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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问哪一位哥哥,讨了一枝用秃的毛笔。我用刀将笔杆截去半段,作为一支小笔,同我的小
墨盒相配,以便作为随身的文房四宝,庶乎一发现某处墙壁尚有空白,衣囊中掏出笔墨来立
刻便画。截短一支笔管,在我那时年龄的小孩,也并非易事。记得曾被刀子勒伤手指,出了
许多血,并且还溃烂了一些时光。小儿们总爱同他身量相称的小东西,读圣女德兰传,圣女
幼时爱打造祭坛,烛台,花瓶,样样东西都小,蜡烛是两支蜡火柴。去年我游里修圣女故
居,见墙窟尚保存她亲手建设的小祭坛一座。看了这个,回想自己儿时的故事,不禁发出会
心的微笑。
我那苦心经营的文房四宝,一进衣囊,便出了岔子,墨汁渍出,染污了一件新衣,又得
到大人们一顿教训,好像是挨了一顿打。不过现在已记不清楚了。那时我画马的兴趣之浓,
恰如我某篇文字所述,当我替祖母捶背或捶膝,竟会在她身上画起马来。几拳头拍成一个马
头,几拳头拍成一根马尾,又几拳头拍成马的四蹄。本来捶背的,会捶到她颈上去,本来捶
膝的,会捶到腰上去,所以祖母最嫌我,也就豁免了我这份苦差云云,这些话都是当时的实
景。现在回忆,每忍不住要笑,并且有些吃惊。史称古时有一善于画马的大师,每日冥想马
的形态,并摹仿马的动作,久而久之,自己竟变为马。这种艺术史上的灵异记,并没有什么
意味,不过凝神之至,像我幼时那么发迷,我相信是有的。其实我那时虽爱看马,也不过胡
乱看看,说不上什么实地观察,虽画马画得那样发迷,也并没有把马画好,六七岁的孩子能
力究竟是有限的。不过那时的艺术创造冲动却真的非常热烈而纯粹。
十岁以后,能够看小说,那时风行绣像,西游、封神、三国都有许多的插画。我也曾加
模仿,不过原图太精致,不易摹仿,偶然用薄竹纸映在上面,描其一二而已。
十一二岁时,父亲从山东带回一部日俄战争写真帖,都是些战争画,人物极生动,并多
彩色。它和三国、封神同样是打仗的写照,但炮火连天,冲锋陷阵的场面,似乎比长枪大马
战三百合的刺激性强,所以每日展览不厌。孩子们幻想浓烈,我和一个比我小二岁的胞弟每
天乱谈,捏造一篇猫儿国的故事,猫儿与老鼠开战,情节穿插极其热闹,居然自成章回。这
一部“瞎聊”,虽然尚不知用文字记录,但却有图为证,那些图便是从日俄战争帖东抄西凑
而来。记得当时是画了一厚册,可算是我幼年绘画的杰作。惜此图后被我自己撕去,不然现
在翻开看看,一定蛮有意思。
我姊妹共三人,大姊长我五岁,从妹爱兰,少我一岁,她们都欢喜针线,干着女孩子正
式营生。我则看小说,作画,完全不理会她们那一套,即从彼时起,植下了文艺的根基。四
兰溪县署中女佣群像当我的祖父在浙江兰溪做县长时,县署上房除祖母身边两三个丫鬟外,
又用了几个女佣。人数究有多少,于今已记不清了,横竖那时代人工廉,米价贱,普通人家
用几个奴仆,视为常事。记得县署里那许多幕友,有的每月薪水仅仅八九两银子,也要养活
一家老小,并且雇用个把佣人,何况堂堂县太爷的衙署呢?
