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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得把你撇在这儿,因为我要去准备晚饭了。”
她跑进了另外一间房里,雅古霞已经在这里上菜了。
马克斯在房里走来走去,为的是在挨近敞开的门时,可以看见安卡。
他爱欣赏她俯在桌上时那秀美匀称的身材。她的脸庞虽然长得不很端正,却富有奇特的魅力和热情,在宽阔的前额上,那梳得平整的栗色头发是从中间分开的。
一双灰中带蓝的眼睛,配着黑色的眉毛,看起来既明亮又平和,可是也显出几分严峻。
马克斯看得发呆了,他很喜欢她,所以当卡罗尔进来时,他甚至有点不乐意。
“明天晚上我得回罗兹。”卡罗尔干巴巴地说。
“干吗这么急呢?女工们还放三天假呢,咱们就不该过一过绿叶节①吗?”
①复活节后第四十和第四十一天,复活节为三月二十一日。
“你觉得这儿好,你就留下,反正我得走。”
“那咱们一起走吧!”马克斯在窗台上坐下,咕哝着说。
他在这儿本来挺好,卡罗尔要把他带走,因此感到诧异。
他既恼怒又痛苦地瞅着卡罗尔。
“我有急事,而且乡下的生活我也腻了,太腻了。”卡罗尔一面说,一面十分烦恼地走来走去;他望了望那间牌屋,跟安卡搭了几句闲话,可是无法压住心头的焦躁不安以及百无聊赖的感觉。
现在又来了露茜这封火上加油的电报。一想到这封电报,他就担惊受怕,因为露茜斩钉截铁地说,他如果星期二不露面,她本人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到他未婚妻家里来找他。
他知道露茜的脾气,说闹就闹,所以他必须走。
这种情况使他坐卧不安,他甚至痛恨她的美貌和这爱情的羁绊,觉得自己也活腻了。
还有安卡。
他觉得她对他十分冷淡,因此即便有时遇上她那明亮和表示信任的目光,他也恨她。
但他还得装出情意绵绵的样子;心里虽想大骂一通,还得轻声细气地说话,象未婚夫那样显得和蔼可亲,笑容可掬,揣测对方的心理。
扮演这个角色他实在厌烦透顶,可是为了父亲,他还得把戏演下去,演下去,为了她,也为了自己,因为有一天,他总得要用安卡那一份当陪嫁用的钱。
“赶快结婚,一切就有了结。”他想,“好些人不都是没有爱情就结了婚吗?”他冷冰冰地说道;可是同时,他的高傲和自负却在责备他不该这样。
他的心情又激动了,因为他想,如果这样结婚,他就变成了一个傀儡;但要发迹的话,就得成年累月地苦干,就得去压榨机器、人、一切,为自己竭力搜刮,而且还得刻不容缓。
老米勒已经对他很明确地说过,他愿意把玛达和工厂管理权交给他,一份百万家私,一个大企业,一个能赚更多的钱的机会。
一段时期以来,他很讨厌小家子气的企业,讨厌自己春天开始建设的那个工厂,讨厌为几分钱而节约;节约来节约去也不过几百卢布。
多年来,他象拉车的马一样干活,不断地挣扎,拚死拚活地夺取每一个卢布;多年来,他一直在压制着自己满足不了的各种爱好、欲望;多年来,他一直渴望着大大方方、不必仰人鼻息地生活而现在,当他只要和玛达结婚,一切便垂手可得的时候,他偏偏又得娶安卡,给自己戴上节衣缩食的生活枷锁。
他要拿出全部力量来反抗这种处境。
安卡来请他吃晚饭,他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也不回答她的询问,便把父亲连同他的坐椅推到了餐厅里。
晚餐桌上很热闹,神父跟查荣奇科夫斯基在争论政治,阿达姆不断从中调解;可是卡罗尔却毫不留情地嘲笑查荣奇科夫斯基和他的政治见解,讽刺神父的乐天派精神,还气势汹汹地教训父亲,说当今的政治问题靠武器是解决不了的,要靠理智。
“得,得,得了吧!”老头子气得叫将起来,“你不该跟我说这话,我一直在告诉你:谁的武器多,军队多,谁就有理。国家的理智——就是随时待命出击的军队,军队是国家的灵魂,掌管一切。”
