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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笑道,笑得有点象哭,说:“既然是祸胎、败类、流氓、痞棍,你们问来干吗?”
“但却有人替文昌哥花银子起招魂碑,从此龙驹寨神气多了。瞧,每天都有人千里迢迢
前来上供上香,我才不信文昌哥是个坏坯子。”
老人挣扎起上身坐好,含笑拍拍小猴子的一头乱发,说:“不错,文昌哥确是个坏坯
子。”
“我说不是。”小昌子横蛮地叫。
老人取过身旁的酒葫芦,灌了两口酒,笑道:“你们都要听文昌哥的故事?”
“听。”
“要听。”有人响应。
“说啊!老爷子。”一群小猴子七嘴八舌起哄。
老人坐稳了,摇头晃脑地说:“好,听着,每天太阳过顶,你们都到这儿来,老爷子说
上一个时辰,要三五天方可说完。记住,千万不可回家告诉你们的父母叔伯,办得到?”
“办得到。”
“办得到。”小鬼们乱叫乱嚷。
老人的眼中,突然神光似电,向山下左右环视半晌,吸入一口气,脸上肌肉不住颤动,
眼中的光芒不时在变。
“很久很久以前……”老人开始平静地往下说。
从湖广到陕西,以往必须先到河南南阳府,出伏牛山区走富水关入陕。八十年前,平定
了荆里流民之乱,开设了郧阳府,打通了汉江山区,正式开放商旅行走,汹广入陕,便不需
绕道河南,可溯汉江直上。
但要到陕西的首府西安府,走汉江反而远了,只需经河南淅川县,走荆子口入陕,或者
走丹江由水路上行,到西安府近多了。
从南阳府入陕的古道,在富水关入陕,经商南、武关、龙驹寨驿,直达商州。商州往西
安府,这一带山区全是往西安府的辖地。
这一带山区,从前本是禁地,开放之后,逐渐繁华起来,这些年来,这条古道成了最重
要的通道,商旅络绎于途,比潼关大道差不了多少。
古道经过武关,便向西移,九十里到第一大驿站龙驹寨驿站,在距驿站四十余里,便和
丹江会合并行,时合时分。所以走丹江水路,是不经过武关的。
丹江在这一段流域中,十分险峻,水流湍急,穿过无数山峡,流过无数险滩,所以江中
只可通航五石以下的板船,用处不大。
距龙驹寨约廿余里,有两座险滩,叫影石滩,下面叫小影石滩。影石滩上游十余里,便
是不着名的虎头峰黑龙潭。
虎岭的西面三两里地,有座小山村,叫蔡家庄,庄中约有百十户人家,全姓蔡,从蔡家
庄到龙驹寨,不足二十里。
蔡家庄据说是从河南迁来的,确否,得查查族谱;反正无关宏旨,不查也罢。
待将岁月拉回二十年,那是大明嘉靖十五年。
物腐而后虫生,无半点假。
朝内,皇帝老爷祟信道教,老道邵元谷封致一真人,无所不为,替皇帝老爷下令搜寻天
下间的灵芝奇药,闹得天下鸡飞狗跳。为了皇帝老爷长生不老,用人参喂羊,再杀羊喂狗,
杀狗炼药给皇帝吃以补元精,真是荒唐至极!
朝中的官,当政者是严嵩,此乃是明朗的大奸臣,不言都知。
而边疆呢?不得了。边疆东南,倭寇如火如茶,闹得民不聊生,流离失所。
满人又向关内进攻、进攻、又进攻;烽火万里,血流成河。
而皇帝老爷却天天修长生,屠杀那些劝他不要迷信的大臣。
大明皇朝摇摇欲坠,病入膏肓。
国内税重刑重,官吏们懒了,大家开只眼闭只眼,向老百姓伸手。
蔡家庄,十五年九月庚午日,有一个未来的亡命徒,哇哇落地。
那是蔡家庄庄主的二房兄弟蔡崇安的儿子,取名文昌。蔡家庄近四代的辈份,排行四字
是“崇文尚武”,
“祟”字一代是“文”,小娃娃便叫“文昌”,叫起来省掉辈字,叫昌儿。另一个乳名
取得好,叫小虎。
小虎子真糟,三岁之前不会说话,也不会哇哇叫,蔡崇安只有这么一个命根,忧心如
焚,怕小娃娃会变成哑巴,更怕是白虎星投胎。据传说,白虎星如果开了口,叫谁谁倒霉,
被叫的人必死,平民百姓信鬼神,迷信太普遍了。
真巧,小娃娃满三岁后的第十三天,他叫了,不仅是叫妈妈,连爹也会叫了。
不到半月,龙驹瘟疫流行,东起河南南阳,西迄商州,死了好几百人,蔡家庄四五百人
口中,象一阵阴风飘过,飘走了百余老小,崇安夫妇俩,也是百余名应劫中的人,双双撒手
同赴九泉。
小虎自幼长得很象头乳虎,他安然度过了瘟疫期,日渐茁壮。
蔡家庄有些人,在瘟疫期中向外逃难,三年之后,返回的人不到逃出的三分之一。从
此,蔡家庄中落了,北面离村稍稍远的田地,开始无人耕种,开始荒芜了。
蔡庄主身为一庄之主,他不能离开,苍天有眼,庄主夫妇和他的独子文华,居然平安地
渡过了瘟疫期。
在小文昌来说,不但不值得庆贺,却是他受苦受难的开始。蔡庄主夫妇俩不怨天,却怨
小虎子为村人带来了灾祸,白虎星开口,不但叫死了爹娘,更克死了庄中百数十条生命,替
全庄带来了空前的灾难,好家伙,这还了得?
