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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坊下一如往常坐了很多人,几个柳家的小厮在轮番做先期问诊登记,两人快步奔过去,小厮们抬头一看,神色都一呆。
“家福!”柳杏林欢欢喜喜呼唤,“回去通报老爷子,就说我回来……”
那个叫家福的小厮表情就像见了鬼,突然转身就跑。
柳杏林的声音噎在了喉咙里,怔了怔,又去招呼另一个小厮,“家康,拿把伞来,快下雨——”
家康面对着他,双手背后,直着眼睛倒退几步,随即也转身就跑。
柳杏林怔住,下意识向前追了几步,谁知道那些坐在石墩上等候看诊的病人们和轿夫们,突然齐齐站起,一呼啦向后便退。
四面躲避,如见鬼魅,人人脸上都是一种奇怪的神情——怜悯、不安、鄙视、憎厌。
柳杏林自幼受人尊敬,学成医术后匡扶世人,更得爱戴,有生之年从未领教过这样的态度和眼光,又是突如其来毫无准备,一时竟然怔在了自家牌坊下。
“豁啦!”
黑沉沉的天空一个明闪,瞬间撕裂青色浓云,云间膨胀开大卷的风,狂掠而下,地面顿时飞沙走石,雨点和石子落在地上同时啪啪有声,一时竟然分不出哪个更响。
“下雨啦!”
人们发一声喊,赶紧躲避到牌坊后柳家大门的廊檐下,君珂拉着柳杏林也要去躲,柳杏林忽然打个寒颤,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害怕那样的眼光。
风越发的大,将各家门楣上的对联撕得摇晃作响,忽然一声巨响,半掩的柳家大门被撞开,门上贴着的一个纸卷震落,随即被风卷起,飘飘摇摇,正落在柳杏林脚前。
君珂一低头,便看见墨迹淋漓一排大字。
《今逐逆孙柳杏林之告乡老书》
底下洋洋洒洒,细述柳家如何教导无方,出了柳杏林这有辱门楣的儿孙,无视家法,罔顾伦常,和人私相授受,始乱终弃,毁人清白,坏我家风,柳家无颜为此不孝子孙掩饰,今逐出家门,告之父老,从此各行其是,终生无干。
字写得潦草,却剑拔弩张,下笔有力,可见书者当时凌厉愤怒心境。
君珂怔在那里,一瞬间骇浪惊涛。
怎么会有这样的家长?
刚愎自用,偏听偏信,宁信外人,不信亲孙,连给柳杏林一个当面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判了他的罪和刑?
她当日为求生无奈之下攀诬柳杏林,心里也知道如果传出去,只怕要对他有不良影响,但自信解铃还需系铃人,只要自己解释清楚,柳家凭什么不相信自家的孩子?
但是!柳家竟然连给自家孩子一个辩白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生硬粗暴地对他进行了宣告,接受了十六年现代公平理念,十分清楚中国式护短家庭教育的君珂,一时间无法接受这样的巨大差异,震惊到忘记言语。
“哗啦!”
雨终于瓢泼而下,像天神开了长空水闸,倾倒海洋,瞬间将人淋个透湿。
柳杏林立在雨中,没有动,他一直低头看着地上那告父老书,雨水急速泼下,将那团纸打湿、揉烂,洇糊字迹,直至不可辨认,他却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像要从里面看出这人世苍凉,绝境之殇。
刚硬的笔划落进眼底,像刀刺进心里——那是祖父的字迹。
爱他宠他却也从来最严格要求他的祖父。
他是祖父的骄傲,一生荣光和希望所系,正因为太爱他,所以分外不能接受他的一丝污点。如今声名毁于一旦,令家门蒙羞,祖父气急之下,如何能原谅他?
老爷子生性严厉刚刻,重视家风颜面甚于一切,早年一位叔叔酒醉后无意中被朋友拉进青楼,不过脚刚刚迈进去一步,被老爷子知晓,当即痛打一顿逐出家门,从此穷困潦倒漂泊无依,老爷子宁可派人偷偷私下接济,也不允他重回家门,如今自己这“罪”,可比当年叔叔更重上多少倍,祖父没有开家庙打他个半死再逐出门,已经算是格外恩宽。
秋日的暴雨呼啸连绵,天地间一片蒙蒙灰色,像一座横亘于他和家之间的铁墙,从今之后,天涯之远,永难跨越。
柳家大门后有人赶过来,将大门关上,“砰”,重重一声。
柳杏林立在门前,一动不动。
雨水浇灌在身上透心凉,但凉不过此刻心境,凉不过前方屋檐下人人面色神情——漠然、或还有几分同情,那同情薄如纸,如纸一般边缘锋利,割心。
柳杏林嘴角撇出一抹苍凉的苦笑。
早该知道的,不是么。
当日王府,亲口应下那声控诉,便该知道这样的后果——他太有名,太被天阳城百姓所关注,冀北第一严谨家门名声最盛的孙儿,时刻处于世人审视目光之下,一点微小的轶事,都是父老最有兴趣口耳相传的奇闻,何况那般带有桃色的香艳故事。
瞬间传扬,街谈巷议,清贵家声建立需要百年,被污却只是一瞬间,这让重视家风甚于生命的祖父,如何能够接受?
