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胸中那股几乎不属于崔略商的力量迟迟不退,几欲让他暴裂,不行,他要问老诸葛,为什么,为什么要抹杀他,为什么让他在经历了死亡后还要承受被历史遗忘的痛苦?!
崔略商感到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顾惜朝不只是戏剧中的人物,而是真实存在过一般。
这时候灯亮了起来,崔略商用手遮住脸。
人们纷纷向前排涌去,争抢一个好些的采访位置。
“他是个好演员,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隐隐约约中崔略商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相当的有天分,假以时日,将会成为全亚洲最好的演员之一,他有这个能力……”
“那么,铁游夏先生,你是否认为他的成就会超过你呢?”
“毋庸置疑。”
——只一句话,置地有声。
只这一句话就让崔略商胸中那股不平之气忽然消失了,无影无踪。
也许;错的人其实是他。
他站起来,离开了看片会的现场。
室外的阳光相当强烈,轻易刺痛了他的眼睛。
第二十三章
看片会过后一个星期,崔略商接到了老诸葛的电话,通知他去上海补拍镜头。
“剪掉了太多的过程戏,所以想补拍一个结局……因为对于这样的主角,其实或许换一个结果,才更合适。”
“好。”
“追命哪,我知道你不是小孩子了,所以……希望你能谅解,虽然拍得辛苦演得更辛苦,但我必须剪掉那些……”
“恩,我明白。没关系。”
“真的么?你小子别跟我打太极!”
“真的。我……喜欢剪过以后的故事。”
——看片会那天听到铁游夏讲的那番话后,他忽然就明白了。
其实褪去戚少商和顾惜朝为国民党做过地下工作的外衣,他们只不过两个普普通通的人而已。
无关历史无关他人,只有他们两个。周天的战火中,谁是对谁是错,谁的信仰又高过谁的坚持?这些都不重要了。
当所有的外物都被剥离开去,只有那两个男人赤裸裸沉甸甸的感情才是最真实的。
它比所有的历史都要来得有分量,更加直指人心。
戚少商和顾惜朝的感情,在几十年后,因为老诸葛的剪刀手而终于赤裸裸得不带一丝牵挂了。
可崔略商不行。他站在岸上回头看自己曾经付出过的一段感情,几十年后会不会有人来替他剪上一刀?
当晚崔略商搭乘了飞向上海的红眼航班。
午夜飞行。本来他是想睡一觉的。但他身边坐着的一对父子让他无法入眠。
十六七岁的叛逆少年和四十多岁的父亲。在候机室的时候崔略商亲眼看见这对父子大吵了一场,似乎是这少年为了做摇滚乐已经逃学出走到北京六个多月了。做父亲的好容易从上海出发穿越了大半个中国来找他,要带他回去上学。少年不依,说是要留在北京实现他的摇滚梦想。
二人在机场几乎大打出手。
那少年长的清秀讨喜,可惜不学好,穿得乱七八糟的,骂起人来话语里脏得很,简直不忍卒听。
“这样的儿子,要我早叫他滚了!”旁边有年轻女子低声道。候机室里众人也纷纷对着少年怒目而视。最终这孩子还是跟着父亲上了机。
坐在飞机上,冷气稍稍偏低。崔略商看着这个刚四十出头却两鬓已然微白的父亲长叹一声,将自己的毛毯轻轻覆在一旁已经熟睡的儿子身上,仔细约好被角,忽然一阵酸涩涌上来。然后他就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仔细想想,在中国,五六十年代出生的那群人,大多确是像身边这个父亲一样,习惯于忍耐和付出的。
这些人很少诉苦,看起来沉默而强大,所以长辈小辈们都喜欢在他们面前任性,喜欢向他们倒苦水。可事实上,其实压力最大,背负最重的,恰恰是他们。
比如说铁游夏。
崔略商就这样睁着眼睛看到了上海的机场。
到上海的第二天联系了老诸葛,去他家里取了剧本,又寒暄一番,临走的老诸葛忽然叫住了他。
“等等追命,给你看样东西。”随即神神秘秘地从书橱顶层取下一个布包,“打开看看。”
崔略商依言打开,却是一把旧折扇,一封旧信,一本旧影集。
——是那把污了泥的冰雪梅花扇和那封别离书。
“不是电影里用的道具么?留下作纪念的?”
