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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玲典藏全集10红楼梦魇 -张爱玲着-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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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氏说甲戌本正文的〃底本是最早的,因此它比其他各本更接近曹雪芹的原稿〃,似是根据俞平伯的理论──即甲戌本虽经书贾集批充总批,正文部份是一七五四本,脂本中的老大哥,因为它的第十三回接近删天香楼时原稿──但是陈氏倒果为因,而且仿佛以为作者原稿只有一个,到了四阅评本,已经不大接近原稿──由于抄手笔误、妄改?──又被脂砚删去〃凡例〃,代以总批二则。至于为什么不这么说,却寥寥两句,含混压缩,想必也是因为有顾忌,〃甲戌本最早论〃属于胡适一系。

甲戌本第六回〃姥〃字下注:〃音老,出偕(谐)声字笺。称呼毕肖。〃(第三页)〃俇〃下注:〃音光,去声,游也,出偕(谐)声字笺。〃(第五页下)现代通用〃逛〃,这俗字全抄本与庚本白文本都作〃旷〃,想必是较早的时期借用的字。白文本第十回又作〃俇〃──第十回写秦氏的病,是删〃淫丧天香楼〃后补写的,所以此回是比较后期作品,似乎在这时期此字又是一个写法,后详。正规庚本自第十二回起,第十五回用这字,也仍作〃旷〃(第三二一页第八行),到第十七、十八合回才写作〃〃,下注:〃音光,去声,出偕(谐)声字笺。〃(第三五二页)

〃谐声字笺〃是〃谐声品字笺〃简称,上有:〃姥,老母也。今江北变作老音,呼外祖母为姥……〃〃〃,读光去声,闲,无事闲行曰,亦作俇。〃(注六)甲戌本的抄手惯把单人旁误作双人旁,如探春的丫头〃侍书〃统作待书──各本同,庚本涂改为〃侍〃;但是只有甲戌本〃俇〃误作〃〃,看来〃待书〃源出甲戌本。

〃俇〃字注显然是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先有,然后在甲戌本移前,挪到这字在书中初次出现的第六回。

甲戌本第六回刘姥姥出场,几个〃姥姥〃之后忽然写作〃嫽嫽〃,此后〃姥姥〃、〃嫽嫽〃相间。〃嫽嫽〃这名词,只有庚本、己卯本第三十一至四十回回目页上有〃村嫽嫽是信口开河〃句──吴晓铃藏己酉(一七八九年)残本同──与庚本第四十一回正文,从第一句起接连三个〃刘嫽嫽〃,然后四次都是〃姥姥〃,又夹着一个〃嫽嫽〃,此后一概是〃姥姥〃。可见原作〃嫽嫽〃,后改〃姥姥〃,改得不彻底。此外还有全抄本第三十九回内全是〃嫽嫽〃涂改为〃姥姥〃,中间只夹着一个〃姥姥〃。

庚本白文本已经用〃姥姥〃,但是〃俇〃仍作〃旷〃,第十回又作〃〃。第六回如果〃姥〃下有注,也已经与全部批语一并删去。

甲戌本第六回显然是旧稿重抄,将〃嫽〃、〃旷〃改〃姥〃、〃俇〃,加注。〃俇〃字注又加字义〃游也〃,比〃字笺〃上的解释简洁扼要,但是〃姥〃字仍旧未加解释,认为不必要。这校辑工作精细而活泛,不会是书商的手笔。第十七、十八合回的〃俇〃字注与第六十四回龙文〃鼐〃注、第七十八回〃芙蓉诔〃的许多典故一样,都是作者自注。〃俇〃字注移前到第六回,不是作者自己就是脂评人,大概是后者,因为〃甲戌脂砚斋抄阅……〃作者似乎不管这些。

甲戌本第六回比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时间稍后,因此甲戌本并不是最早的脂本。既然甲戌本不是最早,它那篇〃凡例〃也不一定早于其他各本的开端。换句话说,是先有〃凡例〃,然后删剩第五段,成为他本第一回回首一段长文,还是先有这段长文,然后扩张成为〃凡例〃?

