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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种沂嘴角那一撇冷冽的笑意……这位种家的少将军,在其间做了推手么?
赵瑗不过恍了片刻心神,里头的争吵声竟渐渐停息了下来。
不过转瞬的时间,青年颀长的身影迅速闪进了竹影之中,眼眸却愈发漆黑起来,温和却冷冽的目光下,分明有着暗流汹涌。房屋的门很快被推开,辽帝满脸愤愤不平之色地走了出来,又转身走进了后院的另一处,便再也没有了声息。
种沂慢慢抓住了随身佩剑,一点一点地握紧,修长的指节渐渐泛起几分白。
屋中的耶律大石砰地一声关上门,又忽地吹熄了烛火,似乎是睡下去了。
竹影娑娑,夜色幢幢。
种沂在外头站了很久,直到他泛白的指节渐渐松开长剑,眼中那交织着的怒意一点一点淡去,弯起的薄唇重新紧抿,才慢慢拨开竹丛,转身离开。
赵瑗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他身高腿长,步子迈得又急,渐渐地便将赵瑗甩开了很长一截。不过还好,那一身素白长袍在月光下颇为显眼,住处也颇为显眼,赵瑗没费什么力气便追了上去,
推开门的一瞬间,锋利的剑刃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私闯官邸,你倒是很……帝姬?”
他的声音由冰冷变成惊讶再变成狂喜,不过短短的一瞬间。赵瑗尚有些惊魂甫定,他已瞬间收了长剑,急急后退两步,侧身跪下:“臣参见帝姬。”
赵瑗:“……”
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
种沂的声音分外温和,略带着几分特有的低哑,令人渐渐有些心安。
赵瑗盯着他的后脑勺,还有鬓边垂落的长发看了许久,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你就不能……”
“不能。”他似乎早就猜到她想要说什么,摇头反驳。
“抬头,看着我。”她说道。
他依言抬头,眼底透着深切的欣喜,隐约还有几分宠溺之意。
赵瑗刚刚升起的一点小火气,立刻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臣晓得帝姬心中所想。”他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俯身在她耳边说道,“但帝姬也应当晓得,此处人多口杂的道理。臣……并不想让帝姬为难。”
“我知道。”
“那份旨意,臣也收到了。”他稍稍远离了一些,似乎极力避免与她的身体接触,眼底的暖意却是更浓,“官家恩准臣除服之后,自行婚娶。再有便是——帝姬方才瞧见了。”他略略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字地同她说道,“我一定会做到的,一定。”
她点点头,亦低声说道:“好。”
种沂低声笑了,抬手扶住门楣,仔仔细细地瞧她,见她气色红润,稍稍宽心:“既然来了,便在此处住下罢。我想着,耶律大石和辽天祚帝的事情,你应当是很有兴趣的。”
“唔……”她略略想了片刻,才笑着说道,“不敢夺将军之功。”
她想了想,又问道:“刚才耶律大石与辽帝,在说些什么?”
种沂闻言一愣:“你刚刚……”
“我瞧见你了。”她轻咳一声。
“……好罢。”
种沂无奈地摇摇头,引她到案几旁坐下,将方才发生的事情慢慢同她说了。
先前赵瑗的猜测果然没错。自从辽帝被带到这里,又见着了耶律大石之后,两人便开始一场接一场地吵架。先是辽帝不满耶律大石另立新帝,再是耶律大石指责辽帝软弱无能,接着是辽帝痛斥耶律大石为什么这么晚才去接他,最后耶律大石愤愤地说出了那几千匹汗血马……
还有为了燕云、为了金国覆灭之功、为了剩余的辽臣、为了死去的新帝……两人几乎一见面就吵架,有时候甚至会当着宋臣的面吵起来。最厉害的一次是,辽帝当着所有人的面拍着桌子说,耶律大石终有一天,绝对会篡位。
当时耶律大石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赵瑗隔得远没看清楚,种沂可是看得仔仔细细。
西北种家与西夏、辽国死磕了这么久,又因为燕云十六州与澶渊之盟,与辽国很不对付。这回勉强与辽国结盟,背后不知多想暗捅对方几刀。据说种沂孤身一人去极北之地时,汗血马陆陆续续地失踪了三百多匹,边关也时常有人来骚扰,看作风很像是辽人。所以种沂一回来,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安排他们君臣会面,让他们自个儿吵去,最好吵得天翻地覆,君臣失和了才好。
赵瑗睁着眼睛仔仔细细地听着,眼前的烛光越来越模糊,眼皮也越来越沉重。朦胧中隐约听见种沂叹息一声,吹熄了烛火,从外间唤来两个侍女,带赵瑗去休息。这种人多口杂的地方,他很懂得如何避嫌——就算是接了那道旨意,也必须得避嫌。
当下种沂立刻给她安排合适的房间又送来了一套男装,方便她第二天前往围观。等第二天赵瑗醒过来,梳洗完毕又换上衣服时,好戏早就开场了。
这回是韩将军一大早地跑来找耶律大石练武,两人在演武场上打得天昏地暗,旁边围坐着二三十个黑衣黑甲的军士,正唠嗑着近日的见闻。那几十个人瞧见赵瑗,眼睛瞬间瞪得比铜铃还大。
“帝……”有人要喊,立刻就被同伴在后脑勺上拍了一下。赵瑗穿的是男装,明显是想遮掩身份。还喊,是不要命了么?
