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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不齐呢?只可惜了那八千战士!要知道,本帅今日要是舍不得这兵士的一条性
命,就算他日赶到,带着这样一支纪律不严的军队,纵使出战,也是一样的下场!
今日活人一命,将来便得连本带利,赔上无数性命,你让本帅怎么选择?”
胡不归心头大震。这才隐约发现狄青作为三军主帅,那高不可攀的威严背后,
内心深处竟也有不知多少难言隐痛。谁能知道这信手之间草荐人命,这样的残酷
背后,隐藏着的,竟是对于生命的无限珍惜?而在他几十年的军旅生涯中,这种
残酷的经验之所以得来,又不知道是经过了多少血与火的炼就?
一片默然之中,忽听狄青道:“胡兄,你觉得人生在世,最难的是什么?”
胡不归恍惚之中,竟没注意狄青对他的称呼已经改了。只应着他的话努力思
索,不知道人生在世,最难的是什么?是习文的考状元?是练武的练成天下第一?
是……
“是选择,”狄青道:“我总觉得最难的就是选择。人生一世,短短几十年,
却也不知道该面临多少选择?眼花缭乱之中,却偏偏只能选择一种。是选最难的,
还是容易些的?
唉,人之异于禽兽,便在于此吧?每一种选择,都可能影响一生。每一种选
择,又都可以看出其中人性。只是常人的选择,选好选歹,最多也不过只是影响
自己而已。只不幸我身在军旅,随便一个诀择,便要干系无数人命。“
胡不归半晌不答,只听得都有些痴了。再一想,人这一生,果然不就是一直
在选择个不停么?就自己来说,选择了武林,选择了医药,选择了炼丹,又选择
了把千辛万苦炼出来的梨花筒,变成了梨花枪,现在,又选择了随军远征。还好,
这一直以来的选择,从大的方面看,都还算比较顺利。从这些选择中,所看出的
自己的人性,也还并怎么不丑恶。可是天知道再往后,又将有多少种选择,正在
面目狰狞地等着自己?自己还能不能象现在这样,继续一路选择下去,问心无愧,
一路顺风?
这样惊心动魄的一阵思考,却并没有什么答案。往外望去,天色渐暗,大帐
里的光线也渐渐弱了下去。只见简易的书案前面,狄青坚毅沉默的侧影,衬着他
身后挂着的那个铜制面具,构成一副说不出来的诡异景象。象谜一样的人生,又
象是,对谜一样人生的挑战。
这一个士兵杀过,再行军时,那军队之纪律,果然与前再不一样了。一万多
人走在路上,不要说抢劫生事,竟是连咳嗽痰唾,都再听不见一声。
胡不归见这效果,对狄青的佩服自是无以复加。只是象现在这样不疾不徐地
行军,士卒体力都比较充沛,极少有人生病,他一个随军郎中,却显得有点多余
了。好在胡不归本来另有想法,也就不觉得无聊,终日里骑着他那匹白马,忽前
忽后,总是遥遥跟着狄青。
狄青在帅帐中面目威严,白日里跟大家一起行军,却显得极其和悦。总是带
着很家常的微笑,走在队伍边上,时而弯下腰去,跟身边的士卒搭一两句话。他
的坐骑是一匹火红色的战马,配着他的豆青战袍,颜色鲜亮耀眼,在队伍边时前
时后,忽左忽右,竟是无时无刻,不让全军感觉到他的存在。
胡不归遥遥看着狄青的背影,内心深处,说不上来总有那么一种,近乎酸痛
的感动。如果说人世间最难的便是选择,那么,对于狄青来说,在所有可能的选
择中,是否,他又总是挑了最难的那个?记得老早便听说过有关他的一个故事,
说是狄青名隶军籍的那天,正值科举放榜。他的战友见及第进士们从皇宫里挟着
万种风采,神气昂扬的出来,便不由得感叹同人不同命。狄青却道:“那也须得
看以后,大家的本事。”那个时候,当然是传为笑谈了。一个脸上刺着字的士兵,
也想跟进士们比本事?然而狄青,终于还是成了狄青。终于没人记住那一榜的进
士。却有千家万户,津津有味地传颂着,一个在西夏战场上,在文臣挂帅的恶劣
环境中,以浑身创痕以及一腔斗志累积出来的——神话传说。
只是,那神话传说的背后呢?
