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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 第7期 … 封面故事
唐晓鹏
坐在第三排的那个胖老头我很眼熟,但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索斯比…翰雅拍卖行每年在北京举行一次,我年年参加。为了知己知彼,我一般要把每年的参加者都悄悄摄下来,带回去交给助手去摸他们的底。我可以肯定,这胖老头决不是他们的常客。情况有点令人担忧了,希望他不是冲着“镜框”来的。
主意说来就来。我捅捅前面一位熟人,他干这行比我久得多,人也精明。等他回过头来,我眼睛看着地板说:“你知不知道今天谁来了?”
他笑了一下:“我知道。”又回过头去。
“他变化可够大的。”我说。
“是啊,”这厮上钩了,“十二年不见,竟然胖成这样。”
十二年?十二年前的一个瘦子?还是个知名瘦子?
鲁宾?
我又仔细地看了看他。嘿,还真是他。十二年前,这个家伙用他的银行的50%的股份建立了一个“无辜受害者援助基金”,成了焦点人物,以后反而不再露面。这种老家伙钱多得不知道怎么花,正是拍卖行里淘金的人最不想碰到的
连续拍了两件行为艺术品,我没有举牌。现在的行为艺术表演粗制滥造,实在让人提不起精神。我坐立不安地等了二十分钟,“镜框”终于来了。
大厅中央的旋转舞台缓缓转动,纯金打制的展示台上立着一个由沉甸甸的黑框装饰的放像屏幕。屏幕上显示的是宇宙飞船的内舱,画面中央站着一个大约二十岁的男人,正在把手伸向旁边一个身穿宇航服,戴着头盔的少女。拍卖员让大家欣赏了一会儿,朗声说道:
“我想,这是大家都期待已久的东西。您所见到的,是一个绝无仅有的 镜框式放像机。它只有一个功能,就是接收比邻星k343中继站发回的视频信号。信号的真正来源是一艘正在向天狼星跃迁的宇宙飞船。大家看,”他小心地从展示盘中举起放像机,“男人的手正伸向女孩的头部,估计他的下一个动作是替女孩除下头盔。两个宇航员本来就是情侣,我们现在还不知道除下头盔后那女孩会有什么反应,也许只是抬眼一笑。这个动作做完需要七十五年,因为跃迁过程相对于地球来说是一个远高于光速的飞离过程,来自飞船的信号不能反向跃回太阳系,只能在统一的空间里规规矩矩地传回来。想想看,那一刹那的表情要在如此漫长的光阴中展现,难道不是件很奇特的事?我们就不多做解释了,起拍价一百万元,有人愿意出一百万吗?”
我在电子牌的数字键上匆匆按下一个“1”和六个零,刚要举起,那胖老头的牌子已经举起来了。
我也不听拍卖员说什么,咬着牙把“1”改成“2”。
“十三号座位的先生出两百万元,”拍卖员看着我,又惊又喜地叫嚷着,“二百万,现在的价格是二百万!二百五十万!四号座位的先生出二百五十万!”他又转向胖老头,忽然认出他来,“鲁宾先生出二百五十万!有人愿意出三百万吗?”
我知道今天是有得拼了,悍然在牌子上按出一个“1”和七个零,举起。
“一千……万!”拍卖员眼珠瞪圆了,大厅嗡了一声,人人都看着我和胖老头。前排左边的一位老人转过头来:“年轻人,我提醒一下,你这样做很得罪人。”
拍卖员定了定神;他说:“鉴于已经出现超常规的加价幅度,原定幅度失效,你们可以对本品进行自由竞价。”
胖老头没有回头看我,他只是按了几个数字键,把牌子举起。
“一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元。”拍卖员吃力地念道。
我静静地举牌:三千万。鲁宾先生,来吧!
