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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说,一面接待一个胖子商人。这商人穿一件腰身打褶的外套,长着一双鞑靼人的刁钻小眼。
莎亚对他客气得有点出格,把自己的椅子都让给他了,斯坦尼斯瓦夫还给他送来了雪茄,亲自给他点火。
商人走后,又来了各种各样的贵客。
霍恩好不容易才熬到头,等最后一个实业家走后,他才得到莎亚的许可,到厂里去。他要赶快去见马利诺夫斯基,了解卓希卡的情况。
霍恩在一个巨大的纺纱车间里的一架草草修好的机器旁找到了他,整个这座大厅现在由于工作,都在震动。
纤细的灰尘把机器遮住了,到处弥漫着浅灰色的雾,人和物件在其中只隐约可见,就象魔鬼似的。
阳光通过玻璃天窗洒下来,晒得工人们挥汗如雨,空气里充满了又热又呛人的熔化了的沥青气味和机油味。
“从今天起,我就在你们的厂里工作了。”霍恩说。
“是吗,那好!”阿达姆一面轻声地回答,一面俯身察看一台钳工已经扭上了螺丝钉的机器。他不再说话了,因为工人们正在对这台机器迅速进行装配,上机油,试车,一会儿,又给它套上主传动带,和其他机器一起开动。
马利诺夫斯基审视了一番机器的运转后,又站了一会儿,看了看机器里抽出的纱线,待检查完毕,才拉着霍恩,通过机器之间的甬道走了。
“你妹妹呢?今天中午你们见到她了吗?”过了一会儿,霍恩对着马利诺夫斯基的耳朵问道,因为纺纱机的吱吱声、传动带的嘶嘶声、大小轮子转动的低沉的轰隆声,使大厅里嗡嗡一片,十分可怕,说话的声音怎么也听不清楚。
“没有,没有……没有……”阿达姆感到痛苦地轻声说。
他们走进一间玻璃小房,从中可以统览整个大厅;它的上面是穿插交错的传动带,下面是笼罩在棉花飞絮之中不停运转着的机器。
“你怎么啦?“霍恩见阿达姆紧闭着嘴,闷闷不乐地望着车间,便问道。
“没什么……我会怎么样?”
他低下头,把脸贴在玻璃上,无意识地望着一个飞速转动着的轮子。这轮子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象一个一尘不染的银盾牌一样。
“再见。你从工厂直接回家吗?”
“你知道,她不见了!”阿达姆把脸冲着他,轻声说。
霍恩依然心平气和,但是他因为要忍住哽噎,他的嘴唇颤抖起来了,一双绿色的逗人喜爱的眼睛也感到发黑。
“她不见了?”他不由得反问了一句。
“是啊。我吃过午饭来到这儿时,看门人给了我钥匙,还说到我这儿来过的那位小姐请他转告我,让我不用找她了;因为是找不到她的。你听见了吗?她到凯斯勒那儿去了,找她情夫去了。让她去吧,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跟我毫无关系,我只是觉得有点难受……有点难受……”他突然中断了话,走了出去,因为有一台机器又停下来了。
他急忙跑到那台机器前,想掩盖他那不是“一点难受”,而是咬着他的心,或者象利刃一般挖着他的这颗心的无法忍受的痛苦。
霍恩也跟着去了,可是到了墙脚下,却又不得不停住脚步,因为甬道上有一排手推车,满载着用铁箍箍着的棉花包;
还有一些棉花象肮脏的雪块一样堆积在梳花机前。
马利诺夫斯基没来这里,但那可怕的热气和传动带令人烦躁的嘶嘶声却从四面八方涌进了霍恩的耳朵,所以他没有再呆,便出去了。
可是阿达姆在门口赶上了他,眼泪汪汪细声细气地请求他说:
“请你别告诉别人。”
他用一双热乎乎的手握了一下霍恩的手,又回到了机器、传动带和皮带的密林中,想把他的耻辱、痛苦也在这里隐藏起来。
霍恩想对马利诺夫斯基说句安慰话,可是他却想不出说什么好。他觉得,医治这样的伤痛,时间和沉默是最好的药;这种伤痛只有通过忍耐和流泪才能得到减轻,也只有忍耐和流泪才能把它消灭。
霍恩在厂院里遇到了维索茨基,他是从工厂医疗所来的。
“大夫星期天去特拉文斯基家吗?”
