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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顾] 梨园惊梦-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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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三天以后,那批竹子成功地被折腾黄了一大半,这场戚少商夜访顾惜朝的戏,才正式开拍。

冷凌弃的镜头缓缓推动:
月明之夜,幽深的胡同,石灰粉班驳的外墙,褪了色的朱漆联门,黑砖的地面儿,拉得长长的人影,穿着深色毛料西装的男子——镜头移动到脸上,监视器中看到的是谁?
——这是腿伤初愈的戚少商。



月色清朗,戚少商提着一盒绿豆糕,在京城的小胡同中穿行。
——这时,距离顾惜朝在东城戏园中救下他,已有一个多月。

一个月,京城的天还是那片天,人却变了。
黑木已死,暂接了他位子的,正是副官清田。
与黑木在位时的恐怖不同,清田放松了对全城的管制,采取了怀柔政策。

“这个日本人还不错。”
“到底是东京大学念过书的,不一样哪!”
“日本人里也有好些的嘛!”
………………
………

不出一个月,京城里竟出现了这样的声音。

这里面究竟有几多悲凉?毕竟这乱世里,老百姓管你是谁?都麻木了。
谁给了你一时的太平日子,哪怕只是相对的太平,便能够重新洗底,甚至获取人心。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戚少商暗叹,清田这个人,果然不可小视。如果那天不是有顾惜朝掩护,恐怕自己已被他抓去。

而顾惜朝究竟为何救他?这却是戚少商冥思一个月仍未能解的结。
照他的推测,自从二人第一次见面时他放走了黄金鳞开始,顾惜朝应该是恨着他才是。

然而他却救了他。为什么?
不要回答是为了什么民族大义,像顾惜朝这样的人,根本不像。
于是戚少商拎着一盒如意斋的绿豆糕上路了,他要去访一访这个顾惜朝。
无论如何,至少,他应该当面感谢他才是。


百花深处胡同,二十三号。龙吟细细,鸢尾森森。
戚少商摸到院门,正举手欲敲,却听得里面隐隐有刀剑破空之声。
刀剑破空,声声迅疾。怎么回事?戚少商微一思度,没有敲下去,只将手中的提盒在门口台阶儿上一放,借助墙边的大槐树,一跃上了墙头。

——没有别人,庭院中没有其他人,唯顾惜朝一人而已。
借着清冷的月光,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庭院里的一草一木乃至顾惜朝脸上的表情。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那人换下了平日里常穿的淡青色长衫,仅着一件宽松的月白色袍子,右手执一雕花木剑,神色疏离。

戚少商不得不感叹,顾惜朝,果然形如谪仙,果然天上地下、独一无二!也只有他,才真正配得上这百花深处胡同。
(注:百花深处胡同,北京的一条胡同,在西城区新街口。 起自明代万历年间,有张氏夫妇,勤俭刻苦,在北京新街口以南小巷内,买下20余亩土地,种菜为业。数年后,又在园中种牡丹芍药荷藕,别具风光,遂负盛名。当时文人墨客纷纷来赏花,这个地方被称为〃百花深处〃。张氏夫妇死后,花园荒芜。于是这个地方变成小胡同,但百花深处这名字,却一直流传了下来。陈升的歌里不是唱么:“人说百花的深处,住着老情人、缝着绣花鞋。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

此时只听的顾惜朝长叹一声,剑起、人吟:
雕花木剑直指苍天:“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

剑意到处花草折:“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
——这旦角,竟有未抒之“猛气”么?
“正望鸡鸣天下白,又惊鹅击海冬青……”
——他隐喻的,可否一如他所想?

剑势下沉,眉目间神色突显郁郁:“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人生如他,竟亦有无人赏识之意?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难道他亦以兰自比?

木剑随又扬起,于半空之中,肆意灵动:“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
——他心中所“痴”,是为何?
“一夕骄阳转作霖,梦回凉冷润衣襟……”
——神色萧索,他所愁所悲,又是为何?

剑气渐收,雕花缓现,吟声趋弱:“直待仙人抚我顶,从而结发受长生!”