小虎子家中的田没人耕,屋子没人住,他只好跟着大伯度日,哪还会有好日子过?
不止此也,庄中其他的老小,在庄主夫妇说出小虎子是白虎星时,头脑简单的他们,竟
然视小虎子如眼中钉。幸亏小虎子还小,不然早被祠堂的主事父老下令活埋了。
小虎子就在这种环境中活下来,在仇恨中生长。
六岁时,他开始替大伯放牛,牛比他高了两倍。
八岁,他下田割麦子,令他痛苦难当。
残羹冷饭,令他骨瘦如柴,但骨骼却是超人的结实精刃,无病无痛。大棍子挨,大耳光
捆,他不在乎。
在庄中年轻的一代来说,在庄内,父老们禁止小孩和他玩耍,但到了山野中,尤其是虎
岭,娃儿们却没有任何仇视的因素存在,和小虎子玩得很来劲;因为小虎子鬼怪多,胆子
大,水里火里他敢去,逮鸟摸狗他有极高的天才,了不起,自然而然地成了他们的领袖。
他就在这种畸形的生存空间里生存,长大。
村西,有一座不太高的山坡,坡的那一边,是影石村,村中有百十户人家,共有三姓,
张、王、贸,村主姓张,名良佐,影石村的三姓,据说也是从河南边来的,但比蔡家庄早了
二三十年,所以西面直至龙驹寨一带的肥田,全是影石村的。
张良佐在龙驹寨,开了一家铁铺,一家油行和一家磨坊,算起来他是半农半商,不许穿
绸着缎,但张村主不管这一套,照穿不误,山高皇帝远,官府也懒得管闲事,何必自找麻
烦?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影石村设了一家夫子店,教野猴子们读书,学生是十三岁以下的娃娃,大孩则到商州考
学堂,考不取再回采请家庭教师补,或者干脆下田弄庄稼。
小学塾中,老夫子是外地人,据说是来自开封府的落魄穷儒,肚子里的墨水倒装了不
少。姓商,名岚,人生得修长而文弱,还有点老花眼,花甲年纪,有老花眼不算稀奇。这位
夫子修养好,见人笑眯眯,大得村人好感,谁也不再去查夫子的三代履历。
影石村上次也死了不少人,但张村长不怨天也不尤人,他努力使村子康复,出钱出力重
整家园,学塾不仅未关闭,更增设了一间武馆,用重金到少林聘请了两位有道的高僧,安置
在村中的宏济寺中,宏济寺便成了武馆的馆址,与学堂的学塾近在毗邻。
影石村与蔡家庄,数十年乡邻感情相处得不错,影石村欣欣向荣,蔡家庄却在没落中,
请不起教书夫子,也不想请,便与张村长情商,让村中小猴子们沾沾光,学上两箩筐大字。
张村长也慷慨,没话说,义不容辞,相距一道山坡,不到两里地,人不亲土亲,就答应
了。
从此,蔡家庄的小猴子们,一早便越坡到影石村,午问返回,下午不必前往,也用不着
补习。
小虎子是唯一被摒弃在学塾外的人,他开始感到孤单。八岁,正是黄金的童年,但他已
经丧失了童真,比任何小孩都早熟。在苦难中长大,早熟似乎是理所当然。
他身材高,但嫌瘦了些,看去不够健康,但骨骼却比任何十来岁的小孩结实。村中的
人,据说从未看过他的脸上的笑容,那么阴冰怨毒而倔强无比眼神,却引起了村中父老的反
感。
人是奇怪的动物,看不顺眼的东西,愈看愈不顺眼,他就是村中看不顺眼的东西。反
之,他同样看这些不友好的父老不顺眼,在他的小心灵中,无法了解他为何得不到村中人的
爱护和同情?久而久之,即使有人给他爱护和向情,他也不再需要了,也不屑要了,他将心
灵紧藏在自己的禁园中,不再接受任何人的爱护和同情。
秋天到了,草木开始凋零,早上的浓霜,对有衣裳穿的人来说,小意思,但他只有一条
