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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鼓舌,拨弄是非,你说讨厌不讨厌 这种人见人憎的“小市民气”,只怕是连上海人自己也感到可鄙吧!
总之,上海人是一群在传统和现代之间游移着的“城市部落人”。他们的根在中国传统文化,枝叶却又沐浴着欧风美雨。这就使他们身上既有优势互补的精萃,又难免不伦不类的尴尬。于是,当别人议论他们时,一旦事涉敏感之处,就会演出戏剧性的冲突来。
六 上海的男人和女人
1997年1月7日,台湾作家龙应台在《文汇报》发表了《啊,上海男人》一文。文中写道:“上海男人竟然如此可爱:他可以买菜烧饭拖地而不觉得自己低下,他可以洗女人的衣服而不觉得自己卑贱,他可以轻声细语地和女人说话而不觉得自己少了男子气概,他可以让女人逞强而不觉得自己懦弱,他可以欣赏妻子成功而不觉得自己就是失败。上海男人不需要像黑猩猩一样砰砰捶打自己的胸膛、展露自己的毛发来证明自己男性的价值。啊,这才是真正海阔天空的男人!我们20世纪追求解放的新女性所梦寐以求的,不就是这种从英雄的迷思中解放出来的、既温柔又坦荡的男人 原来他们在上海。”
这篇龙女士自认为、我也认为是赞美上海男人的文章一发表,在上海立即就引起了轩然大波。据云:“上海男人”纷纷打电话到报社大骂作者“侮蔑”上海男人,上海男人其实仍是真正的“大丈夫”云云。一些上海男人(也包括女人)也纷纷撰稿作文,起而应战,历数龙文的种种不是,力陈上海男人的种种委屈。还有上海男人远隔重洋寄来信件,对龙应台表示最强烈的抗议,并株连到《文汇报》,扬言要在海外发起抵制《文汇报》的运动云云。委屈的龙应台惊诧莫名:“我的文章引起辩论是常事,引起完全离谱的误解倒是第一次。”其实,龙女士在上海遭到“群起而攻之”,多少有点“咎由自取”。因为她在赞美上海男人时,实在不该用了一种调侃的语调,诸如什么上海男人是“一个世界稀有的品种”啦,什么上海男人“不以帮女人洗内裤为耻”啦,什么“在20世纪末的中国上海,你说奇怪不奇怪,流言的主角竟是男人,被虐待的男人”啦等等,更不要说还有那么多离奇的故事,比如上海男人因为怕老婆而不敢坐马桶、只能蹲在马桶上办事,或每晚都被老婆强迫做爱等等。这话搁到谁头上,谁都会恼火。
还应该承认,与龙应台商榷(也包括那些不一定是商榷、只不过是发发议论)的文章,也都有他们各自的道理。有些话说得十分在理,比如说男人下厨的根本原因,在于女子普遍就业且男女同工同酬,而且还同是“低酬”,故既需同工于社会,又需同工于厨下,“否则,一顿晚饭吃到什么时候去?”(冯世则《说“横扫”》)有些话说得颇为俏皮,比如说古人是“女为悦己者容”,如今则是“男为悦己者厨”(M.P《瑞典来信》)。有些话有点道理也有点俏皮:“不是每个上海男人都有跪搓板的经历,深夜被赶出家门的男人也许正无忧无虑地走向情人的单身公寓,而家里河东狮吼的女人正百感交集自叹命苦,却死惦着灰溜溜走出家门的男人。”(张亚哲《乱谈“上海男人”》)有些话可能是事实也可能不是,比如“上海不少把‘怕老婆’挂在嘴上,或装作‘怕老婆’的男子,实际上是并不怕老婆的,这只是他们在夫妻关系中的一种善意的‘谋略’。”(陆寿钧《也说“上海男人”》)或者“上海男人是比较务实的,不为传统观念而硬撑,不为讨好女人而强扭”,“以一颗平常心处世居家过日子,所以多数上海男人活得心安理得,一点也没觉察到自己已变成世界稀有品种,奇货可居。”(沈善增《捧不起的“上海男人”》)还有的则已不仅仅是替上海男人说话了,比如说大陆女人之难:“在摇晃拥挤的公共汽车上她得抱得动孩子;在丈夫不在的时候,她得扛得动煤气罐。她温柔不得,粗糙一点才做得了大陆女人。”大陆男人也难:“本来分房子该排到他了,可又不知给谁的后门挤了下去。他也有气呵!女人可以因此而骂他是窝囊废,他却不可以去骂单位领导是混账东西王八蛋。”“他又如何男子汉得起来!守大门的老头同志,公共汽车上的售票员小姐,托儿所的小阿姨们,楼上楼下左邻右舍,上级下级同事领导,他都小心翼翼得罪不起”,“一个关系处理不好他都会倒楣。夫妻关系上他不以退为进,再跟自家人过不去还有什么意思?你让他鼓着胸肌揍女人出气以显示男子气概 ”“事实上每日骑着单车、拎着带鱼回家的上海男人也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锤炼胸大肌。无法像衣食不愁的西方男人一样拼命运动卖弄肌肉以显示雄性魅力。上海男人知道压在他们身上以及他们妻子身上的生活担子有多重。”因此“心太软”的上海男人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心爱的女人累死累活而袖手旁观(唐英《上海男人,累啊》)。(图二十二)
这样实在的话,谁读了不会为之动容?
