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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的度母 作者:白玛娜珍-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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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会儿去,先坐一会儿。”她说。她已多少年没来过了,她喜欢河,河水,河岸突兀的山石,河滩湿辘辘的青草。
    洛桑从摩托车后面抱来一捆东西,在一处干燥的草坪,铺开一张羊毛卡垫,又打开一个草筐,他叫琼芨过来。他煮的牦牛肉、新鲜的土豆、酸奶还带了一壶青稞酒。
    “请坐! ”洛桑笑道。
    “准备了这么多呀! ”琼芨高兴地坐下来。
    “来,尝尝我煮的肉。”洛桑刀口朝里,娴熟地削了一块半肥半瘦的牛肉递给她。
    “好吃! ”琼芨笑道,她望着远处说,“可惜今天来晚了点儿。”
    “才七点半不到,”洛桑看看表,“九点过天才黑嘛,还早。”
    “也是,还有好几个小时呢。”说着,琼芨惬意地吃着牛肉,将一只手撑在身后,伸长双腿。洛桑望望她,又看远河。夕阳在天际飞腾,河岸,霞光和水雾交织。
    “真想下到河里去。”琼芨眯着眼喃喃地说。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像是落满了五光十色的宝石。
    “以后我们可以经常来,”洛桑给她斟满一杯酒,“来,我们碰一杯,多少年没见了?!”他端起酒。
    甘凉的青稞酒,琼芨接过去一口气干了。
    “你在水里很美! ”洛桑说。
    “是吗? 你都记得? ”
    “当然记得,”洛桑停了停说,“一直记得。”
    琼芨微微低下头:“我……我老了。”她不好意思地拂了拂垂到耳边的头发说。
    “不,没有,只是——”洛桑不知该怎么说,他望着琼芨,她变多了。憔悴而忧郁,她很瘦。
    “来,喝酒。”他端起酒杯。
    琼芨望着远处,默默地抿着酒。
    “琼芨,我那天在你家对你说的,都是我的心里话。”洛桑沉默半晌,低声说。
    “现在水可能很冷? ”她岔开话题。在农场的时候,她记得他,高而强壮。
    “你想下水吗? ”洛桑问。在水里,琼芨像一条鱼,阳光刺眼,他怎么也追不上她,没人追上她……
    “去试试? ”洛桑干掉杯中的酒。
    “水太冷了。”琼芨漫不经心地说。她不想动。
    洛桑起身开始脱衣服。
    “你真要下水? ”琼芨吃惊地望着他。
    “对。”
    “你会感冒的——别——”琼芨还没说完,洛桑除了一条短裤,已全部脱了。他朝河里走去。
    “冷吗? ”琼芨笑道,她站在河岸羡慕地望着他。
    “还行! ”洛桑大声说。河水承载着他过于粗重的身躯,发出扑通扑通的响声,他游出很远又返回来。
    “快,披上。”琼芨忙拿来一件洛桑的上衣。
    “不用,一会儿就晒干了。”他在岸边坐下,夕阳扑在他古铜色的肌肤上,身上挂着的水珠像跳跃着的小星星,他面朝阳光,仰起头,像一个开屏的孔雀,为她炫耀着。
    琼芨有些不好意思地从他身上挪开目光。这时,一阵风拂来远处农场果树林里的芬芳,她朝河的南岸眺望,不由想到了刘书记,那天那群剃了光头的孩子们以及后来,洛桑,在足球场上,穿着一件红背心……一切已如此遥远,像一场依稀的梦,令她无法确定。
    琼芨回到毯子上,双手枕着头躺下来,微闭着双眼,内心充满了伤感。一会儿,洛桑披着衣服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
    “怎么了? ”他弯起食指,抹去她眼角渗出来的泪,低声问。琼芨嗅到了他手上水的气味。她闭着眼睛。
    “是不是想到在农场时的事了? 还有刘书记……”
    琼芨轻轻“嗯”了声。
    “那时我们都很年轻,很快乐——”洛桑抚摸她的面颊。河水拍打着河岸,琼芨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传来悠长的燕鸣。她躺着没动。洛桑粗粗的手指顺着琼芨的脸颊,触到她微微张开的唇。柔软的唇沿,唇上白茸茸的汗毛。他慢慢俯下身,厚厚的唇贴在她的额上。她抬起一只手,想推开他,却无力地垂下来。他撩开她的上衣,把她抱在怀里。