四千万。那该死的牌子果然举起了。
我默然不动,等拍卖员说“四千万第二次”时,把牌子举起:四千万零一元。
鲁宾终于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嘿嘿,你那么想要吗?有句话要告诉你:镜框是我的。
鲁宾:五千万。
我等到拍卖员说“五千万第二次”时,举出来:五千万零一元。
鲁宾摇摇头。我的战术简单极了,不管他举什么价我只加一块钱,让他就输在这一块钱上。我的底线是七千万,在这之前,那种必胜的派头得做到十足。
鲁宾举牌:五千万零二元。
拍卖员看着我。我揉揉鼻子,掏出手帕擦嘴,然后把牌子懒洋洋地举起:五千万零三元。
大人物就是大人物。鲁宾堂堂正正地加价了:六千万。
我则照既定方针办:六千万零一元。
我的牌子还没放下,鲁宾就举:七千万。我干脆就不放牌子,只是把“6”改成“7”,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一元硬币,把它卡在电子牌的缝隙里。
“七千万零一元第一次,七千万零一元第二次,”拍卖员声音拖得长长地说道。鲁宾这时做了件令人困惑的事:他俯身关上电子牌的电源,把它搁在身旁的茶几上。
“七千万零一元第三次。”拍卖员的小锤砰的一声敲下来。全体默然,每一个人,包括我自己都愣在那儿。
两秒钟后,有人开始鼓掌。我这时才舒了一口气,背心已被汗水湿透了。
回到家中,我的管家刘相坐在我常坐的沙发上,端着我的杯子在喝酒。他一看见我就站起来。
“董事长,消息已被证实了。”
“是吗?你在喝什么酒?”
“啤酒,先生。比邻星的中继站群刚刚探测到来自天狼星的电磁波。信息非常强烈,不会出错。”
“一场超新星爆发,是吗?”
“七十六年前,先生。七十六年前的一场超新星爆发。那艘飞船太不走运了。”
“他们生还的可能性是多少?”
“十万分之一,先生。实际上并不是天狼星本身爆发,它身边有个白矮星伴星,它爆发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越听越糊涂。”
“是这样,白矮星一直在吸取主星的物质搁在它表面,东西多了就搁不住了,底下一场大爆炸,把什么都炸了出去。”
“我还是不懂。”我乐呵呵地说,“不过也用不着懂。……哎呀,它爆得可真是时候。”
刘相瞪着我:“我觉得您不该幸灾乐祸。瞧,一艘飞船刚刚出发不久,家里就发现他们要去的地方早已经变成一个地狱。这种倒霉事居然也能碰上,简直就是魔鬼的诅咒。”
“但我有‘镜框’啊,”我实在按捺不住高兴,“这是唯一的遗物。他们现在应该已经送命,可是在我的镜框里,他们还要活七十六年。回头我得好好谢谢诺茨先生。”
刘相转脸看别处,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对我说。我一挥手叫他出去。
“对了,”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鲁宾先生来过电话,他希望您一回来就马上打给他。”
“好的。”我说着抓起遥控器,打开客厅中央的显示屏幕。今天上午打过电话来的人在屏幕中的影像渐次明亮,胖老头是最后一个。我把遥控器的激光束对准他,红点端端正正就在他的鼻子上。两秒钟后,一串悦耳的振铃声响起,紧接着他的影像扩大到占领整个屏幕。
“你好,鲁宾先生。”我说道。
鲁宾严厉地看了我一会儿,缓缓开口:“你是预先得到的消息,是吧?”
我点点头,笑了:“我猜您也是预先得到了消息,但却没有存够保证金。您以为那是独家消息,唉……”
“我们谈笔生意,怎么样?”
