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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盈手法灵活利索,一阵功夫将大块鹿肉烤至半熟,又麻利地用刀切了,以盐醯佐味。众人看得默不作声,连素沉也颇感意外。他只知妹妹曾经入宫照料淳媛饮食起居,却不知她是亲力亲为。皇帝倒像是早知她的能耐,尝过素盈亲手奉上的鹿肉,向众人笑道:“只怕日后的选女都不学琴棋书画,改去洗手调羹了!”
素盈听这话就知道他喜欢,心中自然高兴。她毕竟是帝王女眷,虽然不摆架子,却也不敢与众人过分亲热显得轻佻,与他们一起喝了一会儿酒,她就找个托辞,起身去附近看风景。
不一会儿,皇帝也离了侍从,悄然走到她身后,说:“转到后面更好看。”说罢携起她的手,拉她绕过一片山岩。
眼前果然豁然开朗——苍翠树林向外延伸,尽头的草原远远可见。日已西斜,一片金光染上树巅,风吹过,壮丽的色彩立刻活跃起来。伴着飒飒风声,素盈不禁深深呼吸,伸出双臂迎风入袖。“真好啊——”她的由衷赞叹,只能用这三个最简单的字表达。
他轻轻点头,指着遥远的草原说:“我应该轰轰烈烈地生在那里。”他将手臂一挥,指向树林另一个面一片幽深的山谷:“然后,清清静静地死在那里。”
“陛下!”素盈忙出声制止他提不祥的话题。
他看着她笑笑,不再说。
纵然是帝王,也有不能实现的愿望。他即位没多久的时候,他的陵寝就选定在王家的风水宝地,离此处的清静尚有漫长距离。据素盈所知,那里在几年前已经营造完毕。她看看身边的男人,忍不住去握他的手。
他们并肩相依,一直看到太阳要落山。
“该往上走了吧?”素盈对眼前的壮美恋恋不舍,但也期待行程终点的风景。
他却摇头说:“我们这就下山了。”
“哎?”
他回首仰望山峰,幽然道:“我去过山顶一次——那时跟随先皇狩猎来到这里。先皇身边的大臣极力怂恿我上去,可那一次之后,我只觉得遗憾:为什么要走上去?为什么没有停在留一半清醒一半醉的地方……”他低下头沉默片刻,摸了摸素盈的衣衫,笑道:“山里很快要冷了,你这样子没法逗留。走吧。”
这一天他们成绩斐然,晚上在巨大的篝火旁歌舞时,人人都欢欣自在,仿佛忘了他们来自宫廷。第二天皇帝又带队入山,捕到一只年轻的雄虎。无论场面还是战果,都令素盈大开眼界。第三天帝后一起去草原上打野兔,薄暮时分在湖边饮马,素盈靠着她的踏雪骃,极目远眺。
落日熔金,莽原如画,晚风四起远飏天外……
素盈削了一段芦管,放在唇边吹奏,可惜音色不大美妙,原本苍苍茫茫的曲调多了几分凄迷的韵味。皇帝倚在他的流星骓旁,静静倾听。
一曲吹罢,素盈叹气:美则美矣,然而在这块天地之间过一辈子的人,一定也有他们的烦恼。
她的叹息还未散去,芦笛声又起——竟是皇帝在吹一支乡谣。简短数声成就一段灵动曲调,他吹罢笑道:“你那一曲太悲了,实在愧对美景。”说着高声问身后随从:“还有谁会?”
近侍们嬉笑着纷纷吹出家乡的歌谣。一人吹笛时,众人唱和,又成暮色中一道风景。
他的芦笛吹罢就随手扔到一旁。临行时素盈俯身拾起,用一茎柔韧的长草将他们的笛子缚在一起,小心翼翼收在腰间的锦囊里。虽然她提醒自己:他们属于变幻莫测的宫廷,今天对她微笑的人,也许明天就改变。但她还是珍惜这一刹那——又一个她见所未见的他,被她收藏。
第四天,皇帝原打算与众臣议事之后一起击鞠。素盈等来等去,不见御帐有动静。她心中生出不祥……她已渐渐学会如何从他周围的动静、从他身边每一个人的脸上来推测情况,而此时此刻观察的结果让她沉不住气。
她派人去御帐打听,然而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在她有些焦虑的时候,却不得不看着那可恶的白衣女人在行帐间逍遥地飘来荡去,这让她更烦闷。
“阿盈,你知道什么是‘不幸’吗?”她说,“怀抱希望而来,却发现希望只是空中楼阁,一切都要从头做起,目标变成最最基本的‘活下去’——雄心壮志沦落到为生存挣扎,这就是‘不幸’。”她说话时从不照顾素盈的情绪。
素盈瞥了瞥她,默默在心里说:“不想看见你!”