陈毓罴至少澄清了三点:茍〃凡例〃是脂评人写的。(按:陈氏迳指为脂砚,但是只能确定是脂评人。)啕庚本第一回第一段与第二段开首一句都是总批,误入正文。咮〃凡例〃第五段与他本第一句差一个字,意义不同,他本〃此开卷第一回也〃,是个完整的句子,〃凡例〃作〃此书开卷第一回也〃,语意未尽,是指〃在这本书第一回里面〃。

〃凡例〃此处原文如下:

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也。……

言明是引第一回的文字,但是结果把这段文字全部引了来,第一回内反而没有了。他本第一回都有〃作者自云〃这一大段,甲戌本独缺,被〃凡例〃引了去了。显然是先有他本的第一回,然后有〃凡例〃,收入第一回回首一段文字,作为第五段。

第一回的格局本来与第二回一样:回目后总批、标题诗──大概是早期原有的回首形式──不过第一回的标题诗织入楔子的故事里,直到楔子末尾才出现。

〃凡例〃第五段本来是第一回第一段总批。第二段总批〃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亦是此书立意本旨〃为什么没有收入〃凡例〃?想必因为与〃凡例〃小标题〃红楼梦旨义〃犯重。

〃凡例〃劈头就说〃红楼梦乃总其一部之名也〃,小标题又是〃红楼梦旨义〃。正如俞平伯所说,书名应是红楼梦。明义〃绿烟琐窗集〃中廿首咏红楼梦诗,题记云〃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诗中有些情节与今本不尽相同,脂评人当是在这时期写〃凡例〃。写第一回总批,还在初名〃石头记〃的时候:〃……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撰此石头记一书也。〃

〃凡例〃是书名〃红楼梦〃时期的作品,在〃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之前。至于初评,初名〃石头记〃的时候已经有总批,可能是脂砚写的。〃凡例〃却不一定是脂砚所作。第一回总批笼罩全书,等于序,有了〃凡例〃后,性质嫌重复,所以收入〃凡例〃内。

楔子末列举书名,〃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句上,甲戌本有眉批:〃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新怀旧,故仍因之。〃庚本有个批者署名梅溪,就是曹棠村,此处作者给他姓孔,原籍东鲁,是取笑他,比作孔夫子。吴世昌根据这条眉批,推断第一、二回总批其实是引言,与庚本回前附叶、回后批都是〃风月宝鉴〃上的〃棠村小序〃。〃脂砚斋编辑雪芹改后的新稿时,为了纪念'已逝'的棠村,才把这些小序'仍'旧'因'袭下来。〃(注七)

吴氏举出许多内证,如回前附叶、回后批所述情节或回数与今本不符,又有批语横跨两三回的,似乎原是合回,(注八)又指出附叶上只有书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没有回数,原因是〃风月宝鉴〃上的回数不同。其实上述情形都是此书十廿年改写的痕迹。书名〃红楼梦〃之前的〃金陵十二钗〃时期,也已经有过〃五次增删〃。吴氏处处将新稿旧稿对立,是过份简单的看法。

那么那条眉批如果不是指保存棠村序,又作何解释?吴世昌提起周汝昌以为是说保存批的这句,即〃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这句带点开玩笑的口吻,也许与上下文不大调和,但是批者与曹雪芹无论怎样亲密,也不便把别人的作品删掉一句──畸笏〃命芹溪〃删天香楼,是叫他自己删,那又是一回事──何况理由也不够充足。

俞平伯将〃风月宝鉴〃视为另一部书,不过有些内容搬到〃石头记〃里面,如贾瑞的故事,此外二尤、秦氏姊弟、香怜玉爱、多姑娘等大概都是。但是吴世昌显然认为〃石头记〃本身有一个时期叫〃风月宝鉴〃,当是因为楔子里这一串书名是按照时间次序排列的。甲戌本这一段如下:

……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诗略)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

按照这一段里面的次序,书名〃红楼梦〃期在〃风月宝鉴〃与〃金陵十二钗〃之前。但是〃红楼梦〃期的〃凡例〃已经提起〃风月宝鉴〃与〃金陵十二钗〃,显然这两个名词已经存在,可见这一系列书名不完全照时间先后。而且〃红楼梦〃这名称本来是从〃十二钗〃内出来的。〃十二钗〃点题,有宝玉梦见的〃十二钗〃册子与〃红楼梦〃曲子,于是〃吴玉峰〃建议用曲名作书名。

楔子里这张书名单上,〃红楼梦〃应当排在〃金陵十二钗〃后,为什么颠倒次序?因为如果排在〃十二钗〃后,那就是最后定名〃红楼梦〃,而作者当时仍旧主张用〃十二钗〃,因此把〃红楼梦〃安插在〃风月宝鉴〃前面,表示在改名〃情僧录〃后,有人代题〃红楼梦〃,又有个道学先生代题〃风月宝鉴〃。

那么〃凡例〃怎么迳用〃红楼梦〃,违反作者的意旨?假定〃凡例〃是〃吴玉峰〃写的,脂砚外的另一脂评人化名。他一开始就说明用〃红楼梦〃的原因:它有概括性,可以包容这几个情调不同的主题,〃风月宝鉴〃、〃石头记〃──宝玉的故事──十二钗。〃吴玉峰〃为了争论这一点,强调〃风月宝鉴〃的重要性,把它抬出来坐〃红楼梦〃下第二把交椅,尽管作者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用〃风月宝鉴〃。

