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生活方式和文化性格,是互为因果的两个东西。比方说,北京人大气,所以北京人活得潇洒而又马虎。在先前,臭豆腐就贴饼子,再加一锅虾米皮熬白菜,就是好饭。如果那臭豆腐是王致和的,上面又滴了香油,就简直能招待姑奶奶。现在,则一包方便面,两根火腿肠,便可打发一餐。如果一时半会找不着开水来泡面,干啃方便面就凉水,也能对付。但,即便是这种简单的生活,也不乏乐趣。北京人是很会“找乐子”的。“坛墙根儿”和“槐树小院”都是“乐土”,“喊一嗓子”和丁一嗓子”都是“乐子”,而且越是众人喝彩,越是神情散淡(不是装的)。即便不过是小酱萝卜就窝窝头,或者素炸酱面拌黄瓜丝儿,也能吃得有滋有味。没有水果么?“心里美”萝卜就很好。寒冬腊月里,在大白萝卜根儿上挖个小眼儿,塞一粒菜籽儿进去,再浇上点儿水,等那嫩芽发出来,绿盈盈地挂在家里,粗糙简陋的日子便情趣盎然
上海人的活法又不一样。上海人精明,所以上海人活得精致而小巧。他们的住房多半面积不大,功能却很齐全。不少家具都是多功能的,而且摆放得恰到好处,既未占地方,又错落有致,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的设计。衣服也是不多不少的。既不会多得穿不了,压箱底,或开春时没法晾晒,也不会捉襟见肘,弄得没有出门的行头。反正一年四季,都能有体面的一身。这些衣服也不一定要买。不少家庭主妇或“主男”,都是能工巧匠。别人做两条裤子的面料,他能裁出三条来,那款式和做工,也都是专业水平。吃饭当然也不会马虎。即便寻常人家过小日子,每顿饭也得“烧几个小菜吃吃”,而且有荤有素,营养齐全。隔三岔五的,还会上街去,找一家偏僻(因此价格也较便宜)的冷热饮店喝一小杯咖啡或吃一客刨冰;或是在一家干净而又实惠的小店里点几样小菜,喝一杯啤酒;或是在逛街的时候,买一小块奶油蛋糕或一只苹果边走边吃。花钱不多,却照样享受了都市生活,既快乐又实惠,谓之“小乐惠”。
显然,上海人的这种活法,北京人是看不上的。什么“小乐惠”?简直就是“过家家”。同样,北京人的活法,上海人也不以为然。“找乐于”?“穷开心”吧!
这就是城市和城市之间的差异 这种差异,说到底,也就是文化的差异。什么是文化?文化就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方式。说得白一点,就是“活法”。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活法,不同的城市也有不同的活法。这些活法,就构成了文化。读城,也就是读人,读文化。
就拿“小乐惠一来说,原本是江浙一带的地方方言,本义系指普通老百姓的日常饮食之乐。日常饮食嘛,何况又是平民百姓的,当然不会是大吃大喝,无非虾油卤鸡、葱烤鲫鱼、蒿菜豆腐干、毛豆雪菜煸笋之类,甚或只不过茵香豆、花生米,再加一杯老酒,而且决不会是茅台或XO,故谓之曰“小”。然而小则小矣,其乐也无穷,其趣也盎然。更何况惠而不费,所以叫“小乐惠”。老作家汪曾棋写作“小乐胃”。江浙一带地方人说话,惠胃不分,而写作“小乐胃”,大约是因其主要表现于饮食方面吧?即便如此,我以为也不能叫“小乐胃”,而应该叫一小乐味”。因为它追求的,不是“腹之饱”,而是“口之乐”,快活的是嘴巴而不是肚子,是一小口一小口品茶品菜品酒时的那种自得其乐和有滋有味,怎么好叫做“小乐胃”
江浙一带早已有之的“小乐胃”或“小乐味”,到了上海人那里,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小乐惠”。江浙人的“小乐味”,多半还是农业社会的田园之乐;上海人的“小乐惠”,则是现代社会的都市生活。当然,并不是所有对都市生活的享受都好叫做“小乐惠”。比方说,到“百乐门”去挥金如土,就不是;在小摊点上将就着吃一碗阳春面打发一餐,当然也不算。不算的道理也很简单,前者太“大”,而后者又并无多少“乐”可言。显然,所谓“小乐惠”,必须是“小”而“乐”者。一般地说,它要有以下几个特点。一是小,是“小弄弄”、“小来来”二是精致,喝大碗茶就不算;三是必须属于物质享受,“喊一嗓子”也不算;四则必须是精心计算安排策划的结果,是以尽可能少的代价获得的尽可能多或尽可能好的享受,比方说,质量既高样式又多价钱还便宜等等。所以,不假思索地买一只烧鸡大嚼一顿不算“小乐惠”,用同样多(甚至更少)的钱,不但吃了一小碟白斩鸡,还吃了有荤有素好几盘菜外加一小杯可乐或啤酒,便是地道的“小乐惠”。在这里,第四条原则最重要。如果吃得(或玩得、穿得)虽然好,钱却花了许多,被“斩了一记”,当了“冤大头”,心里“气煞”,哪里乐得起来?