“要我转让‘镜框’是吧?”我想坐下,但实在坐不住。我的心轻如飞絮,只想飞出去抱抱太阳,亲亲月亮。“我当然愿意谈生意,生意人不谈生意那是很不道德的。我首先照俗套来一句:不卖!开什么价都不卖!我对艺术品有天生的热爱。然后您开出价来,比原价提高50%,我当然表示极大的愤怒,事实上整个身心都浸透在欢乐中,然后……”
“不是50%,邓先生,我们这笔生意的起谈价不是加50%。”鲁宾打断我说,“我想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从您买入价的五倍开始。”
“您的意思……”
“也就是三亿五千万元,”鲁宾说,“再加五块钱零头,如果您愿意的话。”
我的心停止了跳动,然后开始咚咚咚地狠跳。耳朵也出了毛病,血液涌了上来,使它变得发烫还嗡嗡直响。桌上有那杯刘相剩下来的残酒,我端起来一口喝干。
“我现在有一点内急,真对不起。十五分钟后再说吧。”我话音一落就啪的一声关了可视电话。然后我就扶着桌子坐下来,呆看那一片空白的屏幕。坐了一会儿,我站起来踱到二楼阳台。街上正在刮风,一朵蒲公英在空中摇着晃着翻着筋斗越爬越高绕过树梢最后沾在我的头发上。我把它剥下来,拈在手里下楼,又拿起遥控器。
不等画面完全明亮起来,我就说:“鲁宾先生,我暂时不能接受您的出价。”
“你……”他说。
“请听我说完。镜框绝不是不可转让的,我疑虑的是您的价格高得太离谱。现在我有个提议:如果您愿意告诉我您要谈这笔生意的真正原因,那么镜框就是您的。我可以接受一个亿的价格,这是个合情合理的开价……至少我认为是。我不会改变主意,您考虑吧。”
鲁宾沉吟了一会,抬起头来:“行,就这么办。不过你得到我的‘迷宫’庄园来,我可不想跑路。”
“可以。”
“只能带一个随从。‘镜框’先放到中介银行那里,一达成协议立刻易主,怎么样?”
“可以。”
“你有私人飞机吗?”
“没有。”
“那我派人去接你,晚上七点到市中心停机坪。如果一切顺利,你可以赶上我的庄园放节日礼花。”
“今天也是个节日?我倒不知道……那么碰面再说吧?怎么样?”
鲁宾点点头。我们结束了通话。
晚上九点钟的时候,我和刘相已经站在“迷宫”庄园的草坪上了。
鲁宾没有出来接我,这很让人意外,是飞行员把我们引入庄园的主建筑的。庄园的树木似乎才打过除草剂,有一股刺鼻的气味。这些树木与带刺的矮灌木丛高低互接,形成一条条左弯右绕的迷宫道,如果无人领路,很容易让人陷进去。看得出来,庄园很费了主人的一番心血。
走进客厅坐定,我们等了大约十五分钟,鲁宾才出来见客。我颇有微辞。
“我有些紧急事务需要处理。”鲁宾解释说,“你又是那么标准的一个无赖,礼数太周到会让你不自在。好了别抱怨了,我们现在就开始好不好?”
我瞪了他一会儿,点头称是:“行啊,反正你是主人。”
鲁宾坐下来。也许是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他连喝了几口咖啡,没有开口。我把刘相支了出去,静静地等待着。
“十几年前我有一个女儿,叫莱布尼娅,她非常漂亮。她的母亲在生产的时候遇上医疗事故死掉了,我把她视若珍宝。后来,她十九岁那年在开车去学校的途中失踪了。我找了她很久,一直没有线索。直到三年以后,我在国际刑警组织的老朋友送给我一张古怪的虹膜影像,才知道女儿下落。”
“虹膜影像是什么东西?”
“就是一个人临死时最后看到的影像。那张图片使我受到了一些……刺激。”他的腔调变得缓慢低沉,有如梦境,“我的女儿我当然认得出来,但她的样子变了很多,变得来让我觉得宁可她早就死了还好些……那个死者是绝佳的线索……他是心室纤颤猝死的,地点大概在东欧地区某个古堡的地下室。靠着计算机的帮助,我在两个星期以后就找到了那个古堡。当时,我生着病……我把古堡翻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找到。要是线索就这样断了那也很好,可那些绑架我的女儿中却有几个自作聪明的蠢货。他们悄悄地跟踪我,偷听我跟警察的通话。我本来并未察觉,只是照警察的建议做了些假动作。我装做有所发现,在即将撤走的时候忽然大量增加人手,并派人拿了个什么东西到警察局去化验,其实那只是一块口香糖。跟踪我的人心里一急便露了马脚,我反过来盯住他,没过几天,我就把他和其他两名同伙逮住了。”
“他们是什么人?”我问道。
“绿党。激进的自然保护组织,有个名字叫‘反省者同盟’。宗旨大概是要人类向外星输出绝大部分技术文明,母星球则回到淳朴的农耕时代。我讯问了他们,他们倒也死硬,一言不发直到我使用催眠术。他们抓我的女儿一开始并无多少恶意,只是想胁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