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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学老师的声音便变得混沌不清,他脸上那副大眼镜像浮在空中一样,他的嘴鱼一样一开一合,没了意义的声响让人更是无法抵抗地困倦。
十一年前的那个夏初的午后,流川在他的课桌上困到发狂。临睡前一刻,瞥向窗外,模糊的视线里,跳出一个身影。
那个,不是仙道彰么?
高个的男孩正在窗外朝他比手划脚,面上的表情那叫一个丰富。流川扭头前后看看,皱着眉头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我?
对,就你。
直到看校门的爷爷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指着仙道数落个不停,他才一下子装出知错就改的样儿,鞠了一躬转身走开。走出几步,又回头,对还有点儿呆呆的流川一边作口型,一边挥胳膊。
下来。
流川趴在窗口看戏似的看到仙道走出视线,忽然觉得这事儿与自己有点干系,就嚯地站起身。
全班同学齐唰唰地回头看他。
“老师,去厕所。”
说完,双手插着兜阔步走出教室。
全班肃静,小池老师当下有点头晕。
流川的睡意到他在校门口见到等在那里的仙道时,还正浓。
“振作点儿!今天还困?”仙道走过来一拍他的肩膀,“走吧。”
“哪儿?”舌头还硬着。
“不远,来吧。”
流川瞪着面前一大碗热腾腾的拉面,抬头迷茫地看看仙道。
“长寿面啊,这家面做得还是不错的。”仙道看着流川的迷茫样儿,自己也有点儿迷茫。
他又盯了流川的脸几秒,突然警觉道:“今天你生日没错吧?”
流川一听这话,当机立断,立马抱起碗筷,吸溜吸溜地不一会儿就吃了个精光。
仙道一看,放了心,也吃了起来,可忽然看见流川推开汤水不剩的瓷碗,说:“今天不是我生日。”
“你……!”仙道一口气没倒上来,呛得咳嗽起来。
“不是你生日你……!”仙道背后一阵寒意,心想这样被他刮去一碗上等拉面一不能不说错在自己二也不能显得太小家子气,干脆把后半句话就着面活生生吞回肚里。
流川心满意足向椅背上一靠,抱起胳膊,一副“你活该破记性”的神情。
“好吧,其实,今天是我生日。”仙道严肃地说。
流川歪着脑袋看了看他,明知故问:“你上次不是说二月份么?”
仙道悻悻地一边嚼着面一边抬头瞟了流川一眼。
他这边刚刚吃完,流川又嚯地起身,“回去了。”一看仙道坐在原处还有点儿发楞的样子,便干脆转身向门口走去。只是,走了没两步,站定,挣扎了几秒,又走了回去。
此时,仙道正洋洋得意地把刚刚拍得啪啪作响的篮球在指尖上转得咝咝生风。
那天打完球已经是四点钟的样子。一身的汗,两人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四处找汽水机。
转了好几个弯,流川一眼看见不远处的蓝色贩卖机,一扯身边的仙道,结果没扯动,又扯了一下,不耐烦地扭头去看。仙道的表情在那一刻定在那里,然后缓缓地,他的眼神闪烁着,眉头却忽又皱起来。流川看不懂那表情,只听他说:
“代杉……”仙道没有移开他的目光,“流川,等下,我一朋友。”说着,他迎上前,在叫代杉的女孩的轮椅前停下。
流川就在几步以外的地方看着那三个人:仙道、代杉、和她轮椅后二十五、六岁的男人。
他第一次见到仙道那样迟疑着脚步,琢磨了琢磨,才走近前,打量了一下那个陌生人,又微微弯下身子,对女孩说了些什么。代杉就笑起来,拍拍自己的腿,又侧身拍拍男人扶着她轮椅的手。仙道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那般温柔,他对她的微笑像天上的云一样轻软,看得流川出了神。
仙道终于又直起身,伸手与那男子握了一下,就抽了回去。
流川就在这个时候收回目光,背过身去。他听到他们的笑声,不久,又传来仙道的脚步声。
“给。”仙道伸手递过一瓶矿泉水,自己已经迫不及待地灌了起来。
“以前的同学。”他见流川面无表情的样子,猜他也不关心。
“嗯。”
走了两步,又突然说:“以前喜欢的人。”
“嗯。”
“她转学之后就再也没见过,想不到啊。”仙道径自说着。
想不到什么?想不到她患病?想不到此地重逢?还是,想不到她身边的人不可能是你了?
