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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准备随时撒出手中的网。
吃晚饭时,她还是眼皮都不眨一下地继续监视着。晚饭后,她的儿子接了她的岗。当只剩下威克费尔德先生和他和我时,他一面扭动身子,一面斜睇我,使我忍无可忍。在休息室里,又有那个母亲在那里编织、监视。爱妮丝唱歌或弹琴时,那个母亲就总坐在钢琴边。有一次,她指定弹一只曲子,并说他的尤来亚特钟爱这只曲子——而这时他却坐在那儿打了个大呵欠;她不时转身看看他,又对爱妮丝说他如何对这音乐高兴得手舞足蹈。她不说话则罢,但一开口,就要说到他(我不相信她说过别的)。我明白,这是指派给她的任务。
这情形一直持续到就寝时分。看到那对母子像两只大蝙蝠那样俯临着这个住宅,用它们凶恶的形体遮得这幅房子黑黑的,我感到非常不安。我宁愿陪着那编织什么的待在楼下也不想去睡了。我几乎没睡什么。第二天,编织和监视又开始,并持续了一整天。
我得不到和爱妮丝谈十分钟话的时间。我只好把我的信给她看。我请她陪我出去散步,可希普太太不断抱怨说她的痛风更厉害了。爱妮丝便善意地留在屋里陪她。近黄昏时,我一个人走出去,默默想着我应该怎么办,是否应把尤来亚·希普在伦敦对我说过的话继续向爱妮丝隐瞒;因为这问题又使我非常不安了。
我在有一条很好的人行道的兰斯格大路上散步。我还没完全走出镇,就听背后有人在暮色中喊我。那踉跄而来的身影,那窄窄的外衣,都不会被看错。我停下来,尤来亚就追了上来。
“嘿?”我说道。
“你走得真快!”他说道,“我腿虽然长,可追你也很吃力呢。”
“你去哪儿?”我说道。
“我想赶上你呢,科波菲尔少爷,希望你肯赏给我一个和旧友一起散步的快乐。”他说着,又不知是友好还是嘲讽地扭了下身子,然后合上了我的步子跟在我身边。
“尤来亚,”我沉默了一会后,尽可能客气地说道。
“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
“对你说实话,你不要不高兴,我所以一个人出来散步,就是被人陪伴得太多了。”
他斜乜了我一眼,很勉强地微笑着说道:“你指的是我母亲痫?”
“不错,我说的就是她。”我说道。
“啊!不过,你知道,我们是那么卑贱。”他马上说道。
“我们也非常明白我们的卑贱,所以我们必须小心翼翼,以防被不那么卑贱的人推到墙上去。在爱情方面,一切战略都是正当的呀,先生。”
他把他的大手抬到可以触到他下巴的地方搓着,一面轻声冷笑。我觉得他那样子很像一头凶狠的大狒狒。
“你知道,”他仍然用那副令人不快的样子冷笑着对我说道,“你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对手,科波菲尔少爷。你一直就是的,你知道。”
“就为了我,你派人监视她,使她的家也不像一个家了吗?”我说道。
“哦,科波菲尔少爷!这话很苛刻呀。”他答道。
“你可以用任何话来解释我的意思。”我说道,“你和我一样明白我的意思是什么,尤来亚。”
“哦,不!你应当说出来。”他说道,“哦,真的!我没法明白。”
“你以为,”为了爱妮丝,我只好强忍着,依旧尽可能温和平静地说道,“我除了把威克费尔德小姐看作很亲的姊妹,还有别的意思吗?”
“嗨,科波菲尔少爷,”他回答道,“你知道我没回答这问题的义务。也许你不会,你知道。可反过来说,你知道,你也许会!”
我从没见过像他的那样卑鄙奸狡的脸,也从没见过其它像他的那样没一根睫毛遮挡的眼睛。
“那么,唉!”我说道,“为了威克费尔德小姐——”
“我的爱妮丝!”他令人憎恶地那样造作地扭动着叫道,“请称她为爱妮丝吧,科波菲尔少爷!”
“为了爱妮丝·威克费尔德——愿上帝保佑她!”
