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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音如满心是期盼、紧张,镜中人如玉,又不停地安慰着萍姐,说自己又不是嫁出去多远,只是东边厢和西边厢的距离而已,萍姐慌慌地擦去眼角的泪珠,说她只不过是喜极而泣而已。
她憧憬,向往,穿上金玉耳环,一身丽气逼人,要在自己人生之中最隆重的日子里,以最完美无瑕的形象示人。
一切的热闹,一切的吵杂,吹得通天的锣鼓,就像一阵阵不入耳际的轻烟,淡淡地飘过。他在一众下人的陪伴下完成了一堆繁缛的礼节。今天的来宾非富则贵,都是长安城中有头有面的人物,他自然也要逐一道谢,客人们先恭贺了李林甫,才走来了江晟天这边。江晟天面上客气地笑着,丝毫看不出有一点异样。
如同置身在一场梦中那般,蒙蒙糊糊地行动着。
不由自主,在一个找不到方向的地方无助地徘徊着。
一幕一幕,就像是迅速闪入记忆之中的浮光掠影,并非是实在的。
那些欢庆的人,还有各种通红高挂的灯笼,他只觉得是一片片的红影晃过自己的眼前。
其他人让他做什么,他就乖乖地听从着做什么,虽然从外表上看他正常如旧,内里直如行尸走肉,毫无踏实。
直到见到藏在红帘之后的李音如,他才恍恍然有点清醒之感,随即又涌上深深的悔责内疚。
虽然看不清背后的那张脸,但他可以感觉得到,她的期待,她羞涩而又欢欣的笑容。
他瞪着她良久,直到媒婆高喊,他才开始行三拜之礼。
两旁宾客满席,堂上分坐着叶之杭、李林甫二人,叶之杭算是暂代着江晟天的高堂。
江晟天、李音如二人双双跪下。
江晟天瞥了她一眼,眉毛微颤,隐有犹豫之意。
一拜天地。
他心里开始了激烈的挣扎,还是在不由自主之下开始了仪式。
周围尽是欢声笑语,言语不绝地在大赞这一对璧人。
二拜高堂!
二人转向叶之杭和李林甫,开始第二个跪拜礼。
眼看就要礼成,江晟天深深吸了一口气,合了合眼。
夫妻交拜!
“音如,对不起了。”江晟天心中默念,与红布掩面的李音如互相对拜了一下,立刻就有掌声雷动,人人站起来道贺祝福,人声交织,在江晟天耳边只是化作阵阵的杂音而已。
翠华山,一轮明月悄然升起,宛如黑夜之中的玉镜,熠熠生辉之余,又映着山间林野的苍茫深邃。
微风起,陈如风踏着长草翩然而至,此处林木森然,石壁高挺,后背峻山,前望阔野,目之所及远处便是天风帮旧日主坛所在,今日却成了分坛。
再往高处看去,千剑门正像一头不可侵扰的巨兽般潜伏在最深之处,俯瞰着整个翠华山。
陈如风今日到来,就连他自己也不知是因何,似乎是要响应着心中的某一种呼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来了旧地。
遥望曾经最为天风帮最初的起源之地,小小柴帮开始,历了多少变迁,终究只是辉煌一霎,经不住风浪吹摇,如一座迅速拔起的山峰,未过几旬又俄顷塌摧。
风静夜寂,胸臆却烦闷燥意生,沙沙草音,陈如风的身子似是受风牵引,不由自主地动弹了起来。
怒风剑锵然出鞘,剑身碧光挟月色流动,剑尖处似摘下点滴星光,一时间寸草掠起,仿佛受惊折腰,只不过是剑风吹拂,力度刚劲所引致。
月下,繁星点缀的夜空,剑如风转,人若疾影,在广阔无垠的天地之间,将剑法铺展开来。
那是一种充满着宣泄的剑意。
绿波青涛,浪浪相叠,连绵不绝,犹如绿龙游舞,狂风卷席,在漫山遍野之间绽放出一朵旋动的风舞之花。
蓦然睁开眼睛,空气之中还弥留着烛火的残香,墙上挂着的那个大红“囍”字已被黑夜涂上了一层漆暗。
这一天,好像过得十分飞快,让江晟天错觉只是做了一场绵长的梦一般。
当他看到正酣甜地谁在自己旁边的李音如之时,才确信这是真真正正的现实。
李音如似在美梦之中,虽在熟睡,嘴角也不自主地微微扬起,含笑而眠。
江晟天的眼神凝在了她的脸上,又转过头去看了看桌子上摆着的两个酒杯。
“现在还有后悔的余地。”他心中再生踌躇,却像触碰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一样,惶惶地张开了眼睛。
既然早已决定走上这一条路,便义无反顾。
但唯一放不下的……
他心中一绞,无法言喻的疼意涌来,淹没了他的思绪。
他轻轻地、难以割舍地在李音如的额上轻轻一吻,然后,悄悄下床。
天尚未明,繁星依旧。
他已换上一身便装,相府也在白日热闹喧杂之中彻底地宁静了下来,只有几声草木深处的虫鸣,似是在应和着星辰闪烁。
关上房门,重重地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狠然转身,带着决断与痛苦,又似有一点释然,离开了流心苑。
长安城门,一个鬼祟的黑色人影走到了城门之下。
“谁?”这个人影甫一靠近,立刻就招来了卫兵的警惕。
“奉丞相之命,有要事需连夜出城!”那人影应道,从城门上的火把之中可映出他手上正举着一面令牌。
一个卫兵匆匆从梯阶上走下来,细细地辨认了一番,向城楼上汇报道:“确实是相府的令牌!”