第四条原则最重要,还因为它是上海人的“小乐惠”不同于杭州人或其他江浙人“小乐惠”的紧要之处。杭州有民谚云:“工人叔叔,螺蛳吮吮(音“缩”);农民伯伯,鸡脚掰掰”,正是典型的杭州“小乐惠”。吮螺蛳,掰鸡脚,是很费时间的,然而乐趣也就正在这里 就那么一点东西,只要你慢慢地啜,细细地品,品到精细处,就不难砸出鲜味来。这滋味既是小菜老酒的,更是人生的。人生在世,有如匆匆过客,难得的是那份自在和悠闲。螺蛳吮吮,鸡脚掰掰,便正是对悠然人生的自我陶醉。也就在这悠然自得中,什么尘世的喧嚣,世道的沧桑,便都忘得干干净净 正所谓“老酒天天醉,毛主席万万岁”,杭州人也天天都活得有滋味,所以还是叫“小乐味”好。杭州“小乐味”既然以自得其乐和与世无争为旨归,就显然与上海“小乐惠”的精心策划算计安排大相异趣。
这就颇有些类似于北京人的“找乐子” 北京人的“找乐子”,也是对人生的一种享受,也是一种自得其乐和与世无争。会鸟、票戏、下棋、摆弄花草,不在乎东西好坏,也不在乎胜败输赢,图的是那份随意、自在、可心、舒坦,看重的是做这些事时的悠然自得和清淡雅致,是那份心境和情趣。(图五)在北京人看来,“乐子”到处都是,就看你会不会“找”。显然,这和杭州人那种“一饮一酌,一醉一醒,一丘一壑也风流”的人生态度是正相一致的。这也不奇怪。北京和杭州,毕竟都是乡土中国的田园都市,而且是有着上千年历史的文化古城。这样的城市,总是会有些散淡和儒雅的。这里的人们,也总是容易把历史和人生看穿看淡,从而变得心气平和、满不在乎和随遇而安。只不过,由于历史和地理的原因,北京的平民更多“京都气派”和“燕赵侠骨”,而杭州平民则不免多少会有点“吴越余韵”和“魏晋风度”罢
上海就不一样 上海不是“田园都市”,因此没有那份“散淡”;上海也不是“文化古城”,因此难得那份“儒雅”。上海是一个拥挤的、嘈杂的、五光十色而又贫富悬殊的现代化商业性城市,上海人大多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城市中、为奢华享乐所诱惑而又为贫穷窘迫所困惑的小市民。他们的生存环境比北京人差得多,他们的生活要求又比北京人高得多,因为他们受到的物质诱惑也比北京人大得多。这就使他们更加注重实实在在的生活内容和生活质量,也会逼得他们精打细算,尽可能地找窍门、钻空子、走捷径、捡便宜,变得“门槛精来兮”。可以说,占上海人口半数以上的小市民,差不多都是这种活法,而上海的市政管理和商业服务也乐意于为这种活法提供方便,比如印发半两一张的粮票,小吃可以搭配着买,雪花膏可以“零拷”等等。这些做法就保证了收入低微的小市民们也能过上方便、实惠、舒适而又不失体面的生活,而且还能和他们的城市一样雅致。
当然,要过上这样的生活,也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必须一精明”。事实上,每个上海人都明白,只有依靠个人的聪明才智和精明能干,才可能在这个社会里求得尽可能好的生活,也才可能在这个社会里活得如鱼得水。所谓“小乐惠”,就是对这种如鱼得水状态的自我欣赏。顺便说一句,这种活法在上海,甚至还能受到别人的尊敬。我的一个上海朋友告诉我,上海最有名的西餐馆“红房子”里有一位常客,每次点的菜点花钱都不多,地地道道的“小乐惠”。然而那里的侍应生对他却极为敬重,服务也极为周到。上海人不是很“势利” 怎么会尊重一个没有钱或舍不得花钱的人?不错,上海人也许很在乎你有没有钱,但他们更看重“精明”,更尊重“在行一。事实上,一个大手大脚胡乱花钱的外地人,在上海是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尊重的。他只会被看作是“戆大”而被上海人在背地里嘲笑。