他还把君珂带了回来,这在还保留一丝希望的祖父眼底,不啻于一个令他绝望的证实。
柳杏林闭上眼睛。
雨水顺脸庞滑落如热泪。
随即他缓缓跪下,跪在牌坊下,汪起的水泊里,向着,柳家大门。
衣袍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头发粘在了脖颈里,像一条条乌黑的蛇缠着咽喉,或者是一个连绵不休的噩梦,似要窒住人呼吸,头顶有闪电盘旋,让人希冀着是否能立刻降落,劈进此刻混沌苍茫的心里,劈裂这人生苦痛,在无所希望中点燃星火,在拯救这一刻无尽悲凉。
柳杏林磕下头去。
一叩首。
谢父母亲人养育之恩。
水花溅起,头部撞击地面声音沉闷,淹没在滚滚的雷声里。
二叩首。
歉无奈之下令家门蒙羞。
额部毫不容情的砰然触地,天地都似在此刻动了动,一道闪电犁过天海,层云划破如伤痕。
三叩首。
恨从此不能……承欢膝下。
水花飞溅,连同额间鲜血,淡淡红色洇开,再被暴雨冲散。
柳杏林伏身泥水血水之间,挣扎难起,热泪与冰冷的雨流在一起。
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
那声音坚决有力,啪嗒啪嗒溅起大片雨水,毫不犹豫地从他身边经过。
柳杏林抬头,便见君珂挺腰直背,抿唇昂头,目光直视,面无表情向前。
直奔柳家大门。
第三十五章劈门
她眼神太坚决,表情太冷漠,以至于柳杏林竟然被这样的君珂给震住,忘记呼唤。
君珂此刻也听不进任何人的呼唤,她大步走向柳家家门,经过牌坊之下时,顺手抽出一个杂货小贩扁担下的一把小斧头。
幺鸡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有点惊吓地仰头看她——这人这表情,从来没见过,叫什么来着?……杀气!
君珂抿着唇,紧紧抓着那斧头,大步而去,人群看见她过来,自动让开,却又不走远,还是紧紧围拢着,君珂看也不看,自人群中穿过。
“姑娘……”有个老者好心地提醒她,“柳家的家门,碰不得……”
君珂抬头对他露齿一笑,笑得那老人脸色大变后退一步,再也不敢说话。
在柳家门前站定,仰望厚重的黑漆大门,黄金铜环耀人眼目,那么热烈的颜色看起来却令人发冷,君珂没有笑意地笑了笑,站在门前,慢慢地捋袖子。
她动作仔细缓慢,像是要通过卷袖子这个动作来理清内心杂乱愤怒的思绪,又像是被柳家声威所震,在考虑偃旗息鼓,周围紧张的百姓悄悄松了口气,散开了一点。
百姓们这口气还没出完——
君珂突然一抡膀子——
用比那日周府内劈周夫人床更大的力气,恶狠狠一斧头,劈在了柳家的大门上!
戛然一声裂响,厚重的黑色木门上顿时裂开一道宽寸许的深沟,露出白惨惨的木头茬子,围观百姓骇然向后一退,也像被雷劈在了头顶上。
“君珂——”身后柳杏林惊呼,起身便要扑过来阻止——不行,祖父会气死的!
“幺鸡,拦住他!”君珂头也不回一声厉喝,幺鸡哧地一滑,正滑到柳杏林脚下,将他绊个跟头,顺势就爬上去,坐在柳杏林脑袋上。
君珂眯着眼睛冷笑——透过大门,隐约看见原本退得干净的庭院内,渐渐人头涌动,只是还没有靠近。
一不做二不休,揉揉手腕,君珂横起膀子又一劈!
“嚓。”
和刚才那条印痕平行方向,又多条上细下粗的印子。
有人自门后快步奔近,隐约还有搀的扶的,君珂眯起眼睛冷笑——总算惊动了老的。
她后退一步,运足目力凝视着门后快速接近的影子,计算对方到来的时间,在对方手搭到门闩的那一刻,再次抡起斧头。
“吱呀——”
“啪!”