“你差一点看不到我了!”女人在半空中迎风起舞,边舞边说,“当你把‘不幸’视为理所当然,对自己说出‘我要适应,适应这宫廷,努力活下去’的时候,你就看不到我了。你越来越不敢冒险,越来越沉默,所有的话在说出来之前都要再三斟酌,有时干脆缄口不言。结果,慢慢变成一具安静的行尸走肉——那样的你,再也不会看见我。”
她又说:“情愿安于现状的人,即使眼前有再多的选择,他们也看不见——所幸的是,你又看到我。赶快啊,阿盈!你又到了不得不做出抉择的时候……与其一步一步地挣扎,为何不要你亟需的大权,让局面彻底改变?”
“抉择?”素盈站在皇后大帐前,冷眼看着她,“现在的我,与你能够实现的承诺,相差很远吗?我想要的,我能够得到。就算你给更多,对我来说只是多余。我只取所需。”
“你还不知道吧……能把你需要的东西给你,你想要向他寻求庇护的这个男人——快要死了。”白色身影轻悠悠飘到御帐顶端。
恰这时,皇帝与一众大臣走了出来。女人翩然落在皇帝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皇帝似乎觉得肩头发冷,微微颤了一下。
素盈看在眼中,脸色更加苍白,不禁快步向他走去。
“他快要死了。”白衣的女人又说了一遍。
“……你说谎!”
“信不信由你。”白衣女人漠然说:“素盈,赶快为自己打算吧!八岁的孩子不明白天下的意义,奉香的女官担不起天下的重担,可是你——皇后陛下——你马上就会发现:不能不要,否则你一无所有。”
素盈越走越快,神色不定地一直走到他身边,失礼地拉住了他的袖子。他不明所以,见她的表情又惊疑又难过,他宽和地向她笑笑,说:“进来,我有话对你说。”
他说着,轻轻挣了一下,却没把袖子从素盈手中挣脱,于是换上严肃的神情望着她。
明明是在阳光下,素盈却觉得有些冷,还有些眩晕,越来越看不清他。她不得不闭上眼睛,深吸口气,放开他的衣袖随他步入御帐。
身后帘子垂下的一刹,三天的快乐隔绝在华美的御帐之外,他在她面前变回君王。
帐中有种清甜温暖的香气,毫不张扬地浮动在他们周围。
素盈心神恍惚地站在他面前,又不知要说什么,只是出神地观察他一举一动——大臣们离开之后,他的神色并不愉悦。见她眼神凄凉,他沉声问:“你已经知道了?”
素盈一哆嗦,反问:“什么?”
“兰陵郡王在西陲连败,伤亡惨重。”他眉头微锁,“上一战中他被俘,是副将谢震突袭敌营将他救回。如今西陲战事陷入僵局,形势不好。”
“什么?!”素盈一惊,立刻跪倒代兄请罪——古来帝王常把“百姓有罪,在予一人”挂在嘴边,把全天下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好像只有这样才算明君。身为他的配偶贤后,皇后自然一样照做。她的家眷做事不利,其中肯定有她的错,她必须主动求罪才显得识大体,若是求情,反而显得不明事理。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变成一种规矩。纵然素盈一心担忧她哥哥,也要按这规矩先数落自己一通,并且还要为她没能服朝装正式谢罪表示惶恐。
他随意宽慰两句,又说:“东宫请求西征。”
“战事吃紧?”素盈心下一阵紧张:东宫十四岁受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带兵出征理所当然,恐怕反对的人也不多。然而阵前又不同于宫中,一旦他统帅西陲,可以轻易找到置素飒于死地的理由,就算是先斩后奏也未尝不可。
不是她过于多虑,只为身计、不顾社稷——假使东宫真的没有其他企图,区区西国,何至于让他亲自领兵?国中又不是没有可以带军的将领。历代太子挂名天下兵马大元帅,不带兵还好说,一旦实实在在把握兵权,谋权篡位的尚且不乏,扫除异己更是屡见不鲜。
“东宫身为储君,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她向他暗示太子的特殊地位——该担心的人不只是她,还有他。
“确实……还需再细想。”他稍稍拖长的语调,流露出对这个话题的疲惫。素盈察觉他对东宫也不放心,她反倒略微安心。
他锁着眉头在帐中慢慢踱了几步,“征虏将军战死,兰陵郡王击败西国还没有多久,它又卷土重来。兰陵郡王的队伍锐不可当,再度交锋也吃了亏。这西国,当真不可小窥。”
素盈走上前拥抱他,“不过是小小的西国,怎么能够难住想要轰轰烈烈活在草原上的你?”——国与国之间的事轮不到她操心,她不想自作聪明在他跟前出谋划策。信赖他,就是最聪明的态度。
她的奉承让他“嗬”的笑一声,至少是对她短暂的满意。接着他又问:“说些别的——丹茜宫这些天还好吧?”