“流川喝水啊,你刚才不是渴得什么似的?”仙道觉得流川脸色不太好看,有点蹊跷。
流川的心脏此刻越跳越急,手里紧紧攥着水,一句话到底是没拦住:“我讨厌你那样。”
流川的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在仙道那里从此成了千古之谜。流川再没提起过。
其实,当时流川只是看到了仙道与那人握手时眼中一瞬间的淡淡的失落,流川的心里就没由来地突然一抽。然后他开始讨厌他的那个眼神,因为他知道,那一刻当他看见仙道脸上未曾有过的温柔时,自己眼里一定也有那种相似的失落。
兜里的一阵振动把流川从十年前的记忆里拽了回来,他反应过来,掏出手机。一看显示的号码,心里一沉。
“Hello?”
“This is him。”
“I know… In a week。”
只剩一个星期了。
流川站在街边,忽然觉得一阵无措,心里莫名地慌张。这时他才发现出来打球竟然连球都没带!
没事儿吧?流川枫!
他自己骂了自己一句,转身往回走。
还剩一个星期……
脚步越来越疾,巴不得赶快回家。
还有一个星期……
几乎要跑起来,差点儿撞上对面的行人。
一个星期……
风声在耳边响起,人在大步向前奔去。头发扎到眼睛,刺得流川一把拽掉了头上的帽子。
心脏几乎在那之后的一刻停跳。
就在离家不远的路口,警察、封锁条、人群、还有毁车。
银灰色的车,流川所熟悉的车!
流川箭一样刺入人群,目瞪口呆地怔在那堆废铁前。
“人哪?!”他突然疯狂地大喊起来,吓得周围人都倒退了几步。
“警察先生,人哪?!”他冲上去抓住正在处理现场得警察,“人在哪儿?!”
“请你冷静一点儿,人已经送走了……”警察被流川得模样吓了一跳,胳膊也被他攥得要断了似的疼。
“目前还无法验证身份……”
还没等他说完,流川粗暴地拨开人群,飞也似的朝不远处的家奔去。
仙道说他今天要中午才去公司。不……不会是他的!
不会是他吧?!
只剩下一个星期了!!还是……
什么都不剩了?!
混蛋!你敢出事给我看看!!
仙道彰!!
流川掏钥匙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他全身都在抖,他的心被震得快要碎掉。
“哐”的一声夺门而入!
“仙道彰!!”破口大叫!
那时候,即使有回答,流川也听不到。他的大脑像被挤压着没法思考。
直到他撞进浴室雾气濛濛的门,一步冲上去几乎把整个浴帘都扯烂,他这只被挤压到透明的气球才一下被释放了一样,全身仿佛都酸软了下去。
“流……流川?!你……怎么啦?!”仙道被发了疯似的闯进来的流川吓得乱了套。他惊愕万分地瞅着流川在面前石化了一样连眼珠都一动不动,没了气息地僵滞着。
没有人,仙道,包括流川自己,没有人能够料到在片刻的死寂之后,流川他一向幽黑的眼眸瞬间燃烧起来,变成红色,拥有这双火一样眼睛的人像终于爆发的火山一样扑上去一把将仙道拉进怀里,那样湿漉漉地死命抱着,发起抖来。
愣了又愣的仙道正想张口问流川,流川身体里发出的那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再次吞没了他。流川不由分说地吻上他的唇。
仙道只觉得疼,唇上、牙齿、舌尖。那个吻流川吻得心烦意乱,狂躁不安,也绝对不容妥协。
那个冷酷的流川,疯了么!
仙道快要窒息,水迷了眼睛,无法呼吸,流川正在攫取他口中肺中最后的一点空气。
“流川!!”仙道拼命将流川推开,大口喘着,“到底怎么啦?!”
流川没有防备地撞到水池上,闷闷地哼了一声,咬着牙,自己慢慢走了出去。
许久,仙道从浴室出来,站在流川面前,盯着他,两个人沉默着,过了十分钟。
房间静得像死了人。
流川始终没有抬头。
仙道终于无法忍耐,换了衣服,甩门去上班。
屋子里于是只剩下流川一个人。他把脸埋在双手里,渐渐地,手插进头发里,无知觉似的发狠扯着。
没多久,家门突然又开了,那个人冲进屋来,再次站定在流川面前。他喘气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流川的手松开了自己的头发,却仍没抬眼。
“咕咚”一声,那人终于跪下抱住流川:“傻瓜!傻瓜……”
我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我怎么会撞车呢?