然而,问题并不在于龙应台有多少失误而其他人有多少道理,而在于这件事为什么会在上海引起那么大的反响。要知道,上海人可是被“骂惯了”的,比如说“上海人自私”、“上海人小气”等等。这些飞短流长闲言碎语全国各地满世界都是,上海人早已充耳不闻满不在乎。正如一位身居上海的北方女人所言:“报章杂志及天南地北的杂谈闲聊,时有对上海人、特别是对上海男人的评论,往往带贬意的居多;但上海人一般不大把这当回事,很少有人起而辩解、驳斥。”(杨长荣《为上海男人说句话》)比如电视连续剧《渴望》有影射上海男人自私委琐之嫌,《孽债》则被误认为是说上海男人乱撒风流种子,“敢生不敢养”,不负责任。两剧虽在上海引起不满,却也未见“有什么上海人跳将出来理论一番”。这一回却是破了一个例。那么,为什么上海人在蒙受了那么多“不白之冤”时都无动于衷,惟独这一回龙女士只不过用调侃的语言赞美了上海男人,就让上海人大为光火、恼羞成怒 莫非这次触及到的是一个特别敏感的问题,而上海人又特别忌讳别人说他们怕老婆?
的确,男女关系确实是一个敏感问题,怕老婆也不怎么体面。不过,怕老婆虽不体面,却也不算太丢人。中国自古就有怕老婆的事,就连皇帝和宰相也有怕老婆的(请参看拙著《中国的男人和女人》),也没听说有多丢人。至少,怕老婆总不比自私、小气丢人。何况上海人也并不讳言自己怕老婆。1991年,上海电视台播出名为《海派丈夫变奏曲》的系列小品,列举围裙型、夹板型、麻烦型、保驾型、私房钱型等10种类型,并唱道:“男子汉哪里有,大丈夫满街走。小王拿牛奶呀,老赵买酱油。妻子一声吼,丈夫抖三抖。工资奖金全上交,残羹剩饭归己有,重活脏活一人干,任打任骂不还手。”其调侃性实不让龙女士,上海人看了听了却哈哈大笑,也没听说有人要向电视台“讨个说法”。
也许,问题就出在:怕老婆这事(也包括相关的其他事),上海人自己说得,别人就说不得,尤其龙应台说不得。因为上海男人“终究是男人,是中国的男人。尽管是不可多得的‘稀有’,或‘温柔坦荡’到‘像个弯豆芽’”(胡妍《龙应台和“捧不起的上海男人”》)。哪个男人愿意被说成是“不像男人” 没有。如果被女人这样说了,就更不行。何况尤应台又是个嫁了老外的台湾女人,同时又是一个著作等身的名女人,养尊处优,风花雪月,要啥有啥的,自然“站着说话腰不疼”,有什么资格对被生活重担压弯了腰的上海男人说三道四?结果,上海的男人和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无端地成了一盘烤得透红的龙虾”,而那位乱刮旋风的龙女士,却“早已坐在瑞士美丽的家中,欣赏并记录着她儿子安安的如珠妙语,我们这里关于上海男人的喋喋不休,浑不关那个家中的痛痒”(李泓冰《龙应台与周国平》)。想想谁不生气?
