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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激动起来,“在我发现那件事之前,我一直是个讨人嫌的家伙。当我通过直观发现那件事时,我自己都不寒而栗,我知道说给谁,谁也不会相信的。当时,我真想把它憋在肚子里。”
“迟早不是要被知道的吗?”
“可是那要等好长时间了,制订对策和准备工作要耽搁下来。在科学上,他们不相信直观。只依靠证明,没有人肯耐心倾听我的话。”
老人饶有兴味地说:“要是耽搁下来,损失要多两三倍吧?正因为如此,你才忍受一切,到最后被扣上酗酒的疯学者这顶不光彩的帽子,你为日本,已做到了鞠躬尽瘁……”
田所博士嘟哝着:“可实际上,我本想把我的直观和亲眼看到的,以及搜集到的各种材料都秘而不宣,那样必然有更多的人,同日本同归于尽……”
老人没有吱声。
“我想向全体日本人呼吁:我们的岛子、国土将要覆灭、沉没了,让我们一块和它同归于尽吧!一想到撤到国外、过流离颠沛生活,我就……”
又一阵狂风卷起灰尘扑在田所博士的脸上。
“你是个单身汉吧?田所。”老人问。
“是的。”
“噢,我明白啦!原来你是在爱着这日本列岛啊。”
田所博士欢欣地点点头:“是的是的,我是真正地迷恋着它呀。”他忽然又掩泣道,“从发现那件事我就下决心和这岛子同归于尽……”
老人笑道:“那也就是殉情喽。日本人是个蛮有意思的民族啊。”
“可我也想到,不能让那么多的人为我一个人所爱的,都去殉情……”
“也许会有不少人想这样做呢,你想一个人独据吧?”
田所博士此时已泪流满面:“我想人们会理解我的。日本人,同这四个岛子,这里的自然环境,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浑然一体的,如果这儿的环境和岛子被破坏掉,消失了,那么日本人将不复存在……”
突然响起一声霹雳,接着就是爆炸声。
田所博士继续说:“我的心胸并不狭窄。从年轻时候起,我就遍访世界各地,在陆地上没什么可看的了,我就去海底,可是无论是哪儿,都比不上日本的自然景物精致,比不上日本人民的生活更幸福,这也许是一种偏爱。而今就好象我爱了一生的女人将要死了,我不陪在她身边,又有谁会来照看她呢?……”
田所博士泣不成声。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说:“这四个岛子就象是母亲的怀抱,每当人们在外面受了欺侮,就会象小孩子跑回家,扑进妈妈的怀里一样,人们依恋着这岛子,正象你一样。可是,妈妈也要死去啊……”
老人记起了自己过去的岁月,他诉说着: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父母在磐梯山喷火时,双双死去。后来一位年轻的日本女性收容了我,她象姐姐,又象亲娘般呵护着我,可是她也在庄内大地震时去世了。我这一生都和地震喷发有着莫名其妙的联系。那女人临终前对我说:无论生活有多艰难都必须活下去、长大成人。我抱着她血迹斑驳的尸首,直哭了三天三夜……”
田所博士静静地坐在那儿,谛听着老人的诉说。
“今后,无家可归的日本人可要辛苦了。只能在外面颠沛流离,过着含辛茹苦的生活。日本民族,将在世界各地遇到不同的其他民族,可能被同化、溶没,日本民族将不复存在。也还能够保留下来,在某个地方成立一个小小的国家。……未来将会怎样难以料想啊,但是,象你这样,田所,去陪伴一个临终的女人和她一块离去也无不可。你拯救了几千万人啊,我是知道这件事的。”
田所博士点点头:“嗯,谢谢。”
“说老实话,”老人喘口气,说,“我本不想让你任性地死去。但听了你所说的话,我才对日本人有所了解……”
“为什么?”田所博士有些不解。
老声喟然长叹,小声说:“我不是一个纯粹的日本人……我父亲,是大清国的僧侣……”
老人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
“渡老……”田所惊慌地喊道,盯了他一会儿,把一件和服,轻轻盖在老人的脸上。
此时,风刮得越来越大,田所拾来两块石头,压在和服的衣袖上。然后,田所博士把两只胳膊交叉到胸前,静静地坐到老人的尸体旁。
四周响起剧烈的轰鸣,房梁折断的声音,传了出来……
9月。费了好大劲救出几百人的登陆艇,受台风的袭击沉没了。一直紧张进行着的救援活动就此结束了。
四国完全沉向海底,九州南端也移到西南几十公里下沉了。北九州露出水面的部分山顶,在继续喷发。日本西部已呈分崩离析的状态,东北高地也在不断地发生爆炸。人们传说,也许北海道的那片大雪山会留在海面上。
中田在“春名号”的“D…1”办公室里,仍不停地整理资料。他把各种资料整理停当,并编成卷帙浩繁的报告,在上面写上“作战结束”的字样。外面已没有人再提出新的救援工作了,可他有点恋恋不舍。
这里的录像机上,已显示出“End=X,X=09·30,000J”的字样来。
中田捡起一支别人吸剩下的烟头,想点上,却找不到火柴。
憔悴异常的幸长走进来,他吃惊地说:“你还在搞哪?我说过多少遍了,作战已在昨天半夜结束……”
“日本沉没了吗?”