我怎么让自己一直看不清,你的爱?
十九
仙道的车正没有章法地横在家门口,没有熄火,连钥匙都还插在上面。
他满心烦乱地驾车经过出事的路口,一眼看到那辆被撞毁的与自己一样型号的车时,就一下子什么都明白过来。当着警察的面,就无法无天地调头,折回了家。
一踏进屋门,他看到流川仍旧坐在那个位置,那个姿势,像没有动静的家俱一样,沉寂得让人却步。仙道那时却顾不了许多,他大步跨进去,站在流川面前,粗粗地喘着气。他看着流川深深低下的头,僵硬的双肩,扯着头发用力的手指。仙道的脑子也木了,不假思索地跪下抱住他。
生命当中,你曾全心全意地抱过谁?
有时你想,但没有勇气;有时抱了,但没有感觉。
后来仙道回想起来,对于那个曾经与其他同龄少年一样傻乎乎喜欢过的代杉,他也想要抱过的。但多年之后再看,当时没有勇于去做的事,始终就是不够想要做的事,至少以他的性格而言。都是平凡的人罢了,哪儿来的那么多难于登天无论如何都达不到的愿望?所以经历过的那些可以抓住却错过的时刻,归根到底是因为自己的一时矫情。倘若真的想要,是没有那么多阻挠啊困扰啊的,你甚至根本就看不到什么阻挠和困扰。透过一切,你的目光只看到它,或者他。
仙道就那么全心全意地抱住流川,抱得没有隔阂。他虽然为人温和,却非惯于与人亲近的人。可是那一刻,仙道抱着怀里的流川——那个看似坚冰般的人物,他却抱得出乎自己预料地完全无所顾忌。
然而在此之前,一次又一次地,纵使他们有着相似的梦境,彼此相视,拥抱甚至亲吻,仙道却从来没有真正地彻底地了解过流川的心。
流川为什么回来,流川为什么梦见他就回来了,以及流川到底梦见了什么?
这些问题,仙道也想过,甚至问过,但每每都与答案擦肩而过。因为他始终用自己的梦去诠释流川不曾道出的梦,他用自己的感受去解读流川的心思。他从没想过,流川是颗有着自己热度与能量的恒星,虽然他沉默着发着相似的星光,那却是燃烧自己而来的极度明亮而炽热的光芒。那样遥远,流川却执着地将那束光线送进仙道的眼睛。
“十一年。”
“我梦见的那个人,是你。”
“我喜欢你,仙道。”
从那个下午昏沉沉拽开门与他重逢,闪烁在他清亮眼里的美丽的光就一直被淡略着。仙道踟蹰在自己的内心中,审视着现在的自己,再去翻找少年时光所隐匿的心性,前前后后。他如获至宝似的找到答案,也如获至宝似的珍视流川。
然而他看流川的目光却误摒了流川看他的目光。
直至在浴室里见到为他发了狂的流川。他的恐慌的目光像利剑一样将他自己剖裂,让仙道第一次真正地看清了那颗无法再遮掩的,爱着他的心。
那是一颗,也许从十一年前就爱上他的心。
那个时候,仙道问流川“不是梦到什么,就可以真正拥有什么;不是想象到什么,就可以真正实现什么。对么?”流川其实早在他问出口之前便问过自己这问题,在他决定回来日本之前,就想好了答案。
是的,不是梦到什么,就可以拥有什么;不是想象到什么,便可以实现什么。
一如我对你的爱情。
可是,流川仍旧发自内心地回答:“但感情是平等的。”
因此,不能因为那仅仅是梦,就被无礼地忽视,而且那也许才是心底未被修饰的真相。
因此,流川不可思议地回来了,他要对得起他自己,对得起被他保留在心里的这份经年的感情。
也恰恰是相同的道理,当流川知道仙道的梦中,他永远是那个神像一样被虔心保存的印记时,他的心沉了下去,并且惊诧于仙道的预言:梦原来是这么准的;也就真的明白了那夜,为什么会梦见自己说喜欢,而仙道说抱歉。
怀里的流川突然猛地将仙道撑开,一下子把仙道推倒在地。
“不要……”他牙咬得咯咯响,眼神里明明无助却不容侵犯,“把我当傻瓜!!”他低吼着,从仙道身上跨过去,快步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