破单衣,这滋味不好受。一早,长工老赵便到了西院破败的厢房外,披着老棉袄,口呵着白
雾,将房门拍得山响,一面叫:“小懒虫,还不起来?找打么?快!到南仓上麦子。”
长工老赵,是龙驹寨驿的流浪汉,每年冬初麦子下种前受雇主摆布,夏末秋初麦子收回
成后回龙驹寨小住十天半月然后回村,在蔡家村已干了四年,这家伙不是好东西,反正主人
不把文昌当人,他一个长工使用不着客气,对小文昌也够火辣。
小文昌不得不离开他的破格窝,披上他一年到头唯一的褐衫。他穿了两年,按理不会太
破烂,但小孩子是布店的财神爷,衣衫破得特别快,他这件褐衫,破绽已占了整件衣衫的三
分之一。
拉开房门,一阵寒风迎面扑到,他打了个寒战。房屋够大,住的人却少,东西两院没人
住,西院的外厢两屋只住了他一个人,怎能不冷?
“赵叔,请先走一步,我就来。”他踏出房门说。
“天快亮了,快些儿。咦!!你小于怎不加衣?”
加衣?他身上一阵冷,没好气地说:“我高兴,你管什么闲事?”
老赵“哟”了一声,怪叫道:“你小于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的好心留着,等会儿留来喂大黄。”大黄,是家中最好的猎狗,是小文昌最好的伴
侣。
老赵受不了顶撞,迫近说:“小王八蛋,你……”
“闭上你的臭嘴!”小文昌也火了,怒声叫。
老赵受不了,突然冲上一耳光抽出,一面叫:“你找死!”
“啪”一声,掴中小文昌的脑勺,不是掴不准,而是小文昌已同时展开反击,莽牛头全
力前撞。
八岁的小娃娃和成年庄稼汉打架,后果闭着眼也可以想象得出结果。这一下把小文昌打
得脑中轰轰作响,眼前发黑,跌倒在天井中,滚了两滚,老赵大笑道:“哈哈!你大概早上
有点冷,要出一身汗……哎……哟!”
小文昌昏头转向,恰好手边有一块鹅卵石,他一把扣在手中,爬起来全力扔出。真妙,
“拍”一声击中老赵的肚子,打得老赵鬼叫连天,弯下身子双手捧腹站不直腰了。
小文昌一不做二不休,也确实感到冷,需要活动活动筋骨,猛地冲到老赵身后,狠狠地
照着老赵的屁股蛋,一脚踢出,扭头便跑。
老赵跌了个大马爬,爬起便追,穷叫嚷;“小兔蛋,抓住你剥你的皮。”
小文昌奔出左侧门,绕后院奔向南仓,后院与南仓之间,是马厩和柴房,他头脑昏沉,
一面跑一面扭头向后瞧,没留意马厩旁转出他的大伯蔡祟明,两人都没带服睛,“砰”一声
撞个正着。
“哎……”祟明惊叫,向后倒,手中一桶井水打翻了,成了落汤鸡。
小文昌也向后倒,一看撞的是大伯,糟!这乱子闯大了,爬起来放腿狂奔。
不错,大冷的早晨,他跑得浑身发烧,额上见汗,果然身上温暖如春。
他不敢回家,一口气跑到虎岭之下。虎岭草木凋零,地面铺了一层浓霜,他找到一个土
洞,钻入洞中开始思索,他知道,如果回家,一顿毒打是决难避免的。他解开衣襟,身上出
现了许多鞭痕,有红、有紫、有暗绿,新的旧的都有。他长吁了一口气,自语地道:“能拖
就拖罢,晚上回去,反正棒是挨定了,何不在外面多玩一天?”
玩,天色破晓,寒气逼人,如何玩法,他缩在洞中,干脆放倒睡大头觉。
一觉醒来,已是牌正,肚中叽哩咕噜叫唱空城计,怎办?在北方,秋天山上吃的东西
少,唯一的办法是到村里偷。
他向村中偷偷摸摸闪去,距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