“不是。”老诸葛一笑,“你打开影集来看看。”
那是本相当古旧的影集,年深日久,纸张显得薄而且脆,很多地方或染了黄渍,或已粘在了一起。
崔略商小心地打开了,一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两张黑白老照片。一张是上了妆的京剧小旦的独影;另一张是双人合照,其中一人身着长衫,斯文清俊,竟是追命的脸,只是更出尘些、瘦些,另一人则一身军装,身材挺拔,只是脸部不知是被水渍了还是被抚摩过多,模糊了。
“这是……我?”
“这是顾惜朝和戚少商。”
“………………”
“这是当年我还是红小兵的时候,在愚园路一户人家破四旧弄来的。”
“你是说……戚少商和顾惜朝是真实存在过的?”
“是。”
“那……当时那愚园路房子的主人,是什么样子的?”
“不记得了,是哪户人家也不记得了……那时候还小。”老诸葛哈哈一笑,“我也是文化大革命之后,整理房子时才仔细看了这几样东西。确实是不错的素材不是?总想着要拍这两个人,却总找不到演员,一直拖一直拖就拖到了现在……”
于是老诸葛就这么着编出了这么个电影,还偏偏叫他遇上了长得和顾惜朝一模一样的崔略商。
——果然是命中注定。
崔略商也笑了。
他没有告诉老诸葛,自己从七岁那年开始就一直做的那个梦。
刚拍完戏的时候有一度他曾以为自己是顾惜朝的转世,一直想知道到底是不是。
现在想想,管他呢,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知道顾惜朝是真真正正地,曾经存在过。
或许事实只是顾惜朝留下的那股执念影响了他。那戏子不甘就这么着被淹没被遗忘,所以选择让他来记住他,由他在胶片上用光和影来重新肯定他。
即使被老诸葛剪掉了,可至少,曾经有过那么多的胶片,真实地记下了他的一生。
“那些被剪去的戏,胶片还在么?”
“还在,怎么?”
“我想……拷一份留作纪念……我知道这样不合规矩,可这毕竟是我的第一部戏……”
“没问题。”老诸葛笑笑,“还有,这几样东西,我想,送给你保管更合适。”
走出公寓,三月初的上海依然寒风料峭,崔略商竖起了衣领,紧紧地抱住了手中的布包。
——那里,有一段曾经轰轰烈烈的感情的唯一见证。
冰雪梅花折扇,是顾惜朝头次在戚家大院唱戏后不慎遗落,后来戚少商去参军前奔赴上海时重新赠回给他;
而那封离别书,则亦是戚少商打伤了顾惜朝后,赴常德战场抗日前给顾惜朝所留。
——这也是戚少商写给顾惜朝的无数封信中,唯一让收信人收到的一封。
它终于是留存下来了。
笔力苍遒,匆匆写就,寥寥数字。
比戚少商留给息红泪的信要家常、简短得多。
在那之前他打了他四枪,可他在信中没有解释什么,因为他知道顾惜朝终将明白他;他亦没有保证什么,因为该做的,他一定会回来替他做。
就是这么简单。
“惜朝:此去前线抗敌,不知何日能还。临别匆匆,我自当小心,亦望君珍重。
少商。”
第二十四章(大结局)
熙熙攘攘的路上人来人往。
崔略商抱着他的布包,隔着条大马路仰望兰心大剧院。
门口的灯箱里是某个欧洲蓝调歌手专场的海报。还只是下午而已,就已经有为数不少的歌迷举着灯牌照片在排队等候入场了。看起来很是繁忙。
这建筑在九十年代初彻底翻新过,与六十年前相比,毕竟是不同了。
可在崔略商眼里,它依然还是那座曾经属于顾惜朝的舞台。
依然,始终,永远。
他就这么站着,身前身后人潮涌动。因为身材高,卖相又好,引来不少路人的侧目。
“哎,那不是诸葛正我的新电影的男主角么?”有年轻女子惊讶地看他两眼,与身边的同伴窃窃私语。
“啊?真的吗?不可能吧?那是明星诶,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可是真的很像诶,很帅,你回头看看嘛!”
“唉,帅是帅,可听说是gay耶,只喜欢男人的!”