当此舞剑之时,顾惜朝不疑旁有他人,是以于所学之句中,从心中所感所念,或远朝的曾几、张先,或近人如黄遵宪,“英”韵句信手拈来,并无半点晦涩之意。
其舞始如风行水面,后又如虎啸龙吟,自“痴儿”句起又添缠绵愁怛之意,虽自道无人观看,却更显肆意纵横。
月下剑舞,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动静之间,相生相溶。更有竹影婆娑,月影幢幢,光影交错间,虚虚实实,直教人看不清,道不明。
而那一柄雕花木剑,虽古朴沉重,却被顾惜朝赋予了潇洒飘逸之姿。

戚少商只觉剑美,舞美,人更美。然而最震撼他的,却是其中无法忽视的迫人气势,其中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的信念!
难道这旦角,胸怀江山?

顾惜朝,果然不是简单的人物。
戚少商暗道,从墙头一跃而下,准备敲门。

正当此时,一阵小汽车的马达声从胡同口传来。
这并不繁华的西城区小胡同,怎会有小车前来?戚少商心念一动,退到大槐树的阴影下躲避。

小汽车竟望着他藏身的方向来了。越来越近——

——TK130,他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和熟悉的车牌号,这是原本投靠黑木、现又成了清田座前得意人物的、北京城里最臭名昭著的汉奸——傅宗书的车!

戚少商手指紧攥,傅宗书是全国著名的富商,甚至戚家与他亦有来往。但他倒卖烂米破棉霉肉给军队,压榨工人,投诚日本人,他卖国贼的名声与他的财富同样闻名。

戚家的老太爷与他的来往可以说是不得以而为之,而顾惜朝呢?再有名些,他也只是个戏园子里唱戏的,他竟与那傅宗书亦有交情?

车驶过来,正停在顾惜朝家门口。车门打开,一双脚伸出来——那是一双女人的脚,藕荷色的绣花缎面,鞋美,脚更秀气。女子走出来,缓步走上台阶……
——他认出来,这正是傅宗书的独生爱女,傅晚晴。

戚少商心中一凉,难道这就是他的“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他的“公家事,难道就是指这个?为了这女子而投靠傅宗书吗?

这时女子已经敲响了院门,顾惜朝迎出来:“不知傅小姐来访,顾某未曾远迎。”

女子颔首带羞:“顾先生……”欲拒还迎含情目,似诉又羞桃花脸,果然可称倾国倾城。

顾惜朝将女子迎进门,低首间,看见台阶旁已被重露打湿的如意斋乌木小笼,疑惑地眼向四周望了望,若有所思。

“顾先生……”里面女声轻叫。

“哎~”顾惜朝向戚少商躲藏的树阴下匆匆一瞥,应声进去,随手扣上门,关上了院里院外的两方天地。

戚少商没有再呆下去,趁着傅晚晴的司机一个不注意,闪身离开。
夜色浓重起来,月光不复清朗。戚少商长长的影子打在胡同里的碎砖墙面上,模模糊糊的,盖不住那长年不褪的绿色青苔。
那些与老北京同生同龄的苍苍青苔,只有它们,眼望着戚少商的背影,于万籁具寂的黑夜中,独行远去。



电影里这个叫“傅晚晴”的女角戏份不多,是由一个内地的新人,叫颂嘉的来扮演。
女孩子与傅晚晴完全不同,热情爽朗而且大方,在几个剧组之间来回跑动拍戏,很辛苦也很买力。崔略商他们几个人和她玩得很好。

这天恰好是她生日,下了戏,便叫上了组里几乎所有的人一起去喝酒唱歌。铁游夏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本来不想去的,可没禁得住一旁的崔略商那巴巴的盼着他一起去的眼神,便也去了。

酒过三巡,KTV包厢里没倒下的人,除了千杯不醉的崔略商,就是打定了主意没碰一滴酒的铁游夏。
铁游夏怎么也没想到,崔略商这个还未走出校门的小孩子居然会有这么好的酒量。
屋子里横七竖八倒了一群人,酒气冲天,他向崔略商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出了KTV,在路旁的马路牙子上拣了片干净地儿坐了。

“我说老头子,人家女孩子生日诶,再怎么说您也得少喝点儿吧?”即使隔了浓重的夜色,铁游夏依然能感觉到崔略商脸上那极富感染力的、如太阳般的笑,照亮了一方的夜空。

“得了吧,学龄前儿童,谁像你这么好酒量啊!”铁游夏也笑了,“对了,你这么能喝,遗传的?”

那边静默了一刻,方听见崔略商的声音,稍稍有点变调的:“不知道……”

“不知道?”