腊月将尽,军队也快到了与侬智高盘据的邕州相邻的宾州。虽然时逢春节,
地近前线,队伍中却没有什么节庆气氛,倒是平添了几分说不上来的气息——也
不知道这一个军旅中的春节,是不是就是大家在人世的最后一个?胡不归受了这
种影响,终于没有余裕再去考虑什么神话传说的背后了。
这一天军队依山扎寨,还是跟往常一样,生火做饭、安排值夜,各司其职。
胡不归吃过饭,照例在床上盘坐吐纳。那内气从丹田升起,往下转过尾骨,不知
怎地,竟忽地阻塞了。这一下,他可真是大吃一惊。他本来谙熟医道,知道不妙,
顿时跳将起来,直往帐外冲去。
一掀帐门,却跟迎面冲来的一个人几乎撞了个满怀。那人也是个随军郎中,
定一定神,便道:“胡先生,不好了,军队依山扎寨,中了瘴气!”
只是此时正值严冬,当地八九月份的黄茅瘴早过去了,春天的青草瘴也还没
有起来。胡不归虽是北人,毕竟熟读医书,却还不知道在这两种瘴气之间,还有
什么至今没有发现的其他种瘴气?
但要说不是瘴气,却也不好解释。胡不归出去一看,只见各个帐篷里,军士
们横七竖八,倒了倒有一半。更有甚者,那些原先便染了病、身体虚弱些的,发
作起来竟有那么快,倒已经有人不治了。胡不归给病人一按脉象,却也不见有什
么异常。问那些健康的,跟生病的都做了些什么不同的事,却原来病了的都是最
先一灶,已经吃过了饭。那郎中恍然大悟,道:“原来是给人下了毒!米是大家
自带的,必是下在食水中了!”
胡不归微微摇头,道:“要说是毒,这种毒我可还没遇见过。再说水流不断,
如何下法?只怕还是此地地气不好,所以连食水也有了古怪。将军呢?”
“将军惯例,总是最后一个吃饭,”那郎中道:“此时倒还无事。”
胡不归道:“你便去禀告将军,叫剩下这些没吃饭的,今儿先饿一顿,明儿
赶到县城里再吃。我这便去山中找找看,可有什么药物可以解救。毕竟相生相克,
如果此地有这个古怪,何以山上动物却能生长?”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冬天又黑得快,南方山上丛林茂密,多有野兽,更是险
恶异常。那郎中见胡不归这时候要进山,简直就不敢想象。要劝止吧,身边士兵
一个个挣扎在死亡线上,自己却又负不起这个责任,只得眼睁睁见他去了。
胡不归知道是水流古怪,便顺着溪水一直往上走去。只希望路途之上,能够
见到一二食草兽类,在溪边饮水。然后再看它们吃些什么植物,大概便能得到与
这溪水相抗的药物了。这想法原也没错,哪知道这样顺流走了半晌,暮色沉沉,
竟连一般来说山中最多的野兔,影子都没见到半只。便在这时,脑子里仿佛有灵
光一闪,这才恍然大悟起来,想是山里另有源泉活水,这一片溪水其实并无人兽
饮用?只是这样一来,要找那相应的药物,就更加困难了。
胡不归也不愧是在江湖上历练了这么久的,刚一恍然,便跟着想到,哼,没
有畜牲来饮水,难道自己倒不会抓来一只么?逼着它喝了水,看看它倒如何解救
自己?这样一想,便离了这条溪水,往密林深处走去。
换在平时,他这想法倒也没什么不对。只是今日却有些不同,他自己原也就
中了毒,只是仗着不同常人,硬用内力将那阻滞在尾骨处的浊气逼住而已。现下
经过这一阵奔走,那股浊气却已有些按捺不住。就凭他现在这副状况,能保得住
这浊气不在体内蔓延就已不错,要想再与林中野类追奔逐北,捉上那么一两只来,
却又谈何容易?
胡不归倒不是没想到这节,只是人在此时,也是无可奈何,只能赌上这么一
赌。荒山野岭的,一军将士的性命,现时,看来也只能仰仗自己这么一个白衣领
职的江湖郎中了。虽说自己原不为做郎中而来,可是狄青却显然只把自己当成大
夫。如果竟救不了这许多人的性命,自己号称百草堂主,狄青面前,这一张脸皮,
却往哪里搁去?