    “不,别——”
    “琼芨,我想了你这么多年,给我吧——”他说着,匐到她身上。
    “有人会看到的——”琼芨挣扎着说。
    “我不管,我想你——我要你! ”洛桑喘息着。
    夜,渐渐覆盖了拉萨河。河面黑浪翻滚,河对面幽深的山谷中,暮色弥漫……
               第十一章
                                  1
    那一段,小小的旺杰,他常住在他的父亲巴顿处,以为那该是他的另外一个“家”——有爸爸巴顿和阿姨卓玛。他们很忙,来去匆匆,单位的广播里,成天回响着卓玛清脆明朗的声音,不时插播的歌曲,响彻每个角落。小旺杰和保姆在单位院子里玩游戏时,偶尔会停下来,侧耳听听,或眼巴巴望着某处发出卓玛声音的大喇叭,指望她停下来或能突然变换嗓音,从广播里给他讲一段兔子大叔的故事。但,没有童话。他便举起小木枪四处“啪、啪”射击;或在屋里,跳到桌上砸碎玻璃或一只碗。他整天都亢奋不安,保姆束手无策。卓玛只好常常带着旺杰一块去上班。一次,单位开批斗会,旺杰看到大人们都围坐在一起,一个男人站在中间,低头念什么。穿着深蓝的布上衣,瘦瘦的,握着纸的手剧烈地抖嗦着。突然,那人蹲在地上,哭了,鼻涕和泪水流在一起。旺杰听到卓玛和旁边的阿姨低声感叹:“哎,怪可怜的……”但几个人跳上去,把蹲着的男人双手反架,给他戴上一顶高高的写满黑字的纸帽子,那人被押走时大声哭喊起来,会场鸦雀无声。旺杰的一双小手紧紧抓着卓玛的上衣角,他感到害怕,小心脏咚咚直跳……这天晚上,旺杰好不容易才睡着了,梦里他梦见了妈妈,他对妈妈说:“带我回去,我怕……”他醒了,揉揉眼睛刚想哭,他看到他们。是他的爸爸和卓玛。他们在做爱。
    卓玛靠在墙上,巴顿背朝着床,月光照耀着他们白晃晃的身子……
    “巴顿,别,别,小旺杰会看到,他会醒的。”
    小旺杰忙躺下,露出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瞧着他们。不一会儿,卓玛抑制不住轻轻呻吟起来,小旺杰听着像是在哭。他把头蒙在被子里。过了一阵,他又忍不住悄悄坐起来,望着两个大人,突然,他说话了:“卓玛阿姨,我要妈妈。”
    “巴顿,旺杰他看着我们的,巴顿! ”
    巴顿并没停止,只是焦躁而更加猛烈,旺杰听到卓玛又像哭一般低声叫喊起来。
    “卓玛阿姨,我爸爸在打你吗? ”他稚嫩的童声清晰地在巴顿身后响起。巴顿回头一看,小旺杰打着光脚已下床站在了他们身旁。
    巴顿不动了。他俩开始摸黑往身上套衣服。卓玛拉开门匆匆离开了。
    “明天就回你妈妈那里去! ”巴顿拉亮灯,坐下来吸着烟,一脸怒容。
    见巴顿生气,小旺杰有些害怕,他乖乖钻回自己的被子。一会儿,睡眼惺忪的保姆抱着被褥,从卓玛的宿舍回来。
    “卓玛回房了? ”巴顿问保姆。
    “嗯。”
    巴顿看了看表,他掐了烟站起来。
    “爸爸,你要出去吗? 我怕,我想妈妈……”小旺杰从大床上爬过去站到巴顿的身边,“求你别出去……”他摇着巴顿的手哀求道。
    “半夜三更闹什么! ”巴顿在气头上,他推开旺杰,一摔门出去了。
    “别哭别哭,姐姐在。”保姆忙上前扶起小旺杰。小旺杰大哭不止。
    “别哭了,哪里摔疼了姐姐看看。”
    小旺杰哇哇哭着,用胖胖的小手指指自己的脑袋。保姆一看,撞了一个小红包,大概碰到了床沿,她一面给小旺杰吹冷气,眼泪掉了下来。
                                  2
    巴顿一夜未归。
    小保姆早上起来给小旺杰喂了一碗糌粑糊糊,带上门牵着他在院子里玩儿。
    院子里停了好几辆车。人们都在往车上挤。
    “爸爸和卓玛阿姨。”小旺杰指道。他们上了一辆北京吉普车,车开出了大门。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小旺杰挣脱保姆的手追了上去。
    “小心! ”随着车上人的惊呼,后面的大卡车猛然刹住了。
    “上来吧,上来吧。”大卡车上的人喊道。几个人伸手把小旺杰拉上去了。保姆也爬了上去。
    车开了。旺杰被车上的人抱来抱去,笑个不停。
