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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回自己的镜台旁边,他拿出绸布,对着镜子开始卸脸,忽然——他从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镜中,他的身后,那摊着的一堆戏服下面,一股鲜红的血,无声地流出来……
顾惜朝蓦然站起来,转过身,掀开了最上面那件戏服!
——很多年以后,顾惜朝都会想,如果当时他没有看见那股鲜血,那么,他的人生,会不会有所改变?
但他毕竟是掀开了那件戏服。
——他看见了一张他认识的,怎么也没预料到的,因为痛苦的扭曲而不再英俊的脸。
这两场戏崔略商拍得很辛苦。
他本不是学戏出身,要做出“贵妃醉酒”里那一向后折腰的动作当然是难得可以。本来找个替身完成这动作就行了,怎奈找来的有功底的戏校学生身量与崔略商都差了太多,老诸葛又对镜头挑剔得很,非要崔略商上阵完成不可。
那崔略商也是个犟驴脾气,竟是杠上了,一天八十多条拍下来,动作已然变了形,脸也疼得皱了起来,上面油彩盖着,虽是看不出神色,却猜也猜得出白得可以。
组里的人都悬着心,那当事人却仍兀自笑道“没关系,再来”。
铁游夏看着心疼,却也无奈。他有什么立场去劝他?什么立场?
等到第二天中午,终是通过了。全组的人齐齐放下了心,老诸葛更是眉开眼笑,坐着拖板车拿着小喇叭到处广播,说是如果下午的一场戏拍得顺利,明后两天全组放大假。
大家伙齐声欢呼起来,吆五喝六地去吃中饭。
人走得差不多了,崔略商还一个人软软地斜依在剧组卡车旁边,半天不动。铁游夏见了,忙到餐车边打了盒饭给他送了过来。
那孩子却是吃了两口就停了,说是吃多了怕吐,休息一会就好,说着便斜倚着凳子要睡过去。
铁游夏看那凳子硬得很,便脱了自己的长外套,竖着叠了一下,拍平了,给他垫在下面。那孩子便沉沉睡过去了。
片场在北京郊区,风挺大的。铁游夏不知怎的,就蹲在那里,守在追命旁边,眼看着风沙一点一点将那盒没吃完的饭掩上了,一群蚂蚁从脚边爬过,几棵半枯半绿的小草在风中颤巍巍地立着,偌大的片场空荡荡的,静得出奇,仿佛连自己的心跳都能听见似的……
铁游夏看见沉睡中的崔略商的侧脸,柔和如婴儿。一种莫名的温柔的情绪就在这时候慢慢地爬上来,又泛滥开去,逐渐浸染了他的全身……
这个时候,铁游夏以为,那是因为这让自己想到了远在香港的女儿青青。
第六章
那天中午铁游夏竟然就这么着蹲着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在森森的迷雾中艰难前行,迷雾深处,隐约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在悲伤的哭泣,那是个孩子。
铁游夏猜到那是他的小女儿青青,着急地要奔过去,然而他跑不动。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似的,直叫人透不过气来。
眼见着雾气越来越浓,那小小的身影也越来越淡了,铁游夏着了慌,屏足了气待大喝一声,却是张大了口,发不出声来。
这时那孩子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地抬起头来。
——那却是崔略商的脸,即使隔了重重迷雾,他也辨得出,那是崔略商,是孩童时期的崔略商!
那脸上没有笑,一双大眼睛水汽迷蒙地,哀哀地看着他。
铁游夏心中一动,正待拼了命地上前,蓦地黑暗中一只巨大的黑色手掌伸出来,掐住了他的脖子。那是只怪物的掌,似爪似钳,铁游夏真真实实地感觉到了疼痛——
“啊~”他闷哼一声,挣扎着醒了过来,摇了摇头,颈间的疼痛并未消失。伸手在脖子上一抓,赫然一只个头不小的蚂蚁躺在手心。
“SHIT!”铁游夏心里暗骂,狠狠将那蚂蚁掐成了两段,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睡梦中不知不觉倚在了崔略商躺着的凳脚边,而崔略商的右腿垂了下来,正压在他胸口——怪不得觉着喘不过气!