“恩,我不知道我爸妈能不能喝呗,从小没见过他们……哈哈”崔略商干笑两声,“我生出来的时候身体不好,仨月大了那哭声还像耗子似的,长得也跟个耗子似的,眼看着活不成了,爸妈就把我扔福利院门口了呗……不过也挺好笑的,阿姨说我到了福利院还没三天,一下就能哭得跟猫似的了,活蹦乱跳的,医生说,这孩子命大,又活过来了……哈哈,你说我亲生爸妈要看见我现在这样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样子,还不后悔死?”

崔略商还在笑着,铁游夏却低头沉默了。
追命这孩子,居然,是这样的身世!被遗弃的吗?可是他居然还在笑,对每个人,对这个世界,每天都发出浓厚的、来自内心的笑!

半晌,铁游夏抬起头来,神色严肃而认真地,穿透了深黑厚重的夜色,直视崔略商的眼睛:“追命,看着我。答应我,以后,如果你有不想笑的时候,就不要笑,好么?”
第九章

不想笑的时候,就不要笑。
在某个只有铁游夏和崔略商两个人的夜晚,铁游夏这样告诉崔略商。

当时崔略商并没有回答,他只是仍然笑着,回过头去,望着浩渺辽阔的天空,几颗星子如豆,月色荧蓝。

所以直到多年以后,铁游夏才真正知道了当年崔略商总是笑着的原因。

他告诉他,那是因为他不知道,除了笑,他该怎么做;他不知道,当他是“追命”的时候,除了笑,其他的,还有属于他的表情吗?
开心的时候,笑,受伤的时候,笑,顺利的时候,笑,困难的时候,还是笑……因为他只会笑。

“那你‘铁手二号’的时候呢?”多年以后的铁游夏打趣道。
“那是特殊情况,我只有精神不正常的时候才会学你。”崔略商没好气道。

“可是,即使现在,你还是一直笑着的。”铁游夏正色看着对面人的眼睛。
“是。那是因为现在,我的日子里,真的只剩下快乐了。”英俊的男孩扑向他,露出朝阳初升般的笑容。


然而这样的对话,是在多年以后了。
可惜《梨园惊梦》的时代里,铁游夏并不了解。他仍然如教育一个刚刚长大成|人的孩子一样与崔略商相处。
比如说这天,崔略商将新的“剧本”递给他,一脸忿忿:“戚少商这厮根本就是个笨蛋!”

戚少商是笨蛋?这又从何说起?铁游夏疑惑地接过剧本,打开细看:

他看见我们的男主角戚少商,正在深夜北平的胡同中独行。

=

更深露重,漏滴声声,掉了色的朱门掩不住墙内的暗香满院。

戚少商站在自家门前,仰望这肃穆的匾额、庄严的瓦檐。

古老的北平,古老的四合院,永远端庄而安宁,四四方方,坐北朝南,依傍着巍巍紫禁金銮,如同这个城市本身一样大气磅礴。
然而院子里面呢?隔了一堵堵的墙,盖上一层层的瓦,谁知道深深庭院之中究竟有几多悲欢聚散,几多惨淡怛绰?
朱漆铜环的大门,好似屹立的千年的城门。打开了,里面是黑洞洞教外来人看不分明的一片;关上了,便是打不穿磨不透的铜墙铁壁。有谁来开?

但这就是他的家。
他闭着眼睛都能绘出:进门一方宽敞开阔的天井,四周是方砖地的矮回廊,正屋前六只黄釉波纹大水缸,左右各三,一溜儿排着,养着二十几年的老红鲤。

这是他童年的乐园,如今的束缚所在。
幼年的他曾在这天井之中、水缸旁边与郝连、老八嬉戏打闹,望着这高高的天井、深深的庭院,以为这院子就是整个世界;而现在,他长大成|人,渐渐懂得了这院子里童年时看不到的东西,也曾一度成功地离开,却仍然被召唤回来。

这看似简简单单的四合院,究竟有怎样的魅力?或者说这四四方方的北京城,究竟有什么样的魅力?
他们束缚着他,从他幼年时起,就在他身上缚上了一道又一道看不见的锁,就像那顾惜朝唱的戏,一声一声又一声,诶乃绵长,欲尽还来,似有又无,如春日里的飞絮,惹上身,便挥之不去。


戚少商暗叹一声,不就看了几眼那顾惜朝的剑舞么?竟莫名地又想起了他。定了定神,伸手扣响了门上铜环。

“吱呀——”一声大门缓缓向里打开,端着煤油灯出来应门的,是管家老穆。
老人苍黑的脸上尽是深深的邱壑,老了,眼神不好,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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