夜色转瞬间就笼罩了空山。胡不归中了毒,内力派不上用场,夜里视物,便
大是麻烦。也是他江湖经验极足,临行之前,还顺手拿了一根值夜士兵的松明火
把,这时候便点起来,继续前行。虽然知道野兽怕火,看见火光只会远远遁走,
可也无可奈何——总不能熄灭了火把,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效那守株待
兔之举,等着野兽来找自己?只希望冬季食物难寻,好歹会有那么几只饿晕了的
瘦狼,不顾危险,被火光吸引而来。
如此又披荆折棘走了一阵,气息泱散,胸口烦恶难言。只心头倒还是一片清
明,知道便从此时再往回走,要想走出这个山,也是不可能了。隐隐便有些不祥
的预感,莫非我胡不归今日,便要命丧此处?预感便这么预感,在偌大个江湖上,
他能在兵器谱上排名到第十七,那也是多少风波历练出来的,要说就此认输,却
不那么容易。又挨着走了一阵,到了一片开阔地上,但觉天旋地转,一屁股坐了
下来。
那地上全是枯枝败叶,坐下来只觉浑身松软,再也不愿意起来。总算他还留
着最后一丝清醒,知道手上那火把要是倒下去,冬季干燥,只怕立刻便是一场山
林大火,勉强提着劲,把火把直直地插在松软的土壤里。盘膝坐着,想要把那涣
散的气息再聚拢来,偏偏心思又没法集中,只是在想,怎么还没有一只饿狼过来?
要是再等片刻,可不见得有擒狼的气力了。
这么勉强提着一口气,保持着灵台清明,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物带着尖
锐的刺痛,硬硬地顶在眉心。胡不归精神一振,双眼一睁,谁知那却并不是饿狼
的爪子,眼前,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另一番景象。
火把昏黄的光芒下,只见一个野人拿着一根削尖的树棍,直指自己的眉心。
那人身上只披了一件兽皮,用草绳系在腰间,穿的是一双手制的鹿皮靴子,这么
冷的天气,双臂四肢还都裸露在外,筋肉瘦健,披头散发,活脱脱就是一个山妖。
只是从瞪着胡不归的那种眼神来看,警惕灵醒,差险险还可以分辨得出来,好歹
还算是一个人类。
胡不归咽了一口唾液,不知该说什么。他不说话,那野人却开口了,道:
“你是谁?”说的是岭南口音的汉语,声音虽然低沉,却仍然带着一点异样的磁
软,原来竟是个女人。
胡不归松了口气。只是要回答自己“是谁”这个问题,千言万语,来龙去脉,
却又有好大难度。想了一下,道:“在下是个过路的。”他这一口中原官话,比
之那野人的汉语,可就要纯粹得多了。
那野人道:“你是汉人?”
胡不归心想岭南诸族杂居,非比中原。这么多年来,此地各族与汉人的纠纷
又是层出不穷,历朝都是很让朝廷头痛的一件事。眼前此人虽然会说汉语,却显
然不是个汉人,现下要说自己是汉人,恐怕讨不了什么好去。只是他打扮如此,
口音又如此,要想抵赖,却也不大容易。只好点了点头。
那野人倒也奇怪,听他承认了是汉人,眼中警惕的神色倒隐去了,一直顶着
胡不归眉心的树棍也拿开了,直直看他半晌,道:“你喝了苦泉的水?”
胡不归大喜,赶忙应了一声,道:“请问姑娘,不知还有救吗?”
那野人并不答话,伸手拔了胡不归插在地上的那根火把,两脚下去,顿时踩
得灭了。胡不归沦落到眼下这种境地,无意识中,只觉得那火把就是自己活下去
的唯一希望,见竟给她踩灭了,心里大惊,只是浑身乏力,筋骨酸软,要想阻止,
却也来不及了。只见那野人踩灭火把,一反身,隐入密林里去了。
胡不归瞪大双眼,只见暗夜茫茫,黑黢黢的山林中,再也不见半个人影。山
风吹来,遍体生寒,那仅剩的一点精力,要抵抗寒冷,这时候也差不多消耗殆尽。
模模糊糊中想着,难道刚刚这一阵动作对话,只是自己迷幻之中,做出来的一场
怪梦?只是火把为什么又没了呢?是被山风吹熄了?是松明燃尽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头忽然被什么东西扯得往后一仰,朦胧中只觉一件物事抵
住嘴唇,往里一倾,一股甘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