铁游夏将那腿搬开了,站了起来。那件属于戚少商的深灰色毛料西服上已爬了不少蚂蚁。他忙脱下来狠抖了两下,拍干净了。
这个时候,铁游夏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梦的意义。
他只看着远处老诸葛冷凌弃他们已经架好东西准备开工了,便忙拍拍崔略商的脸,把他叫醒。
那孩子刚睁开眼睛时迷迷蒙蒙的,竟也有些刚才梦中那种哀哀的样子。
铁游夏心念一动。可惜他没来得及多想。
老诸葛那边来人催着两人去补妆了。铁游夏趁着化妆师在他脸上涂涂抹抹的工夫,点了支骆驼。
他需要时间成为戚少商。
上午的戏,拍到哪儿了?戚少商行刺受伤?
这便是了。
=
那黑木的副官清田不是个等闲角色,第一时间便派人封锁了戏园和周围街道,着了傅宗书一行护送那业已半死的黑木去医院,自己很快指挥着人马开始搜查。
日本兵们逐间踢开戏园各个包厢的门,“砰砰砰”的声音不绝于耳。
顾惜朝俯看着眼前这个用手捂着小腿的男人,男人也抬脸看着他,眼睛幽黑,神色里除了紧张外,还多了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是在向自己求救?
怎么办?救,还是不救?
顾惜朝忽然就笑了,他想起半月前的某个深夜,此人在某条胡同中放走了袭击他的人。
他俯下身来,凑到男人的脸边,用非常严肃的语气,轻道:
“你,看起来——很紧张呀……戚—少—商!
………………
………
清田指挥着部下一间间搜查着戏园。
所有人,包括案发时经过周围街道的人,都被扣留下来盘问。几个京城里有点脸面或者势力的人很快被放走了,剩下的那些都是平头老百姓,或垂手站着,或缩着脖子蹲着,或茫然坐着,神情竟是麻木的。
哎,这乱世,打仗的打仗,投机的投机,破产的破产,发财的发财……而受苦受难的,还不是老百姓?
暗杀——封锁——搜查——抓人——枪毙,再一轮的暗杀——封锁——搜查……
人如同牲畜般被赶来赶去,举着枪的士兵吆喝着,表情狰狞——狰狞的麻木。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长官,这事是那革命党干的,跟我们没关系呐!”有胆小怕事者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
“是啊是啊,是革命党干的……”
“可不是,我们安分守己的老百姓哪敢……”
那清田长了一张很硬的脸,相貌勉强算得上周正。他是会汉话的,听懂了,方方正正的嘴角突然就像裂开来似的——讽刺的笑:
这中国,号称天朝上国的中国,怎么不亡?那些“革命党”捐躯赴难,为的就是这样的百姓?
其实清田不懂,中国人苦惯了,也忍惯了。
几世几朝,谁人做了皇帝,谁家得了天下,与他们何干?老百姓们有的只是逆来顺受,谁给他们太平日子过,谁便是好的。
尤其这皇城根里天子脚下,虽说现已是民国十好几年了,可有谁记得?
遗老遗少记的是宣统多少年,老百姓们念的是谷雨芒种,至于什么国民革命军,什么“国共合作”,那都是“革命党”闹事罢了。
新政府早定都南京,可这老北京的人还记着前朝时候的老皇历,记着当年的辉煌呐!
这时候日本兵已将楼上楼下所有的包房雅座全搜过了,一个长着酒糟鼻的军士小跑过来:
“报告长官,没发现刺客!”
“全搜过了?”
“全搜了。”
怎么可能?清田眯起了眼睛。枪声响过后便马上封锁了整个园子,刺客没有可能逃出去。难道,那刺客还混迹在楼下大堂这群戏迷票友中?
清田瞪起了鹰眼,在人群中搜索着。那眼白多黑少,阴森得可怕。人们很快噤了声,有小孩子吓得大哭起来。
忽而,一阵风吹来,撩着戏台与后台之间的帘子“哗啦”一响,里面隐隐有光亮透出来。
清田心念一动:“那里面搜过了么?”
“没有,长官!”酒糟鼻道。
“饭桶!搜!”清田拔了枪便冲上戏台,后面以酒糟鼻为首的一群士兵忙揣枪跟上。
哎,这风雨不倒的戏台子,雕花顶子琉璃瓦,是乾隆年间就砌上了;画龙飞檐朱口栏,那是嘉庆七年重修的。这台子屹立了百年不倒,见证了多少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又是什么样儿的戏班,什么样儿的角儿才有资格登上去?
而如今,这些揣着真家伙,操着番邦话的蛮子涌了一台。
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台下满庭被拿枪指着的,全是戏迷,然而敢怒不敢言呐,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一列十三四个日本兵在戏台子上站定了。
清田一掀帘子,那酒糟鼻便率先排众冲了进去!
帘子兜空翻了几转,又合上了,台下众人屏住呼吸——接下来的,会不会是一阵乱枪?
