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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每天变换着花样。她坐在桶边,慢慢剥着,细细吃着,好像很香甜,而对于她暮年的生
活也以此为最满足。我父亲和叔父们在外边做了官,想接她到任上享享福,住不上一年半
载,就嚷着要回故乡去。因为她实在舍不得离开那只四季皆春的火桶,和那些自己田地里产
生的吃不完的果子。富贵人家便要讲究吃银耳、燕窝、洋参。古时候,七十以上仅仅以衣帛
食肉为幸福,未免太寒酸,文明程度太不够。不过我所说的是富贵人,穷人不但没有肉吃,
还不是一样要咬紧老牙根对付酸菜头和腌萝卜吗?
起居完全受习惯支配。习惯这怪物中年时便在你身体里生了根,到老年竟化成你血肉的
部分,生命的一部分。无论新环境怎样好,老人总爱株守他住惯的地方。强迫老人移居是最
残酷的,不但教他感觉不便,而且还教他感觉很大的痛苦。所以汉高祖迎太公到长安,不得
不把丰沛故乡的父老连同鸡犬街坊一古脑儿搬了去——没有帝王家移山转海的神力,老太太
还是宁愿守着家乡老火桶,而不贪图儿子任上的荣华。不说教老人移居,他卧房里床榻几凳
的位置,你也莫想移动分毫,否则逼着你立刻还原不算,还要教他半天的咕哝。他的眼镜盒
子原放在抽屉左边角上,你不能移它到右边,手杖原搁在安乐椅背后,你不能移它到门后,
他伸手一摸不着,就要生气骂人了。
你口里虽没说什么,心里定要纳罕老人何以这样难伺候。哈,哈,老人有老人的脾气,
也像少年人有少年人的脾气。七八十岁以上的老人还更麻烦哩。你听见过返老还童的话没
有?所谓还童是这样意义:神明一衰,所有感情意志,言谈举止,都和以前不同,而执拗,
偏僻,乖戾,多疑心,易喜怒,易受人欺骗,俨然孩童模样。这种老人顶不容易对付,论辈
份他是你的曾祖父,论性情他是你五岁儿子的弟弟。老莱子彩衣弄皱,担水上堂仆地佯啼的
那一套,我疑心他并非真想娱亲,倒是他自己一时的童心来复。他的老太爷和老太太童心一
定更浓。不然玩的人可以这么起劲,看的人却未必会这么开心。
你问老人贪吝心较强,是不是真的。哦,这并不假。从前孔圣人也曾说“及其老也,戒
之在得。”据叔本华说,人36岁前使用生活力像使用利钱,36岁以后便动用血本,年龄
愈进,血本动用愈多,则贪得之欲自随之加强,所以这现象是由于生理关系。但我还要为这
话补充一下,我以为除了生理关系以外,生活习惯的陶冶训练更为切要。少年时用的是父母
的钱,当然不知爱惜,到了用自己挣来的钱时。知道其来之不易,就不免要打打算盘了。生
儿育女之后,家庭负担更重,少年时对人的慷慨和豪爽,不得不把地位让给对儿女的慈心。
譬如这笔钱本打算捐给某慈善机关的,忽然想到雄儿前日要我替他买套五彩画册,我还没有
买给他呢,于是打开的钱袋,又不由自主地扣上了。这十余元本想寄给一个贫寒学生的,忽
然想到昨日阿秀的娘说阿秀差件绒线衫。啊,别人的事还是让别人自己去解决罢,哪见得天
底下真有饿死的人!年事愈高,牵累愈重,也就愈加看不开,甚至养成贪小便宜的脾气。人
家送礼,一律全收,等到要回礼时,便要骂中国社会繁文缛节讨厌。同人家打牌,赢了要人
当面给钱,输了就想赖帐,明知人家想讨老人家喜欢,几个小钱,不致于同他计较。而一见
天下雨喘呀喘呀端大盆接屋檐水,孙儿泼了半匙饭在地上赶紧叫人扫去喂鸡,儿子给她零用
钱,一文不用,宁可塞在墙壁缝里破棉鞋里,让别人偷。又是一般老婆子常态,不必细述。
老人也有老人独享的清福。朋友,想你也有过趁早凉出门的经验。早起出门,雾深露
重,身上穿得很多,走一程,热一程,衣服便一件一件沿途脱卸。我们走人生路程的也一程
程脱卸身上的负担,最先脱卸的是儿童天真和无知,接着是青年各种嗜好和欲望;接着是中
年以后的齿、发、血、肉、脂肪、胃口;最后又脱卸了官能和活动力,只留给他一具枯瘠如