城楼上的那个总责的卫兵虽然有点奇怪,现在三更已过将近天明,为何要在此时出城,不过既然是丞相差遣,他也不敢阻挠,连忙开了城门,让那人出去。
江晟天整了整肩上沉沉的包袱,似是要刻意避开火把上的光照,低着头走出城门。
城门在背后吱呀沉声关上,面前便是昏黑无光的道路。
他的身在半空幻化成各种虚影,剑早就变成了不可捉摸的绿光碧芒,只是每一下的剑斩,都会带动凌空裂荡,又有滚滚暴风横肆碰撞。
陈如风蓦地一抓紧剑柄,跃空疾进,闪到了一石壁之前,怒风剑再现浩荡剑芒,犹如猛兽爪刃,剑过之处,剑痕残留半空聚而不散,石壁上火花激射四溅,仿佛书画名家单手执笔即兴挥毫,意趣大发,不羁狂放,石壁之上也发出哧哧的硬物受损之音。
剑痕浮淡,陈如风霍然收剑入鞘,双脚平稳下地,高有十人的石壁上,已刻有入石两寸的大字:天风。
二字每一笔画都如长剑方出,一竖一横一撇最后之处都尖锐明显,跟剑锋无异,气势具足,但整体却透着一点落寞无奈之意。
陈如风苦苦地笑出一声:“天风帮,江晟天的天,陈如风的风……”
黎明将至,星月尚未落。
他躺在草上,双手架在脑勺后,看着远处的天风帮,双眼迷离,隐隐现笑。
缓缓地闭上眼睛,沙沙的声响不断地回荡在耳边,宛若一支天然的曲调,催人入眠。
“今天大喜日子,我这个做兄弟的不能来恭贺你。不过,迟点怕是你就直接来跟我要贺礼了吧?”陈如风笑着自言自语道,笑得如此自然大方。
沙沙的声音愈来愈响。
里面还混杂着脚步声。
是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来这种地方呢?
陈如风心生警觉,已翻过身来,探出半边身,看到了一个人正呆呆地望着天风帮的方向,不知所想。
黑夜之中,辨不清他的脸庞。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怒风剑,眉目一凝,“是谁?”
那人似乎也没料到这里居然会有人在,吃了一惊,往后倒退数步。
陈如风整个人站起来,天边开始翻出一丝亮白来。
二人几乎同时看清了对方,身子均一震。
默然对视良久,陈如风先回过神来,淡淡地问道:“今天不是你的大喜日子吗?怎么你来了这里?”
江晟天该是马不停蹄地急赶着过来的,喘息未平,但语齿尚算清楚,笑了笑道:“我是想来交托些东西给你的,没想到凑巧在这里碰到你,不知道这些算不算是心有灵犀呢?”
陈如风听到“心有灵犀”四个字,面上有点提防的表情略略缓和,“什么东西?”
江晟天连忙解下包袱,稍吃力地走过去交给了陈如风。
陈如风接过打开,里面竟是一本本蓝色的账簿。翻开一看,他的神情陡然变为惊愕,抬起头来怔怔地打量着江晟天,但因天还没全亮,看不清江晟天的脸容。
“这些是李林甫官商勾结的罪证,有了这些账簿,就有何李林甫讨价还价的筹码,可以挽救天风帮于水火之中。”江晟天苍白地笑着道。
陈如风静声无语地将这些账簿整理好,思索了片刻,开口问道:“为什么你要这样突如其来地调转枪头来帮我们?你不是跟叶之杭有心要弄垮我们的吗?”