身后传来了低低的咳嗽声。
黑甲军士们自动自觉地坐好,赵瑗回头看去,她家将军已经换了一身银色铠甲,手执长枪,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笑,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满满的都是温柔。
“昨夜睡得可好?”
“极好。”
短短两句话,擦肩而过的瞬间,已经足够令人心神雀跃了。
赵瑗抬起头,逆着光,认真且专注地看着场中两人对打。她不懂枪法,只能看见里头两个人打得很用力,粗。蛮的那种用力,毫无美感却又令人心生感叹。没过多久辽帝也来了,无精打采地站在一边观赏,抽空称赞一下耶律大石的枪法,种沂微笑着点头附和。
她细细看了片刻,居然觉得她家将军有些……危险?
是的,很危险。
漆黑的眼眸深不可测,微微弯起的唇角更是平添了几分冷意,虽然是在笑,却令人脊背发寒。她一向觉得自家将军是个严肃且正经的人,没想到居然有这么……的一面。
砰!
演武场中乱尘飞舞,紧接着便是夸张的咳嗽声。赵瑗偏头看去,韩世忠一手用枪拄地,一手捂着胸口夸张地咳嗽着,脸憋得通红,但看种沂的眼神,却相当诡谲。
她忽然有一种感觉,这是种沂早就安排好的。
韩世忠败,必须要败,这是她家将军,一早就安排好的。
“咳咳咳老韩服气,服气。”韩世忠朝周围众人挤眉弄眼了好一会儿,夸张地喘。着粗气说道,“大石林牙真是厉害得很,厉害得很。老韩比不上。”
“耶律将军。”种沂上前一步,嘴角玩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将军果不愧是辽国最厉害的勇士,将我大宋军中最厉害的将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佩服,佩服得很。”
他虽是这么说着,眼中却没有丝毫赞许与佩服的意思。但耶律大石此时是背对着他的,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便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声多谢。
赵瑗侧头去看辽帝,辽帝脸色清清白白,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在宽大的袖袍中紧紧握成了拳头。看上去,他很愤怒,很紧张,也很……担忧。
因为耶律大石,也姓耶律。
辽国最最厉害的将军,手握重兵的耶律大石,是最有可能也最有希望取辽帝而代之的人。
“种将军。”耶律大石转过身来,用生硬的汴梁官话说道,“不如我们来比一场?”
