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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未曾见过这样通透的笑容。
世事风波在这样的笑意里碎裂如镜,每片裂片都是人生的无稽。
这生死顷刻依旧微笑的少女。
这世间最为少见的勇气和宽广。
纳兰述臂腿酸痛噬心彻骨,这样煎熬绵长的痛苦,胜过刀剑加身的酷刑,他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样的苦,然而此刻忽觉天地光明,忍不住也要微笑。
围困、桥洞、临水、危机、生死一刻,相拥微笑。
手臂一松,力气用尽,眼看便要掉落。
头顶忽有人声。
“神明在上,异人在下,我在中间。”一人缓缓道,“正合三世之境,过去、现在、未来,机缘难得,不可不浮一大白,酒来。”
那声音极其动听,乍一入耳,像是拂面而过滑软的绸缎,每个毛孔都因此舒畅地张开,贪婪捕捉那般令人愉悦的华丽,熨贴到心底。
君珂此生未曾听过这般动听的声音,心想这要到现代开演唱会得多赚钱哪。又想这人什么时候上桥的?为什么一点感觉都没有?还有那句话,未来?异人?他知道了什么?不至于吧?面都没见呢。
她身侧,纳兰述也露出疑惑之色,咬牙紧了紧手臂。
桥上有咚咚脚步之声,随即便是那黑螭军队长的声音,居然十分恭敬。
“梵因大师,您怎么来了?”
听见这个名字,君珂愕然,没想到临风对河喝酒的人竟然是个出家人,而纳兰述神情震惊。
“该来便来了。”那声音淡淡的,“想走的走不成,不想走的,还是走了好。”
君珂露出不出所料的神情——神棍,真正的神棍,凡是机锋打得玄乎谁都能自己套得上的,都是神棍,纳兰述却似在认真思索。
“大师。”那队长施礼,“您智慧通神,可否指点人犯下落?”
一阵静默后,那人道:“桥下。”
君珂大惊失色。
那队长目放异光,正要探头看桥下,那人却已经接上了下半句话,“……有冤魂。”
“……”
那队长唰地将脑袋收了回来,君珂刹那间在肚子里问候了人家十八代男性亲属。
忽然起了一阵风,一幅雪白的衣襟从桥上垂落,那是一种白得近乎透明的丝绢,透过那疏朗的经纬,可以看见流荡的白云和高远的蓝天。
那幅衣襟像一幕雪白的长卷,又似一人柔软的手臂,飘荡在桥下,在君珂的脸上轻轻一拂,君珂痒得险些打喷嚏,被纳兰述捂住。
幺鸡盯着那雪白的一幅,突然抬起后腿。
君珂脸色一变。
“哧。”
一泡浅碧色的狗尿,飞流直上,在雪白长卷上画了幺鸡牌地图。
君珂叹息,看样子幺鸡和自己一样,不喜欢这个和尚。
衣襟似有灵知,被浇了一泡尿,唰地倒卷上去,君珂露出崩溃的表情——这下完了,一泡尿引发的血案。
桥上有人在问,“哪来的奇怪气味?”
君珂瞪幺鸡——叫你吃素你不吃,尿臭堪比黄鼠狼!
幺鸡委屈——你见过吃青菜的狗么?
“擅杀人命者,”那华丽的嗓子道,“行至何处,何处气味浑浊。”
一阵尴尬的咳嗽,随即又有惊呼,“大师的衣襟如何湿了?”
“生灵无辜,向我号哭。”那人肃穆地答,随即衣襟撕裂声响,“拿去。”
“大师……这是为何……”
“你杀伤生灵,戾气太盛,不出三日必定暴毙。”那人道,“这是过河灵兽之水,百年难遇,你将此布泡茶煮服,可解此劫。”
“……这么臭……”
“良药尚且苦口,何况圣水。”那人悠悠答,语气高远,充满悲悯。
君珂咬住了自己的手指——怕忍不住笑出来。
决定了,喜欢他!
头顶一阵压抑的咳嗽,君珂对他表示了半秒钟的同情——幺鸡之尿臭,非常人可以想象,太史阑有名言:死可忍,幺鸡尿不可忍。
“大师……”那黑螭军队长似是对这梵因和尚十分信奉,捂鼻子收下那尿布,小心翼翼问,“您当真对人犯去向没有……”
“女施主,你也想来一口么?”那人语气突然带了微笑,十分亲切,“玉薄酒配牡丹花瓣,便如禅机听在有缘人耳中,最是人间美事。”
他语气悠然喜悦,君珂可以想象得到他此刻正遥遥举杯,广袖轻洒邀人共饮,但是,问题是,残破的桥上只有他和那黑螭军队长,哪来的女施主?