“不对不对,阿达姆先生,掌管一切的是正义,正义才是国家的灵魂。”
“指导国家的是肚皮和饭菜。”卡罗尔故意嚷着,企图挑动神父的火气。神父果然抓住这句话大作文章,说一切来自神意,神的意志就是正义,一切都以它为基础。
卡罗尔不再回敬了,因为他对这种毫无益处的交锋已经厌烦。可是当神父、他父亲和查荣奇科夫斯基对他论证,一切事物的发生发展都是依据天意时,他实在按捺不住了,便怒气冲天地叫了起来:
“诸位先生用教义解释世界,这我不反对,因为这样解释容易,甚至富于幽默。”
“你胡说,我亲爱的好人,胡说,你在侮辱我们。雅谢克,混小子,烟袋灭了!”神父嚷了起来,气得嗓门都颤抖了,激动得挥舞着手里的烟袋。
他吸了好几次,都吸不出烟来,因为小厮点不着火,于是他用烟袋打他的后背,又开始教训起来,这会儿可真是气急败坏了。
“小姐,您要离开您为自己创造的这个库鲁夫天堂,不觉得可惜吗?”马克斯轻声地问安卡,他们俩没有参预众人的争吵。
马克斯问这话出于无心,可是安卡听后却陷入忧伤了。
卡罗尔这几天十分异常,几乎老是回避她,所以这位姑娘隐隐约约地开始感到不安,预感某种不幸临头,因而她没有直接回答马克斯的问话,只是俯在桌子上,轻声地反问道:
“您没有听说卡罗尔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不知道。您看出了什么问题?”
“我不过有点感觉……是啊,我忘了,工厂里的事,他一定遇到不少麻烦,当然罗……”她补充了一句,好象在自言自语,好象要压住心上的怀疑和不安。
她抬起头来,用一双充满亲切关怀的眼瞅着马克斯那阴沉的脸和他那投向神父的刺人的目光。
“那你们怎么处理地产呢?”
“老人想卖,可是卡罗尔先生反对。我十分感谢他,因为我在这个家里生活惯了,一想到转让给别人,心理就难受。花园里差不多每一棵树,每一道活篱笆,都是卡罗尔先生的母亲,要不就是我栽的。所以您想,跟它永远分别,心里该多难受!”
“哎,可以在别的地方再买一座漂亮点的庄子嘛!”
“是啊,可是可以,不过那就不是库鲁夫了。”她颇有感触地回答说,觉得他不理解她,体会不到她对这块土地的眷恋之情——她是在这儿长大的。
由于查荣奇科夫斯基和神父的争吵忽又喧腾起来,他们沉默了。神父气得用烟袋敲着地板,大声叫道:
“我亲爱的好人,我干脆告诉你,你是挂着羊皮徽章的查荣奇科夫斯基。雅谢克,点火。”
“唉,基督保佑,这神父真会胡扯呀。汤美克,癞小子,备马!”他冲厨房大声喊道——他的车夫正在那儿吃饭。随后他没有告辞,就跑到门厅里,穿好衣服,飞跑了出去;可是过一会儿,他又回来了,因为忘了戴帽子。他找遍了所有的房间,把帽子找到后,便来到餐厅,用拳头砸着桌子,怒不可遏地大声叫道:
“你快感谢上帝吧,你这身僧衣保护了你,要不然我非得叫你明白明白‘挂着羊皮徽章的查荣奇科夫斯基’是什么意思,非叫你明白明白不可。”他一面叫喊,一面不断地捶着桌子。
“别把茶洒了,我亲爱的好人!”西蒙神父平心静气地说。
“请坐请坐,有什么可动火的呢?喂,坐下呀,好邻居。”
阿达姆先生劝他说。
“偏不坐!这儿有人侮辱我,我再不登这个门了。”
“别把茶洒了,请吧!上帝保佑你。”神父轻声慢语地说,一面扶住因为桌子被拳头击动而晃个不停的茶杯。
“哼,耶稣会分子,他妈的!”查荣奇科夫斯基怒喝一声后,拍了一下桌子,便急步走了。
从院子里,然后从马路上,不断可以听到他的咒骂声和他乘坐的马车的辚辚响声。
“一根烫手的棍子,嘿!没见过因为一句话就这么大发脾气的。”
“神父,你伤了他。”
“那他干吗说蠢话。”
“各人有各人的见解。”
“条件是,必须支持我们的神父。”卡罗尔挖苦说。