腊的皮囊,一团明如水晶的世故,一片淡泊宁静的岁月。那百花怒放,蜂蝶争喧的日子过去
了。那万绿沉沉,骄阳如火;或黑云里电鞭闪闪,雷声赶着一阵阵暴雨和狂风那种日子过去
了。那黄云万亩,镰刀如雪,银河在天,夜凉似水的日子也过去了。现在的景象是:木叶
脱,山骨露,湖水沉沉如死,天宇也沉沉如死,偶有零落的雁声叫破长空的寥廓。晚上,拥
着宽厚的寝衣躺在软椅里,对着垂垂欲烬的炉火,听窗外萧萧冷雨的细下,或凄凄雪霰的迸
落,屋里除了墙上的答的答的钟摆声,一根针掉下地也听得见。静,静极了,好像自有宇宙
以来只有一个我,好像自有我以来才有这个宇宙。想看过去的那些跳跃、欢唱、涕泪、悲
愁、迷醉的恋爱、热烈的追求、发狂的喜欢、刻骨的怨毒、切齿的诅咒、勇敢的冒险、慷慨
的牺牲、学问事业的雄图大念。凡那些足以形成生命的烂漫和欣喜,生命的狂暴和汹涌,生
命的充实和完成的,都太空浮云似的,散了,不留痕迹了。有时以现在的我回看从前的我,
宛如台下看台上人演剧,竟不知当时表演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悲欢离合演得如此逼
真呢。现在身体从声色货利的场所解放出来,心灵从痴嗔爱欲的桎梏解放出来,将自己安置
在一个萧闲自在的境界里。方寸间清虚日来,秽滓日去,不必斋戒沐浴,就可以对越上帝。
想到从前种种不自由,倒觉得可怜了。
不但国家社会的事于今用不着我管,家务也早交给儿曹了。现在像一个解甲归田的老
将,收拾起骏马宝刀的生活,优游林下,享受应得的一份清闲。高兴时也不妨约几个人到山
里打打猎,目的物不过兔子野雉,谁耐烦再去搏狮子射老虎。现在像一个退院的闲僧,一间
小小屋子里,药炉经卷,断送有限的年光,虽说前院法鼓金铙,佛号梵呗,一样喧闹盈耳,
但都与我无干,再也扰不了我安恬的好梦了。
啊,这淡泊,这宁静,能说不是努力的酬庸,人生的冠冕,天公特为老年人安排的佳
境。
不过你们为过多的嗜好,和炽盛的欲望所苦恼着的青年人,也不必羡我。你要知道欲望
是生命的真髓,创造力的根源。你们应当了解节制的意义,铲除则不必也不可能。韩愈氏究
竟是个聪明人,他做序送一个会写字的和尚,曾调侃他说艺术进步的推动力在“情炎于中,
利欲斗进”,出家人讲究窒情绝欲,他的书法的造诣恐怕不易达到高深之境云云。假如不明
知说这话的人是唐朝文士,我们是否要疑心他是佛洛衣德的信徒?
再者老年人欲念的淡泊,其实是生理关系的反映。开花不是老树的事,一株老树若不自
揣度,抖擞精力,开出一身繁盛的花,则其枯槁可以立待。设想以中年的明智,老年的淡
泊,来支配青年的精力,恐怕是不合自然的理想。假如道家“夺舍法”果有灵验,叫中年老
年的灵魂,钻入孩子的躯壳,那孩子定然长不大。试想深沉的思索,是否娇嫩脑筋所能胜
任?哀乐的荡激,哪是脆弱的心灵所能经受?神童每多病而善夭亡,正为了他们智慧发展过
早。所以孩子的糊涂是孩子幸运的庇托,青年的嗜欲是青年创造的策动,老年的淡泊也是老
年生命的维持。颠倒了,就违反自然的程序,而发生意外的灾殃。思虑短浅的人们,对于造
物主的计划,是不能妄肆推测的。
你想我谈谈老年人朋友问题。哈,究竟是少年人,一开口就是朋友。细推物理,有时觉
得很有趣。有生之物,各成集团,永远不能互通声气。画梁间筑了香巢的燕子,从不见有喜
鹊或鹪鹩来拜访。猫见了狗总要拱起背脊,吼着示威,哪怕它们是同在一家的牲畜。一样是
人类,七八岁的孩子不爱和两三岁的孩子玩,也不爱和十二三岁的孩子玩,他们自有他们的
道伴。青年人也不能和中年和老年人交朋友,所谓“忘年之交”不能说没有,但总不多。少
年人见了年龄略比自己大些的人物,便觉得他们老气横秋,不可接近,甚至要叫他们做老头
子老太婆。至于那些真正黄发驼背的老头子,或皱成干姜瘪枣的老婆子,和我竟是另一世界