牡丹花……牡丹花……君珂思索半晌,突然浑身一炸!
先前被穿箭入脑而死的女子,手里拿的正是牡丹花!
难道……
君珂不寒而栗,桥上那队长疑惑地道:“……大师,哪来的女子……”突然声音也变了,蹬蹬蹬连退三步。
“咄!”那人突然一喝。
喝声并不响,君珂却觉心头一震,眼前金星乱冒,随即听得那人长声道:“冤魂缠身,你想活命否?”
“求大师救命!”
“你且转身,立即离开,三弹指之后,将有大石落水声响,此即冤魂索命而来,万万不可回头观看,半刻钟之内离开此地,方得活命!”
“啊——”
君珂心惊之下,忍不住抬头观看,桥身宽厚,运足目力不过隐约看见一双脚正快速踉跄离开。
但是,毫无另一个人的痕迹。
是看不见,还是根本看不了他?
君珂还在疑惑,三弹指已过。
“砰!”
纳兰述终于支撑不住,手一软,两人坠落!
第十五章苏菲“定情”
“砰。”
落水声响,还是两个人一只狗,可以想象好大动静,那黑螭军队长离去的脚步一滞,忍不住便要回头,“……什么声音?”
然而刚半回首,眼角瞥到一幅落雪梅花般的衣角,想起梵因大师刚才那一番话,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大师智通天机,果然非凡。
硬生生将脖子扭了回来,那人快步下桥,手一挥,厉喝道:“整队!立刻离开!”
黑螭军一向训练有素,命令一下,不出半刻,所有人已经头也不回上马驰去,匆匆如丧家犬。
两岸百姓拣得一命,纷纷做鸟兽散,桥下阴影水波里,两人一狗半沉半浮,君珂在掉落的那一霎心跳如鼓,心想这么响的一声聋子也听得见,哪里还逃得过,可惜了他勉力支撑了这许久。
不想那么凶残的人,竟然真的没有回头,就这么去了,君珂目瞪口呆之余,忍不住感叹:“大燕王朝的人,实在是太迷信了!”
真是的,随便谁扮个神棍,都能骗倒一大堆。
“你说什么?”纳兰述一直若有所思,此刻回头看她,“你不知道梵因吗?”
君珂怔了怔,这才隐约觉得这名字之前就似乎听过,只是一时想不起,纳兰述已道:“先上桥去,见见他。”
说着便要拽君珂,手臂一抬,脸色变了变,随即便恢复如常,笑道:“你先上去,我刚刚出了一身汗,正好水里泡泡。”
君珂早已看出他力竭,他的手臂一直在细微的痉挛可瞒不过她,这人啊,是要强呢还是怕她担心呢?
她眼神那般灼灼看过来,纳兰述只觉得一阵不自在,轻咳一声转过头去。
君珂却没说破,抿唇一笑道:“你想泡,我可泡腻了,还是上去吧。”
纳兰述咬牙笑道:“好。”努力抬手去拉她,君珂早已游前一步,拉住他的手,“我的泳技不错哦,先前你一直拉着我,害我都没法施展,现在你不许动,让我游个痛快。”
她头也不回,以免纳兰述觉得尴尬,拽着他手臂努力前游,但毕竟折腾一夜,又体力有限,她游得其实艰难,却坚持不回头不停下,一点点向岸边蹭。
纳兰述没有动。
他任君珂拽着他的手臂,使出吃奶的力气前游,他任自己看着那少女额头沁出的细密汗珠,坚决不让自己伸手去帮她擦。他努力运转真气,减轻自己的体重,却绝不拒绝她。
因为这是她宝贵的心意,不应被自以为是的怜悯所玷污。
正如她努力维持着他的自尊,他也应努力维护着她的骄傲。
日光打在君珂颊侧,反射一片水润的光,她微汗,努力划水,却并无狼狈之态,依旧优雅得像枝头刚绽的花。
纳兰述垂下眼睫——大燕朝女子稀少,女人被保护得很好,温室里的花,盛开在男人指掌间,他自小遇见的女人,都是笼子里献媚邀宠的鸟。
然而突然遇见了她。
她并不强大,却从未想过要依赖他人。
她有自己的骄傲,却也懂得尊重别人的骄傲。
“好咯。”一声轻松的招呼惊醒了他的沉思,君珂已经把他拖上了岸,随即在他身边蹲下来,按住他的臂膀,“累么?我帮你按按。”
纳兰述唰地让开,君珂愕然看他,眼神里满是疑惑和坦荡。
纳兰述挑眉。
她什么都好,就是似乎不太有男女之防,这点和大燕女子也不太像。
纳兰述倒没想到别的歪地方去,就在担心这样的女子,要是遇上别的男子,也对他那么好,也那么不设防,那……
纳兰少爷开始忧愁。
君珂可不明白刹那间某人那复杂的小心思已经转到了十万八千里外,她自小在研究所长大,同伴都是女性,这方面启蒙比不上外界,心思单纯——你对我好,我自然也该关心你。
纳兰述不愿她也不勉强,走上桥一看,不出所料地道:“走了。”
桥上空无一人,桥面积着很厚的灰尘,君珂想着那幅拂面的雪白的衣襟——这么厚的灰和泥,那衣襟怎么一点也没沾上?
