉的黑色旅行包,肩上挎着一个塞得鼓鼓的大提包,有些费力地跟在下车的人们后面。久违的阳光令她微眯那双褐色的眼睛,她把行李放到地上,用手背遮住头顶的太阳,张望前来接她的人。巴顿忙闪到树后面,心,在浓荫里上下浮动。一会儿,两个巴顿不认识的人上前和琼芨握手,帮她拿行李。琼芨和他们上到另一辆车上,一阵尘烟,车开走了。巴顿远远望着,双腿竞无法朝前挪动一步。他就一直站在白杨树的暗影里,树的枝桠随风摆动时,巴顿有些无法自控了。
    民航局大院里人都走光了。巴顿懒懒地拉开裤子拉锁,对着白杨树一面撒尿,一面在心里发誓要忘掉琼芨。尿激到裸露在地面粗粝的树根时,升起一阵白烟。巴顿的心突然阵阵发痛,恨不能立刻掐死琼芨,他走出大院,走着走着不由在街上跑起来,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滴下来,渗进了他的双眼。
    接下来整整一个冬天,巴顿没有再见到琼芨。他蜷缩在飞雪的寒夜里,像一个等待着复活的蝉。
    第二年初春,全区业余调演,巴顿是单位的文艺委员和热巴舞里的男主角。琼芨在单位选送的《洗衣歌》里扮演小卓嘎。也许因为两人的节目一个下场时一个要准备上场,错开了,在第一次各单位联合彩排时,琼芨和巴顿谁也没有看到对方。直到第一次正式演出时,他们相遇了。当时,大部分演员都在场上跳热巴舞,琼芨在后台练习小卓嘎腿突然崴了的那段戏,巴顿喘着粗气冲下来,他刚在台上打完一圈蹦子,激烈的心跳令他头晕目眩,他在后台的化妆室里躺倒在一个服装箱上。巴顿脸上化着浓妆,琼芨没有认出他。她倒了一杯热茶赶过去扶起巴顿:“喝下去就会好的。”她说,一面把茶杯触到巴顿的唇边。巴顿闭着眼,含了口滚烫的酥油茶。
    “好点吗? ”她问。突然,她长长的睫毛一阵颤动,“巴顿? 怎么是你! ”
    巴顿睁开眼睛。刚才,他听出了琼芨的声音,嗅到了她身上那独有的气息。巴顿和琼芨四目相望,一时无语,巴顿的眼睛湿了。这时,有人在叫琼芨准备上场。
    所有的节目终于演完了。巴顿等着琼芨卸完妆出来。
    他们默默地在路上走着。暮色沉暗,风不时从夜的深处旋来。
    “去我的宿舍吧? ”巴顿低声道。琼芨点点头。
    巴顿开门进屋点亮蜡烛,房间不大,还有一间小厨房。
    琼芨脱了外衣坐下来。巴顿进到厨房烧开茶,倒进酥油茶桶里,小屋里响起木轴在茶水和酥油里上下旋击的声音。
    “好香。”琼芨说。她使劲吸了口茶桶里飘溢出来的奶香。一会儿,巴顿将打好的酥油茶倒到一个五磅暖瓶里,他给琼芨倒了一杯,“趁热喝。”他说。
    琼芨吹了吹浮在茶上的白色的油沫,喝了口。
    “酥油好鲜呀。”她微笑道。
    “当然,是老家自己家的牦牛奶炼的。”他洗了洗手,揉好一碗糌粑递给琼芨。
    “你父母身体还好吗? ”
    “我母亲还健在,父亲前年去世了。”巴顿喝了一口茶,将一块糌粑递到口中吃着。
    琼芨心里吃了一惊,前年,那时她在学校——
    他俩在昏暗的烛光里默默地吃着晚餐。
    “要加点白糖吗? ”巴顿问。琼芨摇摇头。窗外夜风呼啸,野狗的吠声远远传来。巴顿给琼芨添满茶:“多喝点。”他说,又想了想,“好像还有干肉。”他起来去厨房找,“我还以为被他们吃光了呢,还剩这么多! ”巴顿捧着小半袋风干牦牛肉出来,琼芨又看到那熟悉的,一笑就变得有些生硬的他的笑容。
    “好久没吃,挺酥的。有辣椒酱吗? ”
    “有有。”巴顿忙拿来。琼芨蘸着辣酱吃了一口,立刻辣得眼泪都出来了:“快,凉水! ”琼芨呼着气叫道。巴顿给她盛了一杯冷水。半晌,辣味渐渐退了。
    “头都辣晕了! ”琼芨笑道。她的脸红红的。巴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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