“我有责任去。那是罗兹绝无仅有的一个不搞阴谋的地方。”
“对,这是唯一一个除了工厂老板外人们都去的沙龙。”
他们匆匆忙忙分了手,因为莎亚的车已经停在街上事务所的门前。
莎亚依然在事务所里,和孙女儿们——斯坦尼斯瓦夫的女儿们——一起玩。斯坦尼斯瓦夫则在抓紧写着什么,不时抬起头来,冲小姑娘们笑笑;她们的红头发小脑袋和粉红的小脸偎依在祖父宽阔的胸脯上。
莎亚挺会玩,把孩子举到头上,吻着他们,不时高兴地笑着,他的壁虎似的红眼睛充满了对孩子的爱抚和欢快。
“你瞧,大夫,当爷爷有多累呀!”他高兴地冲维索茨基大声说道。
“孩子真漂亮!”
“真的吗?我也常这么说嘛!”
“有点象鲁莎小姐呢!”
“就是头发象,其实我这些孙女好看多了。”
“马上走吧,火车八分钟后就到。”
在窗下彬彬有礼站着的保姆领走小姑娘,他们立即出发了。
到得还算及时,因为莎亚的美国赛马跑得象风一样快,但挤满了人的火车也同时进站了。
由于莎亚来到,所有的人立即让开了路,他们脱下头上的礼帽和宽边帽,不说话了,所有的视线都好奇地打量着他穿着灰色长外套的高雅的躯体。他捋着胡须,对熟人点头致意,在自然形成的人的夹道中间缓步走过。他的仪表俨然象一个国王,以爱抚的眼光望着面前急忙闪开的穷人。
小姑娘们走在他前面,穿得花枝招展,象彩蝶一样。
维索茨基老远就望见了从头等车厢窗户里伸出头的鲁莎和梅拉,便立即往车厢的小门跑去。
头一个下车的是鲁莎,用条小链子牵着一只灰毛小猴。那猴子在月台上躬身曲背地跳着,然后又坐了下来。
“你好吗,鲁莎!你好吗!”莎亚大声叫道。当鲁莎亲吻他时,他用两个手指把她拥在自己胡子下面,另一只手则抚摸着她的脸,十分激动地说:
“你的脸色挺好!……你已经回来了,好啊!”
“科科,回来,科科!”鲁莎喊着那只猴子,可是它被人群和喧闹声吓坏了,在乱蹦乱跳,鲁莎只好两手把它抱住。“你等我们呐?……”在他们慢慢通过拥挤的出口时,梅拉轻声问道。
“我在等小姐……”维索茨基没敢称呼她的名字,”我等你等了两个月之久了……”他轻声说道,为她回来感到极为高兴。
“我也等了两个月,太久了……太久了……”
他俩并肩走着,因为挤在人群里,两人的手很容易碰在一起,可是他们没有再说话,得上马车了。
维索茨基想和他们辞别走掉,因为他一见梅拉,就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令人晕眩、非常奇特的内心激动。
他觉得自己十分幸福。因为高兴,他在看着她时,也感到眼前一片模糊。他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因为怕让别人看出来,他想溜走,可是两位小姐不放他走。
他只好坐在马家的前排座位上,正对着梅拉,凝视着她那从浅色大宽边帽下露出的一缕缕浅灰色的头发和晒成黄金色的脸庞。他充满着火一般的热情,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以致使她惶惑不安了,因此她便扭过头去,正了正帽子,可正是这种惶惑不安,给她带来了愉快和更大的幸福。当她见到那猴子缠住鲁莎的肩膀,不让人抱走,还挤眉弄眼时,便高兴地哈哈笑了起来。有时候,她的灰色的大眼睛也瞧瞧维索茨基的脸,害怕又高兴地看看别的地方。
鲁莎接连吻着小姑娘们,抚摸着猴子,说着各种旅途见闻,可是对梅拉和她满面春风的脸却无暇一顾。
“姑妈不见了!把姑妈丢了!”鲁莎停住了车喊道,到这时候她才发觉陪她们旅行的梅拉的姑妈不见了。
“得回车站,回去!”莎亚吩咐道。
“我下车,去把小姐的姑妈找来!”维索茨基机灵地接过话来,庆幸自己有机会溜走,便立即跳下了马车。
“好吧,那你一定得把姑妈送到家来。”
“星期天我一定来,小姐们要休息……怕打扰你们大伙……”他解释道,表示请求地望着梅拉。
“既然你理由充分,那好吧,星期天我们在原来的钟点,在黑书房等你,请你转告贝尔纳尔德,你们一块儿来吧。”
“贝尔纳尔德到巴黎去了。”
“那就算了,他最近变得没意思了。”
“以后什么时候,小姐也会对我作出同样结论吧?”