“我亲爱的好人,这癞小子到底走了。雅谢克,不要脸的家伙,点火!”他气鼓鼓地喊道,然后走到了门厅里,看了看查荣奇科夫斯基的背影,“哼,你们瞧,这个亡命徒,他嚷够了,骂够了人,这畜生到底滚了。”
“还会回来的。这不是第一次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安卡说。
“哼,回来!当然会回来。可是不知巴乌姆先生对我们有什么看法。”
“他认为这是因为各位先生吃得饱,睡得着,有闲工夫撩逗他,象小孩一样和他吵。”卡罗尔小声挖苦说。
神父威风凛凛地瞪了他一眼,可是马上又眉开眼笑了。他磕出了烟袋锅里的灰,装上烟叶后,便伸给雅谢克点火,一面嘟囔着:
“我亲爱的好人,这么说话也治不了你的牙疼……”
他马上告辞走了。
屋里沉寂了半晌。
老阿达姆先生在沙发上打瞌睡。
安卡和女仆收拾着桌子,卡罗尔蜷缩在大椅子里抽烟,表示轻蔑地瞧着马克斯。马克斯那双闪着亮光的眼睛则随着安卡的一举一动滴溜溜地转着。
过了一会儿,他们四散安睡了。
马克斯住在靠花园的一间小房子里。
夜色十分迷人。夜莺的歌声越来越凄婉,河岸密密树丛中的山乌鸟开始鸣叫,对它们作出回答,于是响起了一片无比美妙的鸣啭啁啾,荡漾在这静静的迷人的六月之夜里。空际充满了白天晒烫的大地吐出来的热气,繁星满天,窗下花坛中盛开的丁香花也散发着浓烈的芳香。
马克斯睡不着觉。
他打开窗户,望着雾纱笼罩的夜色。
他在想安卡,片刻之后,他听见了她的低沉的嗓音。
于是,他从窗口探出身去,看见她坐在自己房间窗子外面的一间和正房成直角的耳房里。
“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不能跟我说说吗?”耳房里响出了表示请求的说话声。
“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我不过有点烦躁。”另一个声音回答说。
“再呆几天吧,散散心。”
回答是一阵含糊不清的絮语。接着第一个声音又说了,可是低得马克斯一个字也听不清楚;他只听见了草地深处青蛙的合唱声,公路上吱扭吱扭的大车声,和鸟儿越唱越响的歌声。
月光如昼,给洒满露珠的树叶镀上了一层白银,使夜间的雾霭也变成了一条条银色的薄纱带。
“你太多愁善感。”男人带着恼怒的口气又说了。
“就因为我爱你?就因为我把你的每件事都放在心上,比对自己的事还在意?就因为我希望你幸福?”
“不,不,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你不怕得感冒,打开窗户跟我说话,是啊!借月亮光,一面听夜莺歌唱,一面和我说话。”
“再见。”
“小姐,再见。”
窗户砰地一声关上了,白窗帘也在灯火通明的室内拉上了。
卡罗尔没有走开,火柴吱地亮了一下,随之一线微细的青烟从房间里飘出,冉冉升到了麦草屋檐上;他在抽烟。
马克斯也在抽烟,可他是悄悄地抽着,以防人家发现他在偷听。
他很想知道安卡会不会又出来,他们还要说什么。
马克斯对卡罗尔的怨气越来越大了。
可是安卡的窗户一直关着,他看见她的身影有时出现在窗帘后面,当他靠近窗户时,甚至听得见她的脚步声了;但这声音由于被夜莺的歌声和风声干扰,只是隐约可闻。风是从远处的牧场和沼泽地刮来的,它从一道墙似的黑油油的庄稼上面飘过之后,穿过树林,开始发出沙沙的响声,摇晃着丁香树,然后擦过茅草屋顶,给他脸上送来一股潮湿的、充满庄稼香味的热气。
“明天卡奇马列克要来,就是那个想买咱们东西的人。”一个嗓门又说。
马克斯屏气凝神地盯着花园,竟没有注意窗户已经打开。
“爸爸你别卖给他。”
“可是你等这笔钱用呀。”
“是啊,我需要一百万。”一个颤抖着的嗓门喃喃地说道。
“卡奇马列克当然想买,他要给他女婿置分产业。”
“拉车的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