上房有个李妈,来自乡间,年纪未及四旬,一口牙齿却已完全脱却。听说她怀孕一个女
儿,怀孕期内,口中牙齿像熟透的果子无风自落,婴儿下地,她也变成瘪嘴老婆子了。乡下
女人不知爱美为何事,不过牙齿全无,咀嚼太不方便,也不能竟置不理。有人传授她一个土
方,用老鼠脊髓骨一条,焙干存性,加入麝香一钱及药数味,一齐研为粉末,作成药膏,每
晚临睡,敷在牙床上,则一口新牙自然长出。
李妈颇相信这药方,看见我们用鼠笼鼠夹打到老鼠,一定讨去配药。一连配过几剂,每
晚认真敷贴,始终没有效果,后来也就懒得再找这些麻烦了。
李妈女儿年仅十八,已嫁二年。一日,自乡间来县署探视其母,便在上房暂时住下,顺
便帮帮她母亲的忙。那时我的二婶娘患肺痨已卧床不起,李妈女儿常在她身边传汤递药,二
婶咽最后一口气时,她又恰恰站在病人榻前。回乡后竟也得了痨病,不过半年便死了,据那
时代民间传说,痨病患者腹中生有“痨虫”,平时潜伏,临死,虫始自病人口中飞出,其状
有类蚊蝇,但形体更小,它必飞入病人亲属口中,所以痨病每代代相传,或全家传染。若非
病人亲属而站得太近,虫也会误投的。李妈女儿之死,便是为了这个缘故。
我稍长后,读了些科学书,才知肺病果有菌,但属植物性。病人周围事物均附病菌,痰
唾中尤多,若不消毒均可传染给人,并非状类蚊蝇,临死始自病人口飞出。李妈女儿在我二
婶屋里混了半个月,她自乡间来,不像我们之已稍具抗疫性,是以病菌一侵袭到她,便乖乖
献出她青春的生命。李妈仅此一女,听到她的死讯,当然悲痛万分。一年半载之后,也渐淡
忘。一日她到我姊妹的家塾外土山上收晾干的衣服。那土山高数丈,登其巅,可眺望县署外
景物。西边望去是一片郊野,荒烟蔓草间,土坟累累,似从前此地乃系丛葬之所。那时斜阳
一抹,照着这些土馒头,景象倍觉凄凉黯澹。李妈见了此景,好像大有感触一般,她初则站
在土山头痴痴地望着,继则口中发出唏嘘之声,断断续续地说道:“坟……坟……人死了,
便归到这里面,永远不能再见,啊,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她索性坐了下来,掩面啜
泣,又不敢放声大哭,只低低呜咽着。她的眼泪不断淌下来,以致前襟尽湿。我那时只是个
七八岁的小孩,不会劝,只会陪着她流泪。李妈越哭越伤心,一直哭到像肝肠断绝的光景,
尚不肯住声,后来有几个女伴来,才把她扶了回去。那几年里,我家接连死人,家人号泣,
见过不少,但李妈那回的哭女,却使我深受感动,历久不忘。所谓母子天性,所谓生离死别
的悲哀,均于李妈那回一哭见之。一向嘻天哈地,憨不知愁的我,才开始上了人生第一课,
领略了人生真正的痛苦。
另一女仆姓潘,我祖父之入仕途是由浙江瑞安做县丞开始。县丞衙署局面仄小,不能用
男庖,潘妈初来系替我们当厨娘,后来祖父升了县长,她便改变身份做一个打杂的佣妇。祖
母把五叔托她带领,她又成了五叔的干奶妈。
她的称呼由“潘嫂”蜕变而为“老妈”,倒是逐渐而来的。大概她初以家贫没饭吃,出
而帮佣,丈夫死后,家中更无亲人,遂安于我家而不去。在我家四五十年,在佣妇辈中,也
算得资深望重。祖母令我们小一辈的尊称她为“老妈”不许更呼潘嫂。叫惯了,连祖母和我
母亲一辈都称她为老妈,老妈二字便成了她特殊的头衔,一直顶着到死。
老妈年轻时曾经过洪杨之乱,被洪杨军掳去当了女火头军。她常常和我们谈洪杨军也即
民间所谓“长毛”的到处烧杀淫掠的惨况,不过她对官兵也没有好评。贼去官兵来,官兵去
贼又到,双方交绥数次很少,借此抢劫倒是真的。老百姓的身家性命,便在官贼双方拉锯战
中,给拉得七零八落。官兵除了劫掠银钱之外,杀、烧、奸淫三件事总不致于干吧。照老妈
说,一样。有时指百姓窝藏盗匪或竟指为盗匪,把百姓房子凭空放火烧了,将百姓头颅斫了
去,一箩一箩抬去报功。把女人奸淫过后也砍下了头,头发剃去半边,混充男匪,虽则女人
耳轮有戴耳环的穿孔,但上下蒙蔽以邀军功,谁又理会这些。
老妈所谈长毛掌故最使我们孩童骇怖的是炒人心肝的事。据她说长毛军开始时牛羊鸡鸭
大批自百姓处掳来,享受不尽。渐渐地百姓逃的逃了,死的死了,他们下饭也就绝了荤腥
了。后来竟改吃人肉起来,不过他们因妇女胆小,整治人肉,倒并不假手她们。有一回,一
