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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素湄就带着一只木盒入宫叩见。素盈一眼看到她鬓边生了细细一缕白发,默默地看了很久才叹息:“姐姐,别再固执了。”她曾提过让素湄入丹茜宫来,但素湄只是一味冷笑。素盈有权不去征询就做决定,但她不愿与素湄最后落得不欢而散。
素湄装作没听懂她的话,神色呆板地将手中木盒呈上,说:“娘娘没让奴婢撞见睿夫人,已是垂怜奴婢。”睿夫人就是素蕙,这姐妹二人当年为进宫几乎反目成仇。
素盈打开木盒——里面是两对银镯,每一只上面都坠着佛手、鲤鱼、宝瓶、蝙蝠四个小小的翡翠坠子。
“这一对不是姐姐从小戴在身上的么?”素盈认得,因她小时候也有一对。“那另外一对又是?”
“那是死去的柔媛娘娘的。”素湄恻恻笑道:“奴婢代她给娘娘献礼了。”
她的神情较前些日子更为古怪,但素盈毫不介意,宽和地向她笑笑,握住她的手道:“姐姐这些天还好吗?平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吗?我们姐妹好久没说话,今天我可不轻易放你走。”
素湄抬起眼睛,黯淡无光的双瞳黑漆漆有些吓人。“既然娘娘此刻把我当姐妹,我就说一句有用的话送给娘娘:姐妹,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她声音枯涩,素盈吓了一跳。
一旁的女官厉声喝道:“大胆!你怎么敢在娘娘面前放肆!”
素湄立刻匍匐在地,连连叩首。素盈勉强牵动嘴角笑笑,“这几天,我打算去皇极寺祈福。只是不知道圣上准不准。若是圣上准了,我想要姐姐一起去,代我为柔媛诵经超度。姐姐千万别拒绝。”说罢挥手示意她退下,素湄如蒙大赦,立刻像一股青烟似的退出门。
素盈看着她青色的身影消失处,呆半晌才失声道:“这人怎么变成这样?”
两旁不知哪个女官笑了一声,半开玩笑地说:“宫里只有死人才不变呢。”察觉失言,她立刻住嘴。
素盈叹了口气,也没去追究是谁说这扫兴却完全没错的话。
又过了五六天,宰相的伤势大有起色。他一能行动就入宫谢恩,素澜也一道入宫拜望姐姐。皇帝在永宁殿召见宰相,素盈也象征性地去露个面。
琚含玄的脸色虽比卧床时强了几分,终究不如昔日那般神完气足,只是态度仍然安闲自在。“相爷全无大碍,真是国家之福。”素盈客套了几句,发现他看她的时候似笑非笑,又害她暗自胡乱猜测。
“臣还未恭喜娘娘。”
素盈全神贯注地留心琚含玄一举一动,察觉他说话时,笑容隐约带着几分嘲讽。
“臣备了一份大礼呈给娘娘,已送在丹茜宫后花园内。”
素盈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装作饶有兴致地应付了两句,匆匆抽身回宫去见妹妹。
素澜气色不佳,说话也不似健康时那么干脆。素盈清楚其中原委,关切地询问了半天,又打趣道:“可惜你们家什么稀世药材、宝贝补品都不缺,让我少了一个关照你的机会。”
素澜嘤嘤回答:“娘娘有这心意,妹妹就不冤了。”
她这话说得蹊跷,素盈心中有鬼,便猜她已知道那碗藕羹的厉害。素盈不愿谈这话题,又道:“你家相爷送了什么给我?我还没见呢。”说着拉素澜一起去后园中观看。
原来琚含玄送的是一尊三尺多高的五色金求子观音。素盈看见,心中满不是滋味,忍不住问身边的素澜:“这是?”
素澜不紧不慢地回答:“这座观音经京内八大寺院加持,愿娘娘早得贵子。”
随驾女官宫娥见那尊观音光华灿烂、巧夺天工,都啧啧称奇。素澜趁她们满怀欣羡观赏塑像之际,在素盈耳边低语:“他说,要送,就送娘娘用得着的东西。”
素盈的嘴角动了动,冷眼瞪着妹妹,素澜却毫不在意。
“他还说——没了就说没了,自有人愿意为娘娘报仇雪恨。娘娘何必犯欺君之罪呢?”
素盈向素澜微微一笑,冷冰冰地说:“我猜到他是这样打算。”
她命宫娥退下,留自己与素澜二人说话。
皇后玉体贵重,宫娥们原本不敢退开太远,以免照料不到。但崔落花知这姐妹二人说的话万一泄露出去,后果更加严重,向宫娥们道:“郡主做事比你们细心得多,娘娘尚信得过她,你们有什么不放心的?”