“你吗,那得让梅拉说……”
“这对我更糟糕……”
他没有听见她的回答,因为马已经开步了。可是他从梅拉的眼色里,看出了她有别的想法,因此,心里顿时感到很大的不安。
他找到了梅拉的姑妈,发现她正站在一大堆箱子和包裹中间,等候搬运工人运走这些大件的行李;于是他尽可能地帮她的忙,在把她送上马车时,还粗里粗气地吻了她的手。然后,他在站前的台阶上站了许久,梅拉的倩影,她的一双温暖的手和看穿一切的目光,使他的心情无比激动。
后来,他还没来得及把心头的任何一种感情变为明确的思想,由于受到一种不知由来的对孤独的欲求的支配,顺着一条新铺的路到了城外。路旁还有没平整好的田垄,可地里已经盖上了住宅和工厂。
“我爱她!我真爱她呀!”他想着便站住了,凝望着一排建在山坡上的风车的缓慢转动着的车翼;那车翼很象几条疲劳的臂膀,在明朗的天空中,时而飞起,时而沉重地落下。
他信步踱在长满了燕麦的田地里,一股股黑亮黑亮的燕麦浪时起时伏,碰着一堵浅黄色的黑麦墙。这燕麦沙沙作响,躬身触到了他的脚上,撒下许多发出庄稼香味的褐色的针形花瓣。在燕麦地的后面,又是碧绿的一片,中间兀立着几间灰色的房子,它们的玻璃窗在阳光照耀下闪闪烁烁。百灵鸟也从下面飞起来,直上万里晴空。
他仰望着它们展翅高飞,直至消失在天际。他一边走,一边享受着生活、呼吸和运动中的巨大的欢乐,胸中充满了那永不消失的强大的力量,就象初生的野草所显示的生命力,就象矢车菊花那瞅着燕麦丛的湿漉漉的眼睛在燃烧,就象在麦浪的沙沙声中、在蟋蟀的唧唧叫中和风儿的轻轻吹拂中所表现的力量。
他完全沉醉在欢乐中了,一种不知由来的激情使他热泪盈眶。他扯下了两大把麦穗,要清凉一下他的发焦的嘴唇,然后仍信步向前走去,但不知往哪里走,这时忽见一间低矮半塌了的茅屋挡住了去路,在房前一株高大的白桦树下的一堆麦草上,躺着一个人。这个人的头低低地枕在一个花格子枕头上,眼睛盯着象一条条绿色的水流一样悬挂着的小树枝,用小得象蚊子嗡嗡似的嗓音唱着:
让我们开口来赞美圣母,
把她那高深难悟的光荣讲述。
维索茨基停住了脚步。
歌声传来,象溪水流过石板的汩汩声响一样,时而间断,时而高昂,接着又如喃喃细语似地低落下去,终于变成一阵深沉、沙哑的叹息声,归于寂灭。然后,那个人用手指移动着大颗的念珠,亲吻着小铁十字架,凝望着形同墙壁的大片黑麦。这黑麦的穗子也沙沙响着向他鞠躬,摇晃了一会儿,便往后退去了。接着,长在房前的高高的毛蕊花也弯下腰来,用一双黄色的眼睛眺望着那笼罩着花粉云雾的浅黄色的麦浪。
“你怎么了?”维索茨基坐在这个躺着的人身旁问道。
“没怎么,先生……没什么……我快死了,象那些野草一样。”病人对维索茨基出现在自己身边并不感到惊奇。他慢吞吞地回答,抬起一双象天空那般灰色的充满了忧伤的眼睛。
“你得了什么病?”维索茨基又问道,因为病人冷漠的回答使他感到不安。
“患了绝症,先生,您瞧吧!”他拿开身上的破布,露出两条从膝盖处截断了的腿,腿上裹着肮脏的布条子,“工厂咬断了我腿上的骨头,大夫把膝盖以下切掉了,又说怕我死,便把膝盖以上也切去了些,他们还说我死不了,先生……我快死了,我求慈悲的耶稣和圣母让我早死……”
他把念珠上的小十字架送到了嘴边。
“你还疼吗?”
“不了,先生,还有什么疼呢?腿没有了,肉没有了,手也快没了,啊!”他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