“中部山地发生了最后一次大爆炸,剩下的那丁点地方迟早会沉没。”
中田向幸长要了火柴,点着烟,他喷了一口,说:“原来昨夜就已结束啦?……”
“已结束8小时啦。”幸长疲惫地靠着墙。
“共救了多少人?”
“还没有统计8月下旬的数字。”幸长打了一个哈欠,“电视下一个节目是联合国秘书长的呼吁声明和首相演说。你看吗?”
“这会子还演什么说,顶个屁用!”中田厌烦地说道。他掐灭了烟头,站起来:“战斗完毕!不到甲板去看看?”
中田吹起了口哨,是《既没有烟也没有云》的曲子,他迈着大步走出去。幸长无可奈何地跟在他身后。
甲板上,正是烈日当空。已看不到往日工作时海面上的浮石和飞扬的灰尘。
“好热!现在还是早上吧?”中田被烈日刺得皱起了眉头。
“据日本时间,已于14小时前退却,现在正向夏威夷前进。”
中田手搭凉棚向西北望去,只看到一片灰色的东西,他不知那是云彩还是笼罩在日本列岛上空的喷烟。
幸长皱皱眉,对同事说:“我看,你应该去休息休息啦。”
中田靠着栏杆,他大喊:“日本列岛完啦!再见吧……给我一支烟。”
是啊,完啦。”幸长把烟递给中田,“我们的工作也结束了。”他忽然又记起什么,“哎,我昨晚梦见小野寺了,他肯定还活着,你说呢?”
中田没有吭声,接着小声说:“我累啦……”他那魁梧的身躯软绵绵地倚着栏杆,那支叼在嘴上的烟掉下来,挂在他长长的胡须上。中田哧溜地从栏杆上滑下来,咕咚一声倒在了甲板上。
“中田!”幸长吃惊地大喊。
中田躺在甲板上,发出了雷鸣般的鼾声。耀眼的阳光照射在他的身上。
“热啊,太热了!给我来杯冰镇啤酒!”小野寺心里喊着。
他睁开眼,微暗之中一个少女的面孔映入眼帘。那少女专注地看着小野寺,担心地问:“疼吗?”
“不,就是太热啦。”小野寺满脸都扎了绷带,他吃力地问:
“快要到亚热带了吧?”
“是的。”少女的回答悲悲切切。
“和中田、幸长联系上了没有?”
“还没有。”
“反正快了,等到了塔希堤,大家就会见面的。……”说着,小野寺感觉到一阵昏昏沉沉。有块冰凉的东西放在他头上后,他又清醒过来,渐渐恢复了记忆:火山喷发……直升飞机……玲子……(玲子?)地震……山崩……熔岩灰刮过来……眼皮发烫……
“哎呀!日本沉没了吗?”小野寺忽然问。
“不晓得……”
“可是,迟早会沉没的……现在已经沉了吧?”
他合上了眼皮,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
那少女替他擦掉泪水,轻轻地说:“你睡一会儿吧。”
“太热,受不了哇。哎,你是谁啊?”
“我是你的妻子啊……”一丝笑意掠过少女忧伤的脸庞。
“我的妻子?”小野寺昏昏沉沉地想,“我的妻子不是被埋在火山灰底下了吗?”想着,他昏睡了过去。
少女轻轻挪开身子,准备下床。小野寺突然说:“别晃床!”
少女吃惊地看着他。
“要过多久才能到夏威夷?……然后才是塔希堤……”
那少女难过地安慰着他:“你再忍耐忍耐,稍微休息一会,好吗?”
小野寺安静下来,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用焦急的口吻问:
“现在日本已完全沉没了吧?”
“是的。”
“你替我从舷窗看看,能看得见。”
少女迟疑地走到窗边。
“能看到日本吗?”
“不能。……”
“已经完全下沉了吧。……能看见烟吗?”
“什么都看不见……”
小野寺又陷入昏昏沉沉的睡眠中。
这少女,真子姑娘,悄悄抹去脸上的泪水。她的一支胳膊上缠满了绷带。
火车在漆黑的夜晚向西疾驶,已是秋末初冬,窗外,西伯利亚的冷风在呜呜咽咽地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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