个匪军提了七八颗心肝,交给老妈,说明是人心,教她放下锅先煮一下,再捞起来切片煎
炒。老妈听说,未免心惊胆战,人心才下锅煮不到半盏茶时候,她将锅盖揭开,只见那些人
心好像活的东西一样,在锅中乱跳,有的黏上锅盖,有的跌到地上。老妈以为有鬼,掩面大
叫而逃,并不敢去捡拾。挨了匪兵很重的几下耳光。匪兵说人心要焖到半熟,才可以揭开
锅,谁叫她揭得太早。
我现在知道人类心脏的肌肉富有弹性,不过人死以后,心脏尚能跳跃,并跳得这么高,
太不可思议。但老妈并非能撒谎的人,她此事得于躬亲目击,我们不信也得信。这只有等科
学家来解答了。
老妈在我家帮佣,竭忠尽智,成了我祖母有力的臂膀。对于她自幼带领的五少爷,更像
亲生儿子般,嘘寒问暖,爱护周至。光复后,祖父罢官归太平故乡,老妈也跟到乡下。又过
了七、八年,始以老病死,寿八十三。我家因她为老仆,且系有功之臣,衣衾棺木,一切从
厚,即葬在祖母预筑的墓边,俾祖母百年之后,主仆仍然相伴。
从前女仆年龄每在二十以上,二十以下的只算婢女,不过婢女是花钱买来的,女仆则为
自由之身。祖母在兰溪县署雇用一个女仆,年纪大约只有十八、九岁,喊她什么“婶娘”、
什么“嫂”都好像使她承担不起,又不能像丫鬟一般喊她名字,因其年轻活泼,祖母便从其
姓呼之为小张。
小张虽年轻,见的世面却不少。原来她是金华知府衙门的婢女,年长择配,嫁了府署中
的一个二爷。那二爷因事被开革,回到兰溪原籍当小贩度日,叫妻子出来佣工,以补家计。
小张常对我们谈说金华府署中事。她说府署以前曾被长毛军盘踞多年,杀了人便埋在后花园
里,掘出的骸骨有几十箩筐。又说廊庑下埋了七只大缸,每缸可盛十几担水。缸上本铺有花
砖,知府大人为砌花厅的地坪,将砖移去利用,缸口遂现出于地面了。那些缸口也奇怪,无
论天晴下雨,总是潮湿的。有人说缸里藏的是金银,想挖开看,知府不许,因之大家也就不
敢动。据小张说知府是嘱心腹家丁挖过的,缸里只有些碎砖瓦,鸡毛,并无他物。她又说长
毛用大缸盛些碎砖石掩埋地下做什么,想必缸中财宝已被知府掘去,故意造此言骗人;又或
者窖藏已被先入城的官兵得去了。小张坚信“财气”是有主的,应该属谁便归谁得,别人强
掘,窖藏会变化为碎石清水之类,或自原来位置,自动转移到十数里外去,这几大缸财气的
主人此时尚未来,等他来了,自然会变成满缸金银。不过若那主人甘心放弃,窖藏也会另觅
他主。
府署上房有个女仆掘地埋死鼠,真的掘到一小罐的银子并金饰数件,于是阖署传染了掘
宝狂,你也掘,我也掘,结果皆无所得。小张听说兰溪县署曾经长毛驻扎,断定必有窖藏。
我祖母寝室前面有一天井,井中有个石砌的花台,搁着几盆花。小张一夕忽神秘地对祖母
说,她半夜起来解手,看见花台下冒起白光,下面定窖有银子,何不掘开看看,祖母开始不
信,过了一段时日后,小张又说某夜她又瞧见一只白兔,满天井乱跑,她一赶,那兔便钻下
花台不见了。财神这样一再示兆,听者岂能不动心?于是我祖母叫小张到前面花匠处借来几
把锄头,会同婢女阿荣、菊花并力来掘,小张当然最为踊跃。先放倒花台,再从白兔钻入处
向下挖,开始一日可挖一二尺,后来阬子深了不便用力,一日之工,仅得数寸。我姊妹也加
入帮忙,掘及五六尺,地下水涌出,只好用铜面盆将积水一盆一盆戽出,用一扇破门板作梯
上下,个个沾手涂足,弄成了泥母猪。后来水愈来愈多,不胜其戽,挖掘工程已无法进行。
外间却已轰传知县夫人得了一个大窖,金银几百万。被祖父知道,进上房,将大家喝骂一
顿。吩咐将阬子照旧填平,花台照旧竖起,那掘窖的事也就不了了之。别人倒没有什么,只
有小张惋惜不置,她说财神爷屡次显灵,总不能没有道理,再挖下一二尺,一定可以掘得宝
藏,于今白白丢开手,还不知便宜谁呢?
旧时代县官衙署内,上下人口,多以百计,良莠不齐,鱼龙混杂,奸盗之事,时有所
闻,甚至产生私娃的丑事也在所不免。在我幼时便亲眼看见这幕戏的上演,主角是连珠嫂。
这女人也是从太平乡间赶来兰溪县署的。她丈夫已死,仅存一女,交给外婆带领,以便轻身
出外佣工,年纪约三旬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