皇后出行,丹茜宫不会禀报动静,但他似乎知道钦妃会按时传递消息给素盈。
素盈眨一下眼睛,立刻毫不隐瞒地回答:“平安无事。”他从来不过问她在丹茜宫做些什么,这时候提起来,自然因为她哥哥在外面吃了大亏,她轻举妄动难免正中某些人下怀。这道理素盈明白,慎重回道:“请陛下宽心。”
“但愿如此。”他不紧不慢地说,“我听说,你对淳媛的事情念念不忘,近来又想起她了。有些事情,揪出来容易,压下去难。如果不是你能够巧妙解决的,就放过别碰。我不想再听说你身边的人莫名其妙地死掉——尤其是现在。”口气虽然不甚严厉,但话里话外听起来像是责备。
素盈没有贸然回答,心中却不免怫然:今天之前,他从没用“听说”二字来旁敲侧击。今日骤然提起,多半是方才有人借故质疑她的品行,让皇帝再也不能装作不知、不闻不问——朝中从来不缺闻风而动的人,但这反应未免太快了些。
“忘了她吧。过去的事、死去的人,都没有什么意义了。”皇帝看素盈脸色阴沉,不疾不徐地说:“假使日子太清闲,沉湎于无用的往事也无所谓。但有很多事情待做的人,不该拿怀旧当消遣。”
这算是责备之后的安抚?素盈睁大眼睛望着他,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问他:他当真能够把生离死别看得无足轻重?还是说,对他而言,忘掉一个他喜欢过的人,就像扔掉一张写错字的纸一样简单? ……可她问不出口。
“素槐可是真正的素氏女儿,并不完全像你看到的那样。”他看她的目光很平静,连语调也是一如既往的安稳。
素盈暗暗腹诽:素槐看到的他,也未必是真实的他。难道因为这个缘故,他们之间那些曾经昙花一现的缱绻笑容、缠绵眼神,就可以跟死者一并葬送?
她心里酸楚:有一天她不在了,他一定也会轻而易举地把她忘记。但假使他先她而去,她恐怕没有他这样洒脱的心态。
“察见渊中鱼,不祥。”他无视她的感伤,继续说,“你把宫里的事情看得太清楚,下面的人会惶惶不安,你自己也会大失所望。”
可是,他又何尝不是看得太清楚?
她的每个想法似乎都被他听见,他又说:“脱缰固然不好,缰绳勒太紧、挥鞭太急也非明智——这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第一次听他用这样的口气不加掩饰地责备,素盈垂下头无言以对。
为一个虚幻的女人所说的一句话,她担心他的生命,担心得在众人面前失态。而他担心的,永远是深宫中那些盘根错节的隐秘和关系。
见她的神情变幻,他柔声说:“今天哪儿也不去了,你歇着吧。”
素盈一言不发地告退。
然而“歇着”这种事情,在这时候决不可能。离开他的身边,素盈心中立刻被另外一些事占据。她回到自己的行帐,沉下脸思忖自己的处境。
宫女禀报:“白公公求见。”
素盈从沉思中回神,不知他为何而来,但觉他来得正好,立刻准他进帐。
四九章 兄弟
白信则目不斜视,捧着一个不大的皮囊走上前。“娘娘,您的弹子袋掉在路上。”
那是素盈昨日打野兔时随身带的,未注意到腰上的绳结何时松脱,回营地时已失落不见。“你没有跟着出去,怎么捡到这东西?”
“是白将军拾到,让小人送进来。”
素盈掂了掂手里那一包铁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