“因为啊……”江晟天苦苦一笑,望向远处天风帮的轮廓,心怀突然变得舒畅起来,“我可是天风帮的帮主啊!”
陈如风听毕江晟天这一句话,心头又是激起千层巨浪,不能自已,好像有什么丢失了许久的东西,忽然又重回到了自己手中一样,这种久别重逢的喜悦,一下子占据了全身。
他双手情难自禁地伸出,搭在了他的肩头之上。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陈如风不知为何,自己说话竟变得有点结结巴巴起来,大概是过度欣喜所致,“尽管你的表面有多坏,但你永远也当不了叶之杭和李林甫那一类人……”
“那么,你就是说,我的能力永远及不上他们了?”江晟天有点无力地笑道,“他们做梦也没有料到我会在这个日子里带上他们的罪证来找你,这次总算是我胜了他们两个一把了。”
“是啊,”陈如风一拳打到了他的肩头上,他也忘了有多久没有做过这个亲切的动作了,“之前瓜洲渡头的通风报信,还有渔正方救我一命,都是你的秘密所为了?”
江晟天笑着点了点头,碍于视线过暗,陈如风看不到他的脸愈发煞白,豆大的汗珠流落不停。
“我就说我猜得没错!”陈如风激动地叫了起来,“果然是你这家伙!”
“不过渔正方也因此……”江晟天黯然垂头,想起当日自己一刀刺入渔正方腹中的情景,和他那解脱的表情,一时伤感不已。
陈如风一怔,立刻就晓得渔正方最后的下场。他的死始终是受自己所连累,顿时心生疚意,默默地哀叹了一声。
“对了,李林甫怎么会将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你呢?”二人平复一下心情后,陈如风便问道。
天边愈发光亮,星月黑夜尽褪,二人都能清楚看到彼此的容貌。
江晟天只感到天旋地转,双脚发软,膝头弯曲直往地下陷去。
眼前之景,跌入了一片模糊之中。
陈如风这才看到了江晟天惨白无血色的面庞。
他由喜转惧,一把将江晟天扶着,感到他浑身都在不住地颤抖着,哆嗦着,仿佛正在受严霜寒迫之苦。
但江晟天面上却无苦状,反倒露出舒心的笑颜,像是扫清了心中所有的负担,眼神之中充满了轻松。
陈如风慢慢将他扶下来,让他半躺在草地上。
“李林甫逼我服下了‘十二断魂丸’,需每隔十二时辰内服下解药,方可维持性命。”江晟天徐徐说道,没有一丝难受之意,虽然此刻他正在受着噬心之痛。
他身体的反应正在倾诉着由体内发出的痛苦,他的双手死死地捏着陈如风的手臂,几乎要抓下一块肉来。
陈如风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脑袋被人重重地敲了一下,断绝了片刻神思。
待他灵台稍微恢复清明之时,脑海急速地思索一番,才怯怯颤抖地道:“我……我去帮你取解药……”
他正想动身之际,却被江晟天用仅余的力气拉住。
“不要……我……我拿这些账簿来给你,就没想过……活着回去……”江晟天恳求地哀求道。
“不!”陈如风几乎是喝出声来,“我不要这些账簿了!无论如何我都要去替你取解药!”
可江晟天依然死死地拽着他,没有放手。
“没用的……我这是第二次背叛他了,更何况……当日我亲眼看着渔正方受虐至死,后来他求我一刀了断了他,我这几天……一闭上眼……就看到他……我知道……是我的良心在折磨自己……”江晟天苦苦摇头,“进了相府以来……我做了许多错事……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天风帮……”
听着江晟天的声音渐渐衰竭下去,陈如风的眼眶早已浸湿。
“李林甫以为用手握着我的性命,还有以音如为诱饵就可以操纵我……他如此老谋深算,却做梦都想不到我还是能出卖他……哈哈哈!”江晟天有气无力地笑了几声,陈如风看到他笑,就越是痛心。
草木随着风起引发一阵舞动,一片绿涛在山上此起彼伏,碧绿萦绕着二人四周,吹拂之声隐隐如佛僧诵经,平缓清心。
“天风帮……绝对不能跨……”江晟天望向远处尚在隐约夜暗之中的天风帮,又将目光转到石壁上,落在了刚刚陈如风用剑所刻的“天风”两个大字上。
日光渐落,“天风”二字似是铺上了一层金光,夺目生辉。
江晟天欣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