☆、第85章 坐等掐架〔三〕
耶律大石粗。哑的声音回荡在演武场上空,如同一团铅云低低压了下来。韩大将军继续装模作样地咳了好几声,朝他家少郎君挑了挑眉毛,迅速提着长枪溜到一边去。黑甲军士们齐齐望了过来;眼神有些古怪,也不知是在看种沂,还是辽帝。
种沂撇撇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抓着长枪走入场中。
微风拂过他肩头散落的发;也吹拂起他银甲之下的素白袍角。一切就像是电影中慢放的镜头,银甲、长枪、危险如猎豹的青年将军,一步步走向了他的对手;不;猎物。
赵瑗不自觉地微微抿起了嘴角;目光有些幽深。
方才她的感觉,是对的。
他很危险……无与伦比的危险……
就像一只幼豹终于成年;冲对手亮出了尖利的爪子和獠牙。那双黑眸中透着的凌厉与肃杀,连她自己也感觉到有些心惊。那件事情……那件事情对他的影响;终究还是太大。满门皆灭;满门血仇;无论这笔帐该不该算在西夏人头上,他都已经……已经变了。
不再是风雪中孤直的青松,而是淬染金铜之色的锋利长剑。
她看着他一步步走向他的对手,看着他眼中的冷意始终不曾淡去,看着他手中长枪划出一道又一道冷冽的弧线,却在最后那一瞬间停止。据说真正的高手过招只需要三下,当画面最终定格在种沂长枪落地、耶律大石大刀搁在他颈上的刹那,赵瑗惊得冷汗涔涔落下。
但她的将军依旧微微撇起了嘴角,眸色一如既往的幽深。
——他是故意的。
就算知道他是故意的,赵瑗也依旧惊得半天缓不过劲来。
她回头看看辽帝,辽帝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不时微微点头,袖中的拳头却握得更紧了。从他的表情上看,他的心情很矛盾。
“#%&%……”辽帝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赵瑗悄无声息地挪到韩世忠旁边,低声询问那句话的意思。
韩世忠亦低声解释道:“辽帝在说,厉害,该死的厉害。”
耶律大石很厉害=耶律大石是辽国的栋梁=辽帝该死的究竟应不应该重用他?!
再加上耶律大石曾经另立新帝、耶律大石本身也姓耶律、耶律大石曾经凭借一句“不惜任何代价救回陛下”赢得了辽国大臣飙升的好感度……
赵瑗心中瞬间转了十七八个念头,一个大胆的想法已经渐渐成形。
“帝姬。”韩世忠继续压低了声音说道,“少将军曾经对我等说过,现如今朔州新军马场初成,不宜太早和西夏、辽国动手。因为这种事情,必须一气呵成……”他停顿了一会,又说道,“虽然末将不明白,为什么必须一气呵成,但末将觉得,少将军此言很有道理。”
赵瑗被他逗乐了。
她仔细想了想,低声说道:“应该是为了皇兄和枢密院。”
韩世忠愕然,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韩五郎很聪明,牵涉到宫廷与枢密院的事情,本就不是一个外将能够插手的。种少郎君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场中两人依旧在对峙着,种沂嘴角的那撇笑意愈发明显,一双黑眸幽深得看不见底,甚至连赵瑗自己,也有些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耶律大石维持着刀架在对方脖子上的姿势足有三刻钟,表情同样变换不定,最后还是看了一眼辽帝,才慢慢放下了刀。
“你没有出全力。”耶律大石冷着脸说道。
“大石林牙实在是过誉。”种沂弯腰拾起长枪,友好地向他点了点头,“韩将军是我大宋军中第一厉害的猛士,尚且被林牙死死压制。而我……”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再向林牙挑衅,可不是丢人现眼么?”
“林牙”是耶律大石的官称,与大宋的“将军”大致等同。
耶律大石哼了一声。
种沂又笑着退后了两步,友好地向他点了点头,转身退出场外。经过赵瑗身边的一瞬间,赵瑗明显感觉到了他身上蒸腾而出的热气。再抬头看他时,他已经冲她眨了眨眼,幽深的黑眸里,渐渐透出了温和的笑意。
辽帝已经走上前去,拍着耶律大石的肩膀,哈哈大笑。耶律大石同样笑着对辽帝说了些什么。两人相处极为融洽,似乎昨天夜里那一场争端,不过是在场众人的错觉。
一场好戏已经看完,再留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
赵瑗稍稍拉扯了一下捂住口鼻的雪白汗巾,冲种沂微笑了一下,转身要走。眼下有外人在场,他们最好装作谁也不认识谁。种沂亦微笑着点点头,目光意在安抚。她才走了没两步,便听见身后耶律大石说道:“种将军,我们可以继续商议西夏的事情了么?”
赵瑗脚步一顿。
原来耶律大石之所以在朔州滞留这么久,是为了西夏的事情。不错,先前她与种沂的确以合围西夏做筹码,接回了辽帝。但那已经是近一年前的事情了。时间过了这么久,她还以为耶律大石不打算兑现这个承诺了呢。
身后又传来了种沂清朗的笑声:“不胜荣幸之至。”
当下两人立刻叫来亲兵,确定在今天下午召集双方所有人,再合开一场新的“合围西夏”的友好军事会议。赵瑗刻意放慢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