显然,北京人的“找乐子”也好,上海人的“小乐惠”也好,或者杭州人的“小乐味”也好,都是那些收入不多、家境不宽、手头不富裕而又想活得好一点的普通人的活法,是对单调贫困生活的一种补充和调剂。要之,它们都是“享受人生”,也都是对自己“活法”的一种欣赏。所不同者,在于北京人欣赏的是自己的“大气”,上海人欣赏的是自己的“精明”,而杭州人欣赏的是自己的“闲适”。北京人,生活在天子脚下,皇城根儿,万岁爷这一亩三分地上住着,什么世面没见过?哪在乎生活的粗细,又哪儿不能找到乐子?上海人是国际化大都市里的小市民,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家里的日子很无奈,不算计也得算计,不精明也得精明。何况机会又比较均等,竞争又相对公平,再蠢的人,久而久之,也就磨练出来 至于杭州人嘛,没的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还有谁能比他们更贴近自然,更会享受人生?又还有谁能比他们更慵散,更悠闲?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嗅!
甚至就连这三种活法背后透出的无奈,也不一样。说白了,北京的平民是皇宫王府见多了,又进不去,只好到坛墙根下去“找乐于”;上海的市民则是灯红酒绿看多了,又得不到,只好给自己来点“小乐惠”。至于杭州老百姓,生活在“人间天堂”,日子却未必真那么好过,便只好“螺蛳壳里做道场、小酒杯中当神仙”。无妨说,北京人的“找乐子”是苦中取乐,杭州人的“小乐味”是忙里偷闲,上海人的“小乐惠”则是实实在在地调剂和充实自己的生活。相比较而言,上海人更“务实”,而北京人和杭州人更“审美一;上海人更“现代”,而北京人和杭州人更“传统”。
这是人与人的差异,也是城市与城市的差异。
因此,读城,就像读人一样。你要想认识一个人,就得把他当作和自己一样的人来看待,将心比心地和他交朋友。认识一个城市也如此。我写(读城记》这本书1目的也在这里:我想通过这本书,像认识我的朋友一样来认识我所到过的这些城市。当然,也想和生活在这些城市里的人,成为朋友。
那么,让我们走进城市。
们的生活正在一天天变得好起来。随着生活的蒸蒸日上,相信务实的上海人,自我感觉也会一天比一天好。总之,他们的问题,似乎相对比较好解决。北京人的问题就麻烦多 对人生苦涩的体验及其超越,似乎是属于所谓“终极关怀”一类的问题。当然并非所有的北京人都是哲学家,但北京作为世纪老人,却似乎总是和哲学脱不了干系。那种历史的沧桑感和人生的变幻感,总是无法躲避地会伴随着北京人;而关怀文化的演进和国家的命运,也无可避免地会是北京这类城市的宿命。
因此,北京人的活法是哲学的,也是诗意的。因为中国哲学是一种人生哲学。它并不来自逻辑推理,而来自人生体验。体验只能用诗来表达,生活也只有诗化以后才有艺术性。北京人的生活之所以充满艺术性,就因为他们总在做诗。或者说,总在做梦。做诗和做梦,有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如果说有区别,也就是梦有恶梦,而诗则多半是美好的。北京人便多半是生活在美梦和史诗之中。这使他们虽然难免不切实际,但也确乎大气磅礴;虽然难免自以为是,但也确乎圆润浑成。北京人是有点油,但不浅薄。他们也不避俗,但俗中有雅,而且是典雅和高雅。即便是最俗的俏皮话,也有历史典故打底子;即便是最底层的市井小民,也显得(当然也只是显得)相当有智慧有学问。甚至就连他们的世故,也因为是哲学诗,以至于最世故处反倒显不出世故来。岂止是显不出世故?没准还有几分天真可爱。北京人毕竟是古老文明最正宗的承传者。瘦死的骆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