“谢谢你的祝福,科波菲尔少爷!”他插嘴道。
“我告诉你吧。在其它任何情况下,我宁愿告诉杰克·凯奇也不愿告诉你的。”
“告诉谁,先生。”尤来亚伸长脖子手挡住耳背问道。
“告诉刽子手,”我回答道,“最想不到的人”——可他本人那副丑样让人觉得这么说是理所当然的。“我已经和另一位年轻的小姐订婚了。我希望这消息能让你快活。”
“你敢发誓?”尤来亚说道。
我正要气愤地去按他要求的去做以证实我的话时,他一把抓住我的手,使劲推了一下。
“哦,科波菲尔少爷,”他说道,“在我睡在你起居室的火炉前的那晚,也是我使你非常不自在的那晚,当我把心里话说出来时,如果你也肯把你的心里话告诉了我,那我就不会生疑心了。既然如此,我自然马上叫母亲走开。这真是太让人高兴了。我知道,你会宽恕这因爱情而生的戒备之心的,对不对?太遗憾了,科波菲尔少爷,你不屑于对我的信任予以回报。我当然给了你所有的机会,只是你从不屑于像我希望的那样对待我。我知道,你从来不像我喜欢你那样地喜欢我!”
他不住地用他鱼一样潮乎乎的手指捏我的手,我尽可能想不失礼貌地把手抽出来却办不到。他把我的手拽进他那深紫色外套的袖子下,我几乎身不由己地和他手挽手往前走了。
“我们回去吧?”尤来亚说着把我拉向市镇。镇的上空被初升的明月照得亮亮的,远远近近的窗子都镀上了一层银光。
“在把这问题放下前,你应当明白。”相当长一段沉默后,我说道,“我相信,爱妮丝·威克费尔德像月亮一样,远远凌于你之上,远远在你一切希望之外!”
“她很安静,是不是?”尤来亚说道,“非常至极!喏,说实话,科波菲尔少爷,你从没像我喜欢你那样地喜欢我。你觉得我彻头彻尾的卑贱吧?对这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我不喜欢人自轻自贱地说自己卑贱,”我答道,“也不喜欢人自认为什么别的。”
“行了!”尤来亚说道。月光中,他显得软弱而苍白,“难道我不知道吗?不过,你很少能想到一个处于我这种地位的人实实在在的卑贱,科波菲尔少爷!我父亲和我都是在慈善机构办的男校受的教育,我母亲也是在一个慈善机构长大的。他们从早到晚都教我谦卑,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了。我们对这个得谦卑,对那个得谦卑;在这里脱帽,在那里鞠躬,永远明白自己卑贱的地位,在比我们高贵的人面前自卑。我们的头上有那么多人!父亲由于谦卑得到班长奖章。我也是那样。父亲由于谦卑而成为教会的低级职员。在上等人中间,他被人称为恪守规矩的人,所以他被他们提拔。要谦卑,尤来亚,父亲对我说道,‘你就可以得到提拔了。这就是你和我在学校中不断受到的教诲,也是最易领会的。要谦卑,’父亲说道,‘你就能行得通!’实际上这也不坏呀!”
我第一次悟到,原来这种挂庄嘴边令人讨厌的虚伪的谦卑是家传。我已见到了它的果实,却从没想到那种子。
“我很年轻时,”尤来亚说道,“我就知道谦卑的作用了,我也开始身体力行。我拼命忍受屈辱。在求学方面,我也停留在谦卑程度,我说‘别冒尖了!’你主动提出教我拉丁文时,其实我比你懂得还多。人们喜欢高于你,父亲说过,‘你就呆在下面吧。’至今,我很卑贱,科波菲尔少爷,不过我已经得到一点权力了!”
当我在月光下看他脸时,我明白他说这番话是要我知道:他决心用权力对他自己做补偿了。我从来没有对他的卑鄙、狡猾、阴毒有过半点怀疑,但我现在才完全领悟到,那种卑劣残忍的恨乃由早年长期的压抑中滋生。
他的自白总算有了令他满意的结果,他便收回了他的手而把它们放到下巴下去爱抚他自己。一旦脱离了他,我决定不再靠近他;于是我们一起走回去,一路却再不说什么。
使他兴高采烈的不知是我告诉他的那消息,还是他在回顾这一切时得到的满足感;不过他的情绪被某种力量振作了。吃饭时,他比平常说得多;他问他母亲——我们一回家,她就下了岗——他是否已到了结婚的年龄;他那么朝爱妮丝看、我恨不能舍弃一切去换得击倒他的许可。
晚饭后,只剩下我们三个男人时,他更大胆了。他酒喝得很少,几乎就没喝什么。我猜,他不过是因为得意而显得昏头昏脑、如痴如醉了;而我在场则或许更让他想摆显摆显了。
我在昨天就看出了,他尽量劝诱威克费尔德先生喝酒;我也领会了爱妮丝离开时向我使的眼神,因此我限定自己只能喝一杯,然后就建议我们去她那儿。本来我今天也是要那样做的;可是尤来亚抢在我前面了。
“我们现在的客人太稀罕了,先生,”他向坐在桌子另一头的和他对比那么强烈的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我建议再用两杯酒向他表示欢迎,如果你没异议的话。科波菲尔先生,祝你健康和幸福!”