待宫娥们远远退开,素盈背向素澜,低低地问:“你几时知道的?”
素澜默不作声,半晌才喃喃道:“一开始……”
她话没说完,素盈已回身,一掌打在她脸上。素澜的身子晃了晃,脸色居然不变,仍是不惊不怒。远处的宫娥见状一阵慌乱,有几名已快步上前,却被素盈挥手斥退。
“你知道,可就那样,看着我喝了?!”素盈红着眼睛,努力压抑着声音,身子不住发抖。
素澜望着姐姐,一双大眼水盈盈的,分外明亮。“娘娘要是想借我出怨气,我也无话可说。可是娘娘,扪心自问,难道那时娘娘真的全无防备、一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其实,有那么一瞬间,娘娘心里是偷偷希望没有这个孩子吧?”
“住口。”
“有那么一瞬间,娘娘心里选了东宫,没有选自己的骨肉。”素澜凝望姐姐,摇头笑道:“那一瞬间,若不是我抢了一半,这尊观音就可以省下——娘娘这辈子也别指望有了。”
素盈怔了一怔,并未想到如此严重。
素澜还是在笑,仿佛她们之间正说着愉快的话题,“他待你够狠,也够好。他不想要你的孩子,又舍不得伤你——碎梦膏千金难求,据说不会产生什么痛感,就能去掉肚子里的肉,永诀后患。”
她的声音冷冽,素盈哆嗦一下,仿佛从她的笑容里看到鲜血……一想到那天晚上,她再也不能装作平静,怆然道:“你什么都知道……这也是崔先生教你的?”
“这些事情她大概不知。她那么偏爱姐姐,若是她知道,姐姐自然也知道。”素澜苦笑,“所幸,我的亲娘不是什么好人。”
素盈转脸望着天空,无数雪白的云丝正缓缓在蔚蓝的天上摇曳。
“那个瞬间,你有机会让我改变心意。”
素澜缓缓回答:“但我觉得,以眼下的情形而言,舍小逐大一本万利。”
素盈又不再说话。
许久,她漠然转身道:“阿澜,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想念阿槐?——因为她至死为止,一直是我的妹妹。仅仅,是我的‘妹妹’而已。”她叹了口气,“这观音你带回去,告诉你家相爷:他自己留着吧。我看,他比我更想要我的孩子。”
素澜静静地施礼告退,走出几步又走回来,对僵立不动的素盈说:“姐姐以后若是不愿再看见我,我就不来惹你心烦。所以,有些话,还是这时候说了为妙——看到姐姐这样子,我总是觉得难过。难道姐姐还没有觉悟吗?你嫁的不是男人,是政治。政治没有那么多幻想可言。夫君懦弱,你就要坚强;夫君昏庸,你就要精明……你不再只是一个女人,也不再有软弱的权利!可是姐姐——你太柔和无力,入宫十个月,全无作为。你有多少‘十个月’可以这样挥霍?旁人又会给你多少时间让你高枕无忧?”她喘了口气,低低叹道:“我不知道阿槐怎么做你的妹妹。我只知道,姐姐的今天来之不易,愿姐姐珍重。”
素盈目送妹妹离开,心里很静。素澜不愧是从小被灌输后宫之道长大的,明白这么大的大道理,早就不再做梦。
她望天摇头,回到宫中,软软地斜躺在胡床上,唤宫娥取书来看。
宫娥们问她看哪一本,素盈说:“昨天那本,我再看一遍。”
“娘娘已看了七八遍呢!”宫娥笑嘻嘻呈上书。
素盈翻到那一页,想:她的梦也该醒了。
这些天周太医又来请过两次脉,每次都私下对素盈说:“娘娘,这事情拖不得!”
素盈起初笑笑不答。
素澜来的这天,周太医也在下午照例请脉。素盈算算自己已经享受了十天孕妇的生活,对忐忑不安的周太医说:“东西准备好了吗?”
周太医松了口气,旋即又谨慎起来:“娘娘放心。”
素盈笑道:“好。”
这天皇帝到丹茜宫小坐,看出素盈心事重重,笑问:“皇后最近总是郁郁寡欢。有什么心事?”