的人物了。他们世界和我们距离如此之远,有如地球之与火星和天狼星。听说火星里的人类
头大如斗,腿细如鸟爪,天狼星里的人类身长百千丈,地球一只巨舰粘在他们指甲尖上只似
一叶浮萍,虽说这样奇形怪状,我们并不怕,我们和他们本是永远不发生关系的呀。现在的
青年人对于我虽说不至于以天狼星和火星人物相待,无形间的隔阂,一定是免不了的。所以
老年人只好找老人做朋友,各人身上的病痛,各人的生活经验,各人由年龄带来的怪癖,由
习惯养成的气质,彼此可以了解,彼此可以同情,因之谈起来也就分外对劲。况且我一开始
就告诉你:老年人身心一切退化,只有说话的精神偏比从前好。牢骚发不完,教训教不完,
千言万语,只是一句话,天天念诵的还是那段古老经文。性情爽直的青年哪里耐得住,他们
对你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又何怪其然呢。至于两老相对,随你整天埋怨现在的生活比从前
贵了啦,现在的人心比从前坏了啦,甚至天气也比从前热得多,蚊子比从前叮人更痛啦,自
己养下来是八斤,儿子只七斤,孙女儿只有六斤半,可以证明一代不如一代啦,还有什么什
么啦,对方听了决不会暗中摇头皱眉,或听磕睡了额角碰上屏风,而惹你一场嗔喝的。
不过无论什么知心朋友,各有家庭,各有境遇,未必能同你整天相守。所以朋友以外还
是有个老伴。老伴的资格应当是老兄弟或老姊妹,顶好是老夫妇。本来夫妇结合的意义,青
年时代是恋人,中年时代是家庭合作者,老来就变成互慰寂寥的老伴儿了。
青年眼睛里的老年人好像是另一世界的人物,你说这话你也承认的。但你想知道老年人
眼睛里的青年究竟像个什么。哈,哈,朋友,不恭敬得很,老人看青年,个个都是孩子,都
是所谓“娃儿”们。自己家里子侄不必论,学校的学生,社会上一切年轻人,看起来也都是
娃儿。其实这些娃儿并不老实。让我讲个小小故事你听。记得我从前有个朋友的女儿,我眼
见她出世,眼见她长大,一向将她当做一个纯洁天真,毫不知世事的安琪儿。同她说话时,
总像同小儿说话似的不知不觉把声音放柔软了,她在我面前也纯乎一团孜孜孩气。一天,我
在她家客厅里翻阅报纸,等候她父母的归来。正看到一篇政敌争论的文字,忽听得隔壁这位
12龄的小天使和一位比她还少一岁的朋友谈天。原来她们在攻击她们的教师呢。一大串无
耻啦,卑鄙啦,连珠般从两人口角滚出来。腔调那么自然,字眼又运用得那么辛辣,正不知
我耳朵听的同刚才报纸上读的有什么分别。听了以后,不由得毛骨悚然,这才知道人不可貌
相,孩子们离开大人,就变成大人了。现在那些十八九或二十二三岁的大学生在你面前说
话,无论男女都温柔腼腆,未语脸先红地羞怯可怜,教你浑疑他们是只才出壳的雏儿,但谁
知他或她不已是一个丈夫,一个妻子,或两三个孩子的双亲呢。谁知他或她从前不会在学校
当过几年的教师,或在社会服过多年的务呢。他们恭恭敬敬,低声下气地尊你为某先生,某
老师时,转过背来在他们同伙里,也许要以老成的风度,尖刻的口吻,喊着你的姓名,或提
着你的绰号,批评你教授法的优劣,学术的浅深呢。
学生最爱替教师取绰号,这玩意我从前在学校时也干过。所取的绰号有极切合的,有不
大切合的,有善意的,有恶意的。每人总有一种可笑之点。绰号就恰恰一把捉住这可笑之点
而加以放大,教大家听了发笑。一人倡之,百人和之,顷刻传遍全校。虽不致“死作墓
铭”,而的确“生为别号”。学生一批批毕业走了,你的绰号却不随之而走,除非你离开这
学校,它才消灭。这段话本是节外生枝,不过因谈及绰号二字而连带及之云尔。
啊,我们不能尽说逗笑的闲话,也该讨论点正经问题才是。凭我过去经验,要想有所成
就,就要惜阴,现代打仗术语是争取时间。“尺璧非宝,寸阴是竞”,老头儿不怕人笑,要
搬出小时三家村塾读的两句千字文,当作青年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