地上有一个小小的紫檀茶几,堆着几个乌银酒壶,样式都古朴精雅,一看便知不是凡品,却被人随意丢弃。
君珂愕然,心想这是和尚吗?喝酒,骗人,重视享乐,实在太颠覆她的宗教观了。
“真想不到你居然不知道梵因?”纳兰述在桥边坐下来,顺手拔起一枚草根衔了,笑看着她,“他不是你们所有贵族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吗?”
“春闺梦里人?”君珂被这不着调的形容词惊得又是一挑眉。
“燕都世家子,绝艳动京华。”纳兰述一笑,“梵因出身高贵,是燕都三大世家之一韦家的长子,韦家先祖是名刻功德碑的大燕开国十将之一,封定国公,家族历代出过两个皇后三个相国,大小官员不计其数,梵因少年佛性,出生时满室优昙花香,护国寺百岁主持德冶大师当日圆寂,浙东天台寺圣僧昧觉赶到产房之外,只求一见,却被韦家拒绝,昧觉临行时道,我门中人踏花来,最是人间自在心,其人三岁灌顶,四岁通晓天机,十岁上天台寺和昧觉论经,三日三夜引动天降异雪,大如莲花,时人引为异数,昧觉因此闭关礼佛不涉红尘,梵因却也自此不再论经,云游天下,他做和尚,自称方外不入门和尚,不戒荤酒,不忌言笑,谁也奈何他不得,这人也是才智高绝,诸般技艺,一学就会,一会就精,风采也迥绝他人,还曾三次救民于天灾之前,在大燕朝,拥有很高的人望和地位,百姓视他如神。”
他悠悠道:“云中龙,龛里花,霞间青鸟,雪里白狐。听过这句歌谣吗?”
“是四个宝物?”
“是宝物,也是人。”纳兰述一笑,“其中龛里花指的就是梵因。佛龛雪莲,圣洁禅花。”
“青鸟和白狐是谁?”君珂眨眨眼睛,“龙应该指皇族,青鸟是神鸟,光艳灵动,雪里白狐……白狐狸还藏在雪里,这得多狡猾啊。”
“你说对了,白狐未必白,不过是指他善于隐蔽而已。”纳兰述一笑,“我有感觉,这些人,终有一日你会都见着的。”
“也未必是好事。”君珂一笑,心想像梵因这种人物,机缘巧合承他救了一命,也许不过是人家心念一动顺手人情,未必会再巧合一次,也不过当个传奇听听罢了。
“我倒是想知道你。”她微笑,“咱们还没通名呢。”
纳兰述一怔,眼神掠过一丝犹豫,随即笑道:“我叫……兰述。”
“这里是周桃。”君珂微笑伸手,“请多关照。”
“……”
纳兰述扬眉,低头,注视着君珂伸过来的雪白掌心——这是个什么意思?要什么东西吗?
想了半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黑色兽面纹玉坠,雕刻精细,形制古朴,轻轻搁在君珂掌心。
雪白的手掌衬着宝光流动的深黑玉坠,鲜明养眼,纳兰述拿出来的时候原本还有一丝犹豫,此刻却觉得这东西搁在这样的手掌里真是再合适不过。
君珂却傻眼了。
人家只是要握手呀,他唰一下拿出这一看就超级贵重超级要紧的玩意来干什么?
君珂望天,心想文化差异就是鸿沟呀鸿沟,一边赶紧将东西送还,“哎我不是那意思……我只是……”
纳兰述的手按上来,轻轻将她的手指握成拳,推了回去。
“大燕朝男儿,送出的东西,从不收回。”
他声音动作虽轻,语气却坚定,君珂看着他的眼睛,便知道今天这场误会闹大了。
东西握在掌中火烧似的,君珂暗中流下冷汗一滴……这东西一看就非凡品,可怜见的他一定以为自己伸手要劳务费,看他摸来摸去那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