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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那个明显笔误的“燕国大长公主”……
下旨的人,分明是想让她,一生一世守护着大宋的国门!
大约是赵瑗的表情太过惊愕,李纲竟然捻着长须,哈哈大笑起来。能够吓到这位天神一般的燕国公主,他觉得很有成就感和满足感。
“李相公。”赵瑗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恕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您侍奉父皇已久,可认得出父皇的亲笔手书么?”她连自己临摹近二十年的瘦金体,都有些信不过了。
李纲捻须微笑:“自是识得。”
“那……”
“燕国公主无需介怀。”李纲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官家所做的每一件事情,自然都是大有深意的。”
赵瑗呼吸一滞。
她想起了上回赵桓对种沂说过的那番话。
她也想起了赵构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如果连看似懦弱无能、自私胆小的赵桓、赵构,也有这般深沉的心思,那赵佶……
自幼生长于宫。闱倾轧之中的官家皇子们,怎么可能会简单啊……
“公主。”李纲满意地看着赵瑗震惊的神情,轻轻点了点案几上的一摞文书,“这是汴州送过来的,您瞧瞧,诸将这般行事,可还稳妥么?”
赵瑗噗嗤一笑:“李相公可真是太看得起我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取过一些文书翻阅。
岳飞不愧是个厉害的大将军。
不过短短数月,他已经擒住了完颜宗翰,与吴玠等人一道,将这位不可一世的大金相国公子押往燕京。据说太上皇和官家见到宗翰的那一瞬间,都齐齐红了眼睛,恨不得生吃了他。
上头又说,岳飞等人已经临危受命,在燕京操。练兵马,预备挥师上京了。
至于剩下的金国残兵,自然用不着岳飞去理会,自有当地守将收拾。
赵瑗笑吟吟地翻阅着这些文书,不时询问李纲一些问题。比如岳飞亲自押送宗翰去燕京,那么残留在汴州的金兵该如何处置。李纲捻着胡须哈哈笑了两声:“公主也未免太小看众将士了。难道岳将军不在,他们便不能打了么?要知道,岳将军临走前,可将水攻的法子,一并教予诸位守将了!”
嗳?
赵瑗有些好奇地问道:“‘全部’?”
“是啊,水攻太快了。”李纲感慨道,“一次大水下来,少说也要卷掉三五万的金兵。若是一个接一个地杀,还不知道要杀多久呢。”
赵瑗微微皱了皱眉:“这些守将,足够稳妥么?”她虽然很相信岳飞,却不大相信当地团练厢军。毕竟眼下,能够称得上一支合格大军的,太少了。
李纲哈哈大笑:“公主宽心便是。”
赵瑗唔了一声,继续翻阅着文书。
一个地名瞬间滑入了她的视线里。
她愣了片刻,没有太过在意,搁了文书继续去取下一张。忽然之间,她整个人都跳了起来,脸色煞白,几乎是惊叫着说道:“来人!取汴州全图来!”
滑州!
他们怎么会在滑州放水!
岳飞不是在汴州狙击金兵么?为什么这些守将会在滑州放水!
简直是要命了!!!
李纲从未见过这般惊怒交加的帝姬,急急命人取过汴州全图,还耐心地解释道:“金兵终究是人,不可能老在一个地方死守着。先头岳将军、吴将军逮住了他们的头儿,将他们狠狠揍了一顿,他们四下逃窜,也是常理。”
赵瑗一面听着李纲的话,一面仔细看了汴州临近的各个州县,脸色愈发地白了。
“公主?”李纲有些摸不着头脑。
赵瑗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之外:“他们是怎么打的?我是说,他们是怎么用‘水攻’的!”
“公主是问‘水攻’的法子么?老夫倒也知道一些。”李纲指着汴州地图道,“就像千年之前,韩信韩大将军曾经做过的那样,在上游堆垒土石,让下游减水。然后引诱金兵渡河。等渡到一半时,便……”
赵瑗听到“堆垒土石”四字时,重重地喘了口气,高高悬起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直到此时她才注意到,背心的冷汗已经浸湿了里衣。
“不过……”
李纲仔细回想了片刻,又说道,“在一些不大要紧的地方,偶尔也会决开一些小堤。”
赵瑗刚刚放下的一颗心再次高高悬起,尖声叫道:“在哪里!在哪里决的堤!”