…………
然而——没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响动都没有。
清田冲进去后,看见了什么?
——帘子掀起,一张残了脂粉,朦朦胧胧尤显倾城倾国的脸惊愕地抬了起来。脸的主人正拿了毛笔,在另一光着膀子直接穿了对襟马褂的汉子脸上指指点点。
那汉字脸上也上了油彩,却是惨不忍睹,只依稀辨得出是张猴脸。
清田一下就认出,正是刚在台上唱了杨贵妃的小旦顾惜朝。
这清田比起黑木来倒有一个好,他虽是武士,早年却跟着父亲学了不少时间书法绘画,对汉文化是赞叹得很,刚看了顾惜朝唱戏,虽不太懂,却也着实敬佩。
于是学着中国人的样子作了个揖,操着还算流利的汉语道:“顾先生,方才可曾见到什么可疑的人,打您这儿过去?
“可疑的人?人未曾见着,不速之客到是来了一群。”顾惜朝冷着脸道,“您这么多人,一下冲进来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教训个自己班里演猴戏的,还得由你们监看着不成?”
清田略感尴尬,只得道:“那只有惊动先生了……搜!”
那十几个日本兵便立刻分散开来,在不大的屋子里四处搜寻,并亮出明晃晃的刺刀,箱笼龛柜里到处乱戳。
顾惜朝仍冷着一张脸,有些气急的样子,却并不理会他们,转过身去继续给那演猴戏的龙套勾着脸:“……以为龙套就这么好当的!人道你像个长三口子上拉板车的,还真得了!连个脸子都画不好,上不得台盘!……”他边骂边手中不停,一支毛笔一盒彩,愣是将那已被涂的乱七八糟的脸勾成了活灵活现的孙大圣。
那被骂的汉子仰着脸,身量也不低,却是塌着肩,佝偻着背,蔫着,看起来怪委屈的,显然是被骂惯了。
清田赞赏地看着顾惜朝手中的笔,正待开口,却听得那酒糟鼻大叫:
“长官!看!”
顺着酒糟鼻的手指方向看过去,角落里那堆戏服下面,隐隐一股红色的鲜血无声地流出来……
酒糟鼻大喝一声扑过去,用刺刀将戏服挑开了,后面几名军士已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
然而,那下面什么也没有。
没有想象中的刺客,只一盒油彩倾着,里面黑的红的白的粉末散了一地;旁边儿一只铜脸盆扣着,清水流出来,与那红的油彩恰好合了,混在了一起。
“干什么干什么!”顾惜朝急道,仍了手中的毛笔,跑过去察视着自己的戏服,对着清田,一张残留了不少白粉的脸竟显出薄怒的微红来,“一群什么东西!没王法了么?”
“八噶!”那酒糟鼻虽不懂汉语,却也听得出顾惜朝说的没什么好话,拔了枪指着他。
“森西,退下!”
“长官,他冒犯您……”酒糟鼻辩解。
“退下!”清田喝道。
酒糟鼻只得怏怏地放下枪,清田打了个千儿,颔首道:“今日如此,冒犯先生了。”说着手一挥,一众日本兵退了出去。
此刻戚顾二人方对视一眼,手心里俱是汗。
约莫又过了盏茶工夫,清田未查到刺客,从人群中随便抓了几个替罪羊,正准备收队,却见顾惜朝换了自己的淡青色长衫,挽着行头箱子,施施然走了出来。
好个俊秀文雅的浊世翩翩佳公子!清田眯起了眼睛,心中暗叹。
春之樱,夏之桦,秋之枫,冬之竹,这中国的戏子,竟像极了决然挺立傲视风霜的冬之修竹!
酒糟鼻正欲上前拦住顾惜朝,清田一个眼色止住了他,表情中有些说不出来的东西:“这种人,跟政治不会有任何关系。”
就这么着,顾惜朝迈出了封锁线,行头箱中裹着戚少商那件染了血的毛料西装。
这天下午刚拍到四点钟就收工了,可能是受到诸葛正我“两天大假”的激励,拍摄异常顺利,那场几个人的对峙戏其实挺难的,却只NG了四次。
铁游夏回到旅馆房间,冲了个澡换了件衣服,便去停车场取了自己的车来——他要去城里办点事。他的车是黑色的MERZEDES BENZ250,挺普通的车,但款式经典,品质一流,毫无炫耀之意,符合铁游夏的一惯风格。
操控这样的车,让他感觉很有力量,这正是铁游夏所追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