两声出于一声,门开启的刹那,君珂一斧头惊雷一般又劈了下去!
“啊呀——”
一声尖叫,斧头砍在门闩上,凉风掠过开门人的脸前,那人怎么也没想到门开了居然迎面一斧头,居然还有人敢这么动手不怕误杀,惊得眼睛一翻就软倒在地上。
君珂冷笑一声,一脚踢开大门,站在门槛上,嫌弃地将那晕倒的人踩了一脚,居高临下看着被惊住的柳家人。
一开场就要先声夺人给对方下马威——景横波说的!
君珂一边横刀立马地站着,用斧头遮住脸,一边手伸到腿边悄悄揉筋——哎哟这门怎么这么重,超出预料,腿差点蹬脱臼,唉,要学武功,学武功!
“你……你……”门内一大堆人,中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被扶着,在伞下指着君珂,气得浑身颤抖语不成声,“哪来的野丫头!竟然光天化日公然毁我柳府大门!来人呀——来人呀——给我报官——”
“哪来的光天化日?”和对方的愤怒比起来,君珂特别冷静,还认真地仰头看了看天,“不就是凄风苦雨,黑云压城?也是哦,有你们这种人在,还有什么光天化日,朗朗晴天?”
“你——”柳老爷子气得几乎厥去,柳家家风清正,向得百姓爱戴,如今竟然有人打上门来,还满嘴恶毒攻击,“你——你胡言乱语,颠倒是非——”
“对,胡言乱语,颠倒是非。”君珂笑,“您真有自知之明,这么快就替我把话给说了。”
“姑娘。”柳老爷子身边一个中年妇人,突然上前一步,眼光先在远处失魂落魄跪在地上的柳杏林身上掠过,才转回来看君珂,“我家老爷子年纪大了,不会与小辈口舌上一争短长,您有何来意,何故持斧毁我家门,还请说个明白,我柳家向来俯仰不愧天地,姑娘若不拿出个道理来,只怕我柳家也容不得人如此肆意践踏。”
君珂知道柳杏林是妾生子,母亲早逝,一直是柳夫人教养长大,柳杏林纯厚天性,只怕有一半来自于她,因此对这位夫人自有一份尊敬,微微躬身,才道:“是,小女子冒犯,劈你柳府家门,两斧头,问两句话。”
“请讲。”
“柳府不容践踏家风,是否就可以随意践踏子弟!”
“自然不能。”柳夫人仰起下巴,眼神里冒出希冀,柳老爷子脸色却变了,冷声道:“我柳家家门谨严,全冀北无人不知,怎容得你当面信口雌黄?再说就算我柳家践踏子弟,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什么贱人!敢劈我柳家大门?”有人怒喝,“无论你扯出天大理由去,今日劈我柳家大门就是重罪!”
“我柳族门楣上头有御赐金匾,你劈门是藐视皇恩,先得治你大不敬之罪!”
“是可忍孰不可忍!老爷子,和这种贱人多说什么!先送官!让天阳府好好教训一顿,才知道在我柳家门前的规矩!”
柳老爷子胡须抖动,沉吟未语,看看门上被劈出的缝隙,脸色阴沉,柳家有的子弟看看他没有反对,立即大喝:“来人呀——”
君珂突然将斧头一抬,寒光闪亮的刃锋平平向外。
正冲过来的柳家人顿住脚步,在雨地泥水中挣扎而起要来救的柳杏林身子一软又栽了下去。
“好你个贱人!”柳家人勃然大怒,一个中年男子冷声道,“竟然敢在我柳家门前持斧伤人!这下你罪证确凿——”
君珂居高临下看着他,轻蔑一笑,随即缓缓将手往身前一收。
寒光闪烁的刃锋,转向她自己的咽喉。
一阵死寂,唯有雨声汹涌,汹涌的雨声里君珂平平静静地道:“看,这斧头离我脖子很近哦,目测距离只有十公分,你们冲过来吧,人多手杂互相推搡什么的,斧头又重,我膀子又没力气,万一被谁给推到了我自己的脖子上,你们说这是自杀还是他杀呢?”
又是一阵安静,柳老爷子急速地手一挥,众人抬起的腿顿在半空,君珂仰头,学着当初纳兰述索要创口贴和荷包不成时的表情,萧索地道:“冲啊,快点冲啊,怎么不冲啊?你们柳家今天已经红遍天阳,不妨再多一条新闻,题目我都替你们拟好了,柳家男私情终逐,无盐女劈门被杀——哟呵,你们柳家哭着喊着要维持的清贵家声,可以到此为止了,啊,感谢CCTVMTVKTV,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