俞平伯说起删天香楼事:〃秦可卿的故事应是旧本'风月宝鉴'中的高峰。这一删却,余外便只剩些零碎,散见于各回。〃(注九)

〃吴玉峰〃后来重看第一回,看到作者当年嘲笑棠村道学气太浓:〃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分明对这书名不满。在删天香楼后更不切合,只适用于少数配角,因此〃吴玉峰〃觉得需要解释他为什么不删掉他写的〃凡例〃里面郑重介绍〃风月宝鉴〃那几句:因为棠村生前替雪芹旧著“风月宝鉴〃写过序,所以保存棠村偏爱的书名,纪念死者。

〃凡例〃硬把书名改了,作者总是有他的苦衷,不好意思或是不便反对,只轻描淡写在楔子里添上一句〃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贬低这题目的地位,这一句当与〃凡例〃同时。〃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这句,是第一回最后加的一项,因此甲戌本第一回是此回定稿。如果这句是甲戌年加的,此本第一回就是一七五四本。但是也可能是甲戌后追记此书恢复原名经过。

庚本白文本〃嬷嬷〃有时候作〃嫫嫫〃,甲戌本第十六回更是〃嬷嬷〃、〃嫫嫫〃、〃妈妈〃相间。──〃嬷嬷〃是老年高等女仆的职衔,〃妈妈〃是小辈主人口头上对他们的尊称。但是甲戌本第十六回赵嬷嬷有时作〃赵妈妈〃,是漏改的江南话。全抄本偶有吴语,(注十)作者北方话纯熟后已经改掉了,南京话仍旧有,如〃好(音耗)意〃,作〃故意〃解。(注十一)──戚本一律作〃嫫嫫〃。全抄本统作〃姆姆〃──庚本第三十三回也有个〃老姆姆〃(第七六一页),戚本同,是漏网之鱼──与它通部用〃旷〃是一个道理,都是因为本底子是个早本,陆续抽换今本,起初今本的成份少,因此遇到〃俇〃字仍旧写作〃旷〃,迁就原有的许多〃旷〃字,免得涂改;为求统一,后来也一直沿用下去。为了同一原因,无回末套语或诗联诸回,戚本、全抄本都给添上〃且听下回分解〃。〃正是〃二字底下缺诗联的也删了,不然看上去不完整。

吴世昌与俞平伯同样认为甲戌本是书主或抄手集批充总批,以便增加书价。(注十二)但是一方面有删批的潮流,而且删节得支离破碎的楔子也普遍的被接受,显然一般对于书中没有故事性的部份不感兴趣。多加总批,略厚一点的书不见得能多卖钱。

从戚本、全抄本看来,过录本擅改形式都是为了前后一致化。甲戌本后两截扩充总批,为什么两次改变总批格式,回目后批改回目前批,又改回后批?尤其可怪的是第十三至十六回忽然又兴出新款,每回都有标题诗──头八回也只有五回有──而诗全缺,〃诗云〃〃诗曰〃下留空白。如果〃诗云〃是原有的,书商为什么不删掉,免得看上去残缺不全?

这些疑问且都按下不提,先来检视没问题的头八回。

前面说过,甲戌本外各本第一回总批是初名〃石头记〃的时期写的,与第二回总批格式一样,同属早本。第二回总批有:

通灵宝玉于士隐梦中一出,今于子兴口中一出,阅者已洞然矣,然后于黛玉宝钗二人目中极精极细一描,则是文章锁合处……究竟此玉原应出自钗黛目中,方有照应。……

第八回借宝钗目中,初次描写玉的形状与镌字,却从来没写黛玉仔细看玉。第三回宝黛初会,写玉的全文是〃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系着一块美玉。〃不能算〃极精极细一描〃。当晚黛玉为了日间宝玉砸玉事件伤感,袭人因此谈起那块玉,要拿来给她看。〃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次晨黛玉见过贾母,到王夫人处,王夫人正接到薛蟠命案的消息,就此岔开。显然夜谈原有黛玉看玉的事,与后文宝钗看玉犯重,删去改为现在这样,既空灵活泼,又一笔写出黛玉体谅人,不让人费事,与一向淡淡的一种气派。

第三回不但与第二回总批不符,也和第二十九回正文冲突。第三回贾母给了黛玉一个丫头鹦哥,袭人本来也是贾母之婢,原名珍珠,给了宝玉。第八回初次提起紫鹃,甲戌本批:〃鹦哥改名已〃(第八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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