他向我伸过手,我对其不得不作提起的表示;我又怀着完全不同的感情、握住他的合伙人——那个忧郁的老人——
的手。
“嘿,合伙人,”尤来亚说道,“如果我可以斗胆,那就请你领我们为科波菲尔的亲人们干上几杯吧!”
威克费尔德先生怎样一连两次举杯祝福我姨奶奶、狄克先生、博士院和尤来亚;他怎样感到自己的软弱以及想改正这点的徒劳;他怎样庄为尤来亚的行为羞耻却又不得不对其妥协的重重矛盾中挣扎,尤来亚怎样显然得意地扭来扭去,把他向我炫耀;这一切我都略去不谈。眼前这一切令我心烦,我的手也不愿再往下写了。
“嘿,合伙人!”尤来亚终于说道,“我要再为一个人干杯,我卑贱地请你斟满酒杯,因为我把她看作她那性别中最神圣的。”
她父亲拿着空杯。我看到他放下杯,看着和她那么酷肖的画像,把手放到前额上退回到他的扶手椅上坐下。
“我是个卑贱的人,没有资格祝她健康,”尤来亚继续说道,“不过我敬佩她——崇拜她。”
我觉得,她白发父亲身体上所感受的痛苦并不比我当时见到那从他握紧的手上表现出的精神痛苦更大。
“爱妮丝,”尤来亚不是不在乎威克费尔德先生,就是不知道他手的动作的意义,竟说道,“爱妮丝·威克费尔德是她那性别中最神圣的,我可以放心地这么说。我可以当着朋友们这样大胆说吗?诚然,做她的父亲是令人骄傲的,可是做她的丈夫——”
她父亲叫了一声,从桌旁站了起来,我真希望不再会听到那样一种叫声了。
“怎么了?”尤来亚面色变成死灰色,他叫道,“我希望,威克费尔德先生,你没疯吧?如果我说,我有使你的爱妮丝变成我的爱妮丝的野心,那我也有和别人同样的权利呀。我有比别人更大的权利呀!”
我抱住威克费尔德,用我想得出的一切话,特别提醒他对爱妮丝的爱心,来乞求他冷静一点。当时他发了狂,撕抓头发,打脑袋,用力把我推开,用力挣扎,不作任何回答,不朝任何人看,也为了他都不知道的什么理由挣扎着。他睁大两只眼睛,脸都扭曲得变了形,看起来真可怕。
我激动万分,语无伦次地恳求他别这样疯狂了,求他听我说的话。我请求他想到爱妮丝,想到我和爱妮丝的关系,回想一下爱妮丝是怎样和我一起长大的,我如何尊敬她、爱慕她,她又怎样是他的骄傲和快乐。我努力把她的一切都描述给他听,我甚至责备他不够坚定而会让她知道这种情况。也许是我的话多少有点效、也许是他的狂热已渲泄尽,渐渐地,他终于安静下来了,也开始朝我看了——开始如看陌生人一样,继而眼光中流露出似曾相识的神色。终于,他说道:“我知道,特洛伍德!我亲爱的孩子和你——我知道!不过,看他呀!”
他指着尤来亚。那家伙缩在一个角落里,目瞪口呆,面色如土,他计算错了,失算了。
“看那个虐待我的人,”他说道,“在他面前,我一点一点地放弃了名字和名誉、和平和宁静、住宅和家庭。”
“我为你保全了你的名字和名誉、你的和平和宁静、你的住宅和家庭。”尤来亚怏怏地说道,神色有些惊恐、认输和退让的表示了,“别犯胡涂了,威克费尔德先生。如果我做事稍稍过了头,使你不能再忍了,我想我可以退回去吧?那也没什么妨害呀。”
“我寻求每个人单纯的动机,”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我使他本着谋利的动机和我合伙,我为这样做高兴。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