    过了一段,车开上了土路,剧烈地摇晃起来。车上的人帮忙把小旺杰绑在保姆背上。
    “叔叔,我们去哪里? ”小保姆抓紧车栏问旁边的人。
    “小旺杰,去看枪毙人,你怕不怕呀? ”旁边的人捏捏旺杰的小胖脸蛋笑道。
    “什么叫枪毙人? ”
    “一开枪人的脑袋就‘砰’一声开花了,你见过死人吗? ”
    “阿妈! 我害怕! ”小保姆尖声叫道。
    “我不怕! ”小旺杰从保姆的背上望着大人说。
    车子开到了山脚下的一片平地上,停住了。车上的人纷纷往下跳。一个人帮保姆接下旺杰,匆匆对他们说:“小心走丢了,你爸爸在那儿。”那人指了指,随人流朝前涌去。
    小旺杰已不想去找爸爸了,眼前,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车,各种颜色,巨大的、小的,好像玩具一样。他和小保姆跑去摸,在车之间捉迷藏。
    太阳很大,没一丝风,小旺杰想喝水了。但四周光秃秃的坝子只是黄土,保姆朝山上望去,山上有一条亮闪闪的,是泉。
    “走,山上有水,我们爬山去! ”保姆牵着小旺杰朝山上跑。刚爬上一个小山坡,山下传来刺耳的枪声。
    “是枪毙人了! ”小保姆惊呼道。
    突然,又有几声枪响回荡在空中。山下,举着红色的标语牌、红色横幅和高举毛泽东像的人群黑鸦鸦一片,潮涌一般。
    “看,爸爸! ”小旺杰叫道。小保姆也看到了,巴顿和卓玛跑出人群,正朝着山下跑来。
    “巴顿叔叔,等一等……”
    “爸爸……”
    保姆和旺杰从小山坡上大喊。巴顿像是听见了,他抬头,朝上望,发现了他们俩。
                                  3
    巴顿从山上背着儿子跑下来时,人群已冲散了他和卓玛。他把保姆和旺杰塞进车,反锁上车门,一转身消失在人海中。
    保姆从巴顿紧张的神色中感到了恐惧。外面枪声不断,人声鼎沸,她不知发生了什么,颤颤栗栗地搂着旺杰不敢出声。小旺杰闹了一阵,他要喝水。车里又闷又热,小旺杰尿湿了裤子,嗓子也渐渐嘶哑了,他和保姆昏睡过去。
    晚上十点多钟,天全黑了,巴顿和单位里的人终于平安返回。
    小旺杰还没醒。保姆把他抱上床,盖上毛毯。巴顿进来了。他沉着脸一言不发,拉灭屋里的灯,在书桌旁坐下来。
    街上,零星的枪声使这夜显得格外沉寂。小保姆傻愣愣地望着巴顿。她看不清他的脸,他在吸烟,烟头忽闪忽闪的。突然,巴顿动了一下,从腰上解下什么“砰”的一声放在桌上。
    “阿妈! 枪! ”保姆看清了那泛着寒光的铁器,是一把手枪。她捂住嘴惊叫道。
    “闭嘴! ”巴顿吓了一跳,“谁让你带旺杰到那里去的?!”他压低声克制着怒火。
    “他自己要去的……”保姆捂着脸哭道。
    “不准哭! 闭嘴! ”巴顿气得发抖。
    旺杰醒了,“我要喝水,我饿。”他哭道。他看见了巴顿,他从床上跳下来:“爸爸,我要去妈妈那儿,我要妈妈……”不等小旺杰靠近他,巴顿扬起皮靴一脚朝小旺杰踹去,小旺杰一声不出,朝后倒了下去,小脸上满是血……
                                  4
    那时候,茜玛我,在妈妈琼芨的肚子里不安地踹动。小哥哥旺杰,我听到了他哭,他小小的心儿的痛苦。他想念妈妈。
    但妈妈她,因为我,她不能挺着微隆的肚子去巴顿处看我可怜的小哥哥旺杰。我终日躲藏在她漆黑的腹中,见不到光。我感到了哥哥曾经的气息。
    这晚,妈妈把我很好地隐藏起来,穿上宽松的黑大衣。那是她上大学时巴顿和她一块儿选的一件。她仍能穿上,她很瘦,憔悴的面庞上,一双褐色的眼睛陷在淡淡的眉骨下……
    她系上一条长长的红丝巾,掩上门,她去了。夜里,她的脚步格外细碎,躲过街头的岗哨,低垂的头,是害怕别人看出我:那个原本不该出生的茜玛——
    巴顿在等她。
    她推开门时,巴顿面朝窗站着。她看到他宽阔的肩背,她站在他身后,望着他,准备好的一番话,她说不出来了。
    巴顿慢慢转过身,望着她。但突然,从她身后,飘来外面夜里的寒气,他哆嗦了一下。
    琼芨关上门。
    他们一直没说话,也无法坐下来谈什么。互相望着,再垂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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