由于过分激动的缘故,她骤然拔高了声调,已经隐隐有些嘶哑。
不要……千万不要是……
“滑州。”
赵瑗已经站不稳了。
滑州二字如同惊雷炸响,震得她鼓膜微微发疼,连半点多余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天……啊……
他们怎么会……恰恰决了滑州的堤!
这些守将,怎么敢决滑州的堤!
岳飞不在,他们老老实实地堆垒土石就好了,怎么敢决堤!
“快去。”
赵瑗抓着李纲的胳膊,艰难地说道,“八百里加急,告诉这些守将,不能决滑州的堤。无论堤坝大小,一个都不能决口!”
滑州堤坝一旦决口,黄河立刻就会改道!
“公、公主?”
李纲拼命挣扎了几下,想要甩开赵瑗的手。可赵瑗当下既惊且怒,他压根儿就甩不开。李纲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红着一张老脸说道:“还请公主自重。”
赵瑗急得几乎要哭:“滑州堤毁,黄河改道!”
“不能罢?”李纲微微惊愕了片刻,随后摇头失笑起来,“公主多虑了。黄河虽然三五十年便泛滥一回,但改道这种事情,是决计不可能发生的。自本朝司马光、富弼等人早已疏通黄河,并分流东南两路。黄河水势渐缓……”
“它真的会改道!”赵瑗已经带了几分哭音。
“对对对,黄河的确会改道。”李纲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可黄河上一次改道,已经是一千一百年前的事情了。当时王莽篡汉,故而黄河改道,以示惩戒。一千一百年以来,历经隋唐各代,黄河每过数十年便会泛滥一次,但决计没有改道的可能……”
“相信我,别让滑州堤坝决口!否则黄河必将改道!”赵瑗已经不知该如何说服李纲了。因为她发现,无论她说什么,李纲永远只会当她是在开玩笑。
岳飞已经连续水攻了好几个月,黄河都安安稳稳的,凭什么轮到这些守将,黄河就要改道?
宋军已经在汴州放了几百次水,黄河都没改道,凭什么到了滑州就会改道?
自王莽篡汉至今,足足一千一百多年,黄河都不曾改道,凭什么到了今天就会改道?
本朝诸位相公兢兢业业、分流黄河,早已将黄河之水治理得服服帖帖。黄河它凭什么会改道啊!
别说李纲不信,恐怕就算是岳飞听见了这番话,也只会认为赵瑗得了失心疯。
赵瑗真的哭了。
她来不及对李纲多说什么,急急牵过一匹快马,立刻就往城外飞驰而去。打死她也想不到,金兵居然会从汴州流窜到滑州;打死她也想不到,守将们除了堆垒土石之外,居然还敢让堤坝决口!
就算是岳飞,也只敢老老实实地堆垒土石,他们居然敢让堤坝决口!
若是黄河泛滥,顶多只会淹没沿岸的小片农田。只要当地的官儿费心安置,也没有什么大碍。
若是黄河改道……
那么从淮河到黄河之间的大片平原,一路向东直到黄河和渤海,都会变成一片泽国!
“帝姬——”她隐隐听见有人在唤她。
不要听、不要理、不要停!
快些赶到滑州去,或许还能做些什么……
“帝姬!”
一阵迅猛的疾风卷过她的身侧,紧接着,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抱住了她,以极其高超的技巧,将她强行抱到了自己的马上,紧紧按在胸前,低醇的声音四下回荡着:“帝姬这是怎么了?方才我听韩世忠说,帝姬什么人也没带,就这般匆匆地跑出来了……”
“快去滑州……”赵瑗有气无力地说。
“滑州?”种沂一愣,“去滑州做什么?就算是要去宋金交战的前线,也应当是汴州才对。”
“我哪里晓得,他们会一路从汴州打到滑州去。”赵瑗已经带了几分哭音,“千万别让滑州决堤,千万别让黄河改道……”
“黄河改道?!”种沂一惊,而后哑然失笑。
他明白“黄河改道”四字意味着什么。千年之前黄河改道,大半个中原都给淹了。但如今千年的时间过去,黄河早已经被驯服得妥妥帖帖,年年东流入海。
帝姬方才居然说,黄河改道?