“不会吧……”
………………
………
崔略商听到了,但他没有理会。
他根本不在乎这个。
他只是退后两步,慢慢挨着马路边的石阶坐下来。
风有些大了,吹得怀中薄薄的大结局的册子哗啦啦响,一页页翻动着。
崔略商索性打开了,就着不甚明亮的天光仔细翻看。
属于他的部分用绿色荧光笔标注出来,异常醒目。
于是那“顾惜朝”三个字再一次跳将出来,无数个,放大了,变了形状,幻了人形,或喜或悲,各种各样表情地,从纸面上直向他扑来。
他想这三个字可能真是有魔力的。它们毋需多言,就能在瞬间如潮水般将人淹没,直带到属于它的时空。
顾惜朝没死得成。
后来他想也是,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以为自己死在了《霸王别姬》的结尾。可事实上这场戏里死的永远只可能是虞姬,不可能是他这个替身。
于是那一剑要了他大半条命,却没能让他死得成。只是在他形状优美的脖颈上永远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痕,如一条丑陋的长虫攀着上好的白玉,瞧着可怖。
那时他昏迷了几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医院里,住着一间单人房,条件设施都还过得去,医生每天来换两次药,早中晚三餐也是送到房里的。
他知道这都是许向阳指派好的,也就懒得过问其他了。
能怎么着呢?反正该干的事情早在四十年代中期都干完了,该送走的人也已经送走了,他已经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牵挂了。
等待拆线的日子极端无聊,没事情做,实在闷得慌了,他就靠在床上,回想自己的前半生。
想他六岁那年死在大火中的娘,想狠了,就对着墙壁作几个手势。隔着光打在墙面儿上:拇指食指和中指扣着,无名指和小指张开,一动一动地,是只小鸭;双手交错着,拇指扭在一起,其他四指张开,则是大雁;拇指和无名指还有小指扣着,食指和中指伸出去,又成了大鹅……这都是他娘教他的。
想着,竟觉得有一点点孩童气的幸福。可惜六岁以前的记忆太少了。
于是便想戚少商。想那男人受伤向他求助时的无辜眼神,简直让他笑破了肚皮;想他带着他在午夜狂奔时,手臂上几乎灼伤他皮肤的温度;想他让全京城的人陪他看的一场烟火;想他曾经打在他身上的结结实实的四枪,至今仍在隐隐作痛……可惜他们毕竟是离多聚少,再事无巨细地回忆,一周以后也能被咀嚼出渣来了。
再想,却是想不出别的什么可供回忆的人。好象他前半生的日子里,也就这么两个人曾经真正地出现过,并留下了痕迹。
于是他发明了一种游戏。
当年戚少商在战地里极度郁闷的时候是靠给他写信度日的。可惜他这里没有笔没有纸。
所以他就用手指在空气里写戚少商的名字。横,撇,竖,横,横,竖钩,点……二十六笔,换着各种字体地写,渐渐地,从四壁到天花板到一整个房间的空气里都布满了各种形状的戚少商,透明的,看不见的,亦无处不在。
顾惜朝就笑,有了这个游戏,以后的日子也不会那么无聊了。一天写一个戚少商,跟他说说话聊聊天,十几年二十几年,倒也容易过。
反正这样他便总在他身边了。
大约两个多礼拜后,医生来帮他拆了线。顾惜朝已经两个礼拜没下过床,就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那医生奇怪地看了他两眼,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顾惜朝以为一定是那许向阳跟医生说了什么,哪知挣扎着下了床追着医生到房门口才发现,他这间房的木门外面,竟还有道铁栅门。
隔着门看出去,对面、旁边的病房莫不如此。所有的门窗上都安着铁栅栏,中间走廊上空荡荡的,惨白的灯散着冷冷的光。
这是什么地方?
顾惜朝感到了恐惧,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从来没什么怕过。他砰砰砰砰地把门拍得直响,大声呼唤着。不一会儿来了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拿着绳子,不由分说就要将他捆起来。
他身手不错,拼命跟那两个男人搏斗,那两人眼见制不住他,便开始叫帮手。其中一个被他打伤了脸,鲜血直流,嘴里嘟囔着:“疯是疯了,力气怎么还这么大,不是说发起疯来会自己捅自己么,怎么又打起人来了……”
顾惜朝眼前一黑,他一下子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
“谁疯了?我没疯!”他凄厉地叫着,“我没疯!”
这里是精神病院。
好几个人冲上来按住了他,被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