但,即便如此吧,似乎也犯不着那么光火。要知道,尤应台毕竟没有恶意呀!她也没有挖苦或者嘲讽上海男人,只不过有点“困惑”又有点“调侃”罢
其实,事情坏就环在那“调侃”二字上。你想吧,如果真心认为“最解放的男性就是最温柔的男性”,而上海男人恰恰就是,那么,你调侃什么 还不是内心深处多少有些不以为然?这就让人恼怒,而恼怒的深层原因则是被戳到了痛处。事实上,上海男人的形象问题一直是上海人的一块“心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全国各地都有了一种“共识”,即:“上海男人最不像男人。”上海男人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并为此深感苦恼。上海男人也不是没做过努力,比如也有人留发蓄须,作“硬派小生”或“西部牛仔”状,但给人的感觉却是“不像”。因为“你无法设想一个浓须长发的壮汉操一口绵软的吴语与小贩讨价还价”(杨东平《城市季风》)。正因为上海男人心知肚明又无可奈何,因此特别怕别人说。现在龙女士却把一般人认为“不像男人”的种种表现添油加醋地统统端了出来,还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这不是存心和上海人过不去 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对这种事情的不能容忍,可是全世界都“人同此心”的,不独上海人如此。不过,上海人到底是上海人。在对龙女士的“回敬”中,尽管有些话也许没说到点子上,但那态度,仍不失优雅体面,费厄泼赖。
于是我也想替上海男人说几句话。
要说上海男人,还得先说上海女人。
说起来,上海的事情就是有点怪。比方说,大家都公认上海这个城市好,对上海人评价却不高。上海人当中,上海男人历来形象不佳,上海女人却颇受好评(除特别反感她们的爱窥人隐私和爱说人闲话外)。平心而论,全国各地都有漂亮女人和优秀女人,上海女人并不是其中最漂亮和最优秀的。但,一个女人到了三四十、五六十岁,或者在恶劣条件下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却仍能有“女人味”的,则似乎非上海女人莫属。可以说,上海女人是中国“最有女人味的女人”。
上海女人之所以特别有女人味,除南方女性原本比较娇美,城市生活远较农村优越外,更重要的,还是她们特别看重自己的性别特征,有一种可以称之为“女性养成教育”的传统。她们从小就懂得女人应该是怎么样的,以及应该怎样做女人。结果,即便她们本来不是最漂亮最出色的,也变成最漂亮最出色的 这也正是上海这个城市特有的魔力。陈丹燕说:“上海是那样一种地方,要是有一点点钱的话,它可以做出很有钱的样子出来,它天生地懂得使自己气派。”《上海的风花雪月》)我们也可以说:上海女人是这样一种人,要是有一点点漂亮一点点娇嗲的话,她可以做出很漂亮很娇嗲的样子来,她们天生地懂得使自己有女人味。
上海女人的女人味,一言以蔽之曰:嗲。
“嗲”这个词,是完全属于南方的。北方人无论男女,往往不知“嗲”为何物。我在《中国的男人和女人》一书中对“嗲”有一个界说,认为它就是某些女孩子身上特有的、能够让男人心疼怜爱的“味道”。一个女孩子之所以能有这种味道,则多因身材娇小、体态妩媚、性格温柔、谈吐文雅、举止得体、衣着入时,静则亭亭玉立,动则娉娉袅袅,言则柔声轻诉,食则细嚼慢咽,从而让男士们柔肠寸断,疼爱异常,大起呵护之心。其中,除先天气质外,后天修养也很重要,而以此征服男性之功夫,则是上海人之所谓“嗲功”。
但,如果你以为上海女性都是弱不禁风娇生惯养的“娇小姐”,那就大错特错 上海女人不但娇美,而且能干。——中国女人都能干,但在能干的同时还能保有女人味,却很难。在我的印象里,城市女性中能做到这一点的,当首推上海和成都的女人。不过成都女人嘴巴太厉害,得理不让人,也不够嗲,则其女人味较上海女人又略逊一筹。
上海女人都是“专家”,——专门顾家。除女高知、女高干和其他个别人外,属于市民阶层的上海女人,一般知识面都不广,对外面的世界知之不多,也没有太多的兴趣,但只要涉及家庭建设和家庭生活,则无所不知无所不精。在这方面,她们的学问往往超过她们的丈夫(她们的丈夫则超过外地男人),她们的精明也往往超过她们的丈夫(她们的丈夫则比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