他伸出手,探了探赵瑗的额头,想瞧瞧她是不是昨夜受了风寒,生病了在说胡话。
“快去。”赵瑗有气无力。
“帝姬……”
“快……”
“报——”
一个惊惧万分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透着不可遏制的惶恐与绝望。赵瑗发誓,她从未听过这般惶恐且惊惧的声音,简直就像是见到了最惨烈的人间地狱……
“滑州决堤,黄河改道!”
种沂一惊,一手抱着赵瑗,另一只手死死拉住了马。战马高声嘶鸣起来,在凄冷的月夜之中,隐约透着几分惨厉。
赵瑗一愣,渐渐伏在他胸前,呜咽出声。
黄河改道,这回真是连神都救不了了。
☆、第55章 萧墙之祸
滑州决堤,黄河改道。
自此黄河北流夺淮如海,从黄河故道到淮河一带;一路向东直到渤海湾,一片泽国。
茫茫千里黄泛区,往昔万里沃野;尽皆泛滥。
“呵……”
她窝在种沂怀里;不知是苦笑还是在哭;“我应该感谢黄河以北战火频繁吗?”
从去年宋军挥师北上开始,能逃避战乱的人们;通通都逃了。据说最近太行山里已经形成了集市,据说片苍茫的土地上;千里无鸡鸣。
这一次黄河改道;伤害势必会比千年之前小得多。
可是……
“似乎……是我的错呢……”她喃喃自语;神情有些恍惚。
“帝姬!”
种沂紧紧皱着眉,语气隐隐有些凌厉;“帝姬为何要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若硬要说有错;那么当日不曾及时劝阻帝姬的人;回援汴梁的人,甚至拼死抗金的人,全都有错!黄河改道这般大的事情,帝姬一时料想不到,也……”
“不。”她涩涩地开口,“我晓得一旦滑州堤坝决口,黄河势必改道。但我没想到,他们居然真的有胆子决堤!他们堆垒土石放水不就好了么?居然真的有胆子决堤!”她哑着嗓子,紧紧揪着种沂的前襟,仰起头,涩涩地问道,“我更没想到的是,宋金交火的前线明明是汴州,但战事……却一路蔓延到了滑州……”
比如说,如果在上海放水泄洪,那定是安然无恙。
但如果一路泄洪泄到了武汉宜昌……加上还有个蠢蛋炸开了三峡大坝……
这个比喻或许不大恰当,但本质上,却是一样的。
“帝姬。”
种沂紧紧地抱着她,埋首在她的颈项间,低声说道:“帝姬莫要自责,此事——此事重大,须得从长计议。”他的嗓子同样有些喑哑,透着深切的悲伤。黄河改道,吞噬千里沃野,势必一片哀鸿。不仅是帝姬难过,他同样很难过。
但帝姬为何这般自责,他却半点也想不明白。
黄河改道是千年不遇的大灾难,帝姬就算偶尔疏忽了……又何必如此自责?
“……我早该告诉他们,滑州很重要的。”
——我早该告诉他们,三峡大坝很重要,不该随便炸开的。
“……可我想不到战事会从汴州蔓延到滑州。”
——我没想到战火会从上海蔓延到武汉宜昌。
“……他们怎么敢蓄水决堤!”
——怎么会有蠢蛋胆敢炸开三峡大坝!
赵瑗抽噎了一下,伸手揉了揉眼睛,涩涩地开口说道:“我们回去罢。”
“……好。”
只要帝姬别再露出那副哀伤且自责的表情,便好。
瞧见帝姬这般难过,他也忍不住揪心起来。
种沂一手抱着她,一手勒定了马,稳稳地调转马头,朝原路回转而去。方才传信的小兵已经一路飞驰到了城里,如今城中尽数弥漫着惶恐气息。李纲李相公失手打翻了茶杯,澄黄的茶水浸污了一摞厚厚的文书,却无人收拾。
黄河改道!
不久前帝姬说出这几个字时,他尚且以为帝姬是在满口胡言。如今八百里加急军情一路送抵,他已经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微微张着口,眼神呆滞且僵直。
不仅是他,眼下几乎所有人都是这副表情。
平稳了千年之久的黄河,居然就此转向北流,夺淮入海!
“公……主……”
李纲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来,梗着脖子,指着传信官背上的小小令旗,硬从喉咙中崩出了几个字来:“是真的……么……”
“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