“没有啊。”素盈低声回答。
皇帝上下打量她一会儿,半开玩笑似的问:“外国进贡的合欢瓜、水晶梨,还没有送来给皇后尝鲜?上贡的绉纱罗缲不如以往好看?御厨特别准备的膳食没有每天换菜色?还是宫里的人不够机灵,害你心烦?或者……是朕粗心大意,让你难受了?”
“这些事情怎么可能……”素盈轻笑。她原先已是贵不可言,如今身价又赠,吃穿消遣无不是集天下之英华,每日睁眼看到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最好的。
“那就是皇后又自寻烦恼了。”他随口说,“这种时候,只管挑好东西用着玩着、挑好事情想着让自己高兴。凡事已经有人代你操劳了,你不用花那么多心思,会过得比较轻松。”
素盈僵了一下,旋即染上愁容,轻声喃喃:“妾也发觉最近心烦意乱,所以想求陛下准许妾去皇极寺许个愿。”
他不假思索就平静地否决:“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万一有点差池怎么好?”声音还是那么动听。
素盈面带忧色,柔柔地说:“上次陛下与东宫、公主们都去,只有妾没随行。虽说是身体不适,但让人听去,难免觉得妾对皇孙……有什么不满似的。”
她叹口气:“偏巧这当口妾有了身孕。东宫那边的人会怎么想呢?妾想趁现在行动还方便,去皇极寺一趟。顺便求神佛保佑腹中龙种。”
他听了这话,容色稍稍和缓,握着素盈的手说:“你就是想得太多了。东宫是个宽厚的人,怎么会乱猜?再说你一个人弄偌大阵仗浩浩荡荡去寺里,就没人说三道四了么?”
素盈听罢黯然垂首,“那就不去了。”
他想了想,轻轻拍了拍素盈的手背,说:“也罢——这时候让你整天闷在宫里,也无趣得很。要真想去,挑个日子,少带些人去一两天即可。”
素盈嫣然一笑,“谢陛下恩典。”
他微笑着点点头:“定下来日子,提早向寺里说一声,让他们仔细准备。”
皇后的随从即便再怎么精简,也有八十多人。除了跟前伺候的那几个由素盈亲自选定之外,其他都交由内官去安排。待人员定妥,素盈还不放心,让内官拿了名册给她看。
她这举动看似有些多余,但宫里人都听说过:她妹妹淳媛有孕的时候更加神经紧张,闹得琉屏宫惶惶不安。考虑到她现在是非常时期,脾性不稳,谁也不敢抱怨。
素盈拿到名册就不住蹙眉,挑出一大片人,嫌他们名字太硬,将名册扔给内官,让他换人。
内官不敢违命,连忙重选。再将名册交给素盈时,她又让人把所有随驾人员的八字查一遍,结果查出十几个相克的,又换。
第三次拿到名册,素盈看了半天挑不出什么毛病,终于定下来。
郑重筹备之后,皇后一行终于要动身。日子挑的是良辰吉日,人数也是挑了应天顺时的。素盈又特意问了问,名册上定的人是不是都跟来。她上了銮驾还不忘厉色说:“万一有人动不了身,可别随便找一个凑数敷衍。”
“没有那种事。”内官小心回话:“就这么些人,况且又是一遍一遍清点过的。”
素盈这才向他笑笑。
她不是容不得有人出差错,但这一次不行。
好容易,才让她想要的人都出现在名册上。
只要那些人在,即使皇极寺里早已没有她要找的人,她也能演一场以假乱真的悲剧。
这天天气闷热,一行人来到皇极寺时,已近正午,恰是最闷的时候。
这一次素盈才真正见识了皇极寺的景象,可她仍然无意欣赏。那些护阶花草、曲池亭台,看在眼里却看不到心上。她径直往含光堂稍事休息,随行的周太医很快便跟入,为她略做检查。
一会儿,崔落花出来向寺中主事吩咐:“娘娘此刻有些疲惫,请众位大师先代娘娘为皇孙诵经。稍晚些时候天气略凉快些,娘娘再亲自祈福。”她又向一旁躬身侧立的素湄道:“娘娘吩咐,你先去僻静的殿阁中为柔媛娘娘抄《金刚经》。晚些时候,娘娘为皇孙祈福完毕,再去为柔媛诵经。”
素盈在窗边看着众人各自散去,阖眼睡了一会儿。
不知不觉天色暗下来,起了一阵风。素盈身边的宫女们忙轻手轻脚把门窗关好,却见她动了动,醒来了。一名宫女自外面进来说:“娘娘——有人求见。”
“是谁?”
“她说是相爷身边的人——可没有人见过。”宫女说,“被禁卫拦在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