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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怡抱歉地冲司机陪着笑脸。
公共汽车上人很多,辛怡怕把薯片挤烂了,便顶在头上,惹得别人直拿白眼看她。那意思是,至于吗,不就是两包薯片吗?
辛怡不在乎,为了女儿她什么苦都可以吃,什么屈辱都可以受。想起来,这一辈子她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女儿了。俗话说怀胎十月,可是女儿不到九个月就落地了。原因是她在分娩的前两天,帮助一个行动不便的孤寡老太太洗了一次头。老太太曾是许非同的房东,对许非同一向很好,病在床上几个月,头上都长了虱子。她在北京没有亲人,视许非同如己出,就托人捎来信,让你的婆娘给我洗个头吧。许非同想起老人对自己的种种好处,又看到老人晚年的凄苦,不禁落泪,就打发已有了八个月身孕的辛怡去了。辛怡蹲起蹲下,忙活了一个多小时,给老人洗了头,没想到回来的第二天肚子就突然痛了起来,许非同用自行车把妻子驮到医院,还没进急诊室,羊水就破了。因月份不足,先天营养不良,彤彤小时候没少闹病。上小学以前,每年都得一次肺炎,打针打得胳膊和屁股上没一块儿好地方。因为辛怡和许非同工作忙,辛怡的父母也没有退休,彤彤从托儿所到幼儿园一直是整托。上学后,脖子上就拴了一把钥匙,孩子懂事,怕父母操心,下学就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好容易女儿上了初中,本该让她享受一下家庭的温馨了,因为身陷股市,家里又硝烟不断,彤彤没有过过几天风轻云淡的日子。
辛怡来到学校,已近中午了。铺了胶皮地毯的操场上,有的同学在打篮球、踢毽子,还有一群同学敲着饭盆向食堂走去。辛怡问一个梳了马尾巴的女同学,认不认识彤彤。马尾巴用手一指一座浅灰色的六屋砖楼,她呀,在宿舍呢,二零一室。
辛怡来到二零一室,屋里没有其他人,只见彤彤正一个人坐在电脑前敲击键盘,一见辛怡,彤彤忙用鼠标点出桌面,问您怎么来了,妈。
辛怡把东西放在桌子上,说我来看看你。
彤彤有些狐疑地望望辛怡,问是不是因为股票又和爸爸吵架了?
“没有。”辛怡掩饰地站起身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别骗我了,没吵架,你的眼睛怎么又哭肿了。”
辛怡眼圈一红,没有说话。
彤彤起身抱住辛怡的肩头,说妈,股票咱们不再炒了,行吗?您没听人说过吗,这世上有两样东西不能沾,一个是赌场,一个是股票。
辛怡回过身,轻轻拢了拢女儿额前的秀发,慈爱地望着女儿:“彤彤你还记得小时候送你上幼儿园,你抱着妈妈的腿哭着喊着不松手的情景吗?”
“妈,您别打岔,这股票以后咱们不炒了行不行?您说。”彤彤摇晃着辛怡的肩头,目光里充满期待与无奈。
“不炒了,真的不会再炒了。”辛怡一把抱住女儿,把脸紧紧贴在女儿的脸上,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彤彤大了,懂事了。妈妈不在你身旁,你要学会照顾自己,你爸爸身体不好,你也要知道心疼爸爸,懂吗?”
“妈,您这是怎么了?”
彤彤还要说什么,门“啪”一声被推开了,马尾巴风风火火闯进来,大声说,学校舞蹈队排练,老师叫我喊你去!见到辛怡,马尾巴有些不好意思,阿姨,你是彤彤的妈妈吧?要不,我去给彤彤请个假?
辛怡忙松开女儿,背过脸擦了擦眼睛说,不用了,我这就走。临出门又回过头对女儿说,我走了,彤彤,星期六妈妈给你做清蒸黄花鱼,好吗?
离开了女儿的宿舍,辛怡悄悄站在楼角,目送着彤彤的背影在自己的视野里一寸一寸地走远,心也随着女儿的脚步被一寸一寸抻长。当女儿的背影终于消失在学校教学楼的玻璃转门里时,她的心也被扯断了,浑身无力,顺着楼角坐在了地上。一个路过的学生过来问:阿姨,您需要帮助吗?辛怡摆摆手,挣扎着站起来,稳了稳神,才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学校。
在学校门口的小摊上,她买了一份三块钱的盒饭,吃完了,又挤上公共汽车去看母亲。母亲住在团结湖的一处居民小区里。这是朝阳区的模范小区,一条条方砖铺地的小径纵横交错,把一幢幢楼房连接起来。小径旁,是一排排塔松和一块块鲜嫩的草坪,草坪被一尺高的铁护栏围着,走不多远便有一块做成小兔或小狗形状的木牌插在草坪上,上面写着:小草在睡觉,请勿打搅。几幢楼的中间,还修建了一座街心公园,靠近大门是儿童乐园,往里再走十几步便是健身园。
辛怡走在小径上,离老远就听到一阵类似于庙宇中拖着长腔的诵经声,清一色老年妇女。她看看表,是下午两点,就直奔健身园而去。这是每天午饭和晚饭后母亲必修的功课:和一帮老太太在练一种什么健身功,据说能使浊气下降、清气上升、祛病驱邪,延年益寿。辛怡对这功法实在不感冒,总觉得有些旁门左道的味道,但一想甩甩胳膊,晃晃脑袋,对身体总是无害,也就随母亲去了。再者说,母亲自工厂退休后,找点事情做,精神上也算有了寄托。
健身园里,十几个老太太正围成一圈,闭目仰脸,双手前后甩动,口中念念有词。
母亲果然置身其中,并且似乎还处于领诵的位置:注意!心要静,气要平,去除杂念,精力集中。来,重新开始:思、维、沟通——,老太太们齐声跟上:心、情、舒畅,超、常、能量——就、在、身旁……
辛怡站在一旁耐心等待。她知道这几句话周而复始要念上几十遍。望着母亲陶然的神态,辛怡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记得母亲把许非同领进家中,悄悄问女儿感觉怎么样时,自己和许非同牵着手在婚礼上向母亲深鞠一躬时,老人也是这样的神态:满足、欣慰,流淌着像浓浓的蜂蜜一样的幸福感。可那时的母亲还年轻,五十岁不到的生命像一本正读到一半儿的书,更为精彩的篇章还在后面;像一条刚刚汇入大河的小溪,更为畅快的歌唱正在开始。可眼前的母亲呢?俨然已是一位迟暮岁月的老妇人,体态臃肿、白发如雪。时光真像一个贪婪的蚀虫,于不知不觉中竟将人的生命之树慢慢蛀空。又一想,晚年母亲还有这样一份满足与幸福,自己呢?不由悲从中来,眼眶突然就湿了。
第七部分第75节 亲情如血(2)
母亲已睁开眼,见到辛怡很是意外。哎,你怎么来了?辛怡忙忍住就要落下的泪水,说下午没事我过来看看。母亲没有察觉到女儿的异样,走过来有些得意地说,今天十五楼的雍姐有事,让我领着姐妹们练,怎么样,你看你妈还像那么回事吧?辛怡忙点头,说像,像,当年的工会主席干这点事还不是小菜一碟!母亲很受用地打了辛怡一巴掌,然后接过辛怡手中的提兜问,这是什么东西啊,怪老沉的。辛怡说是六必居的黄酱,您和我爸不是爱吃炸酱面吗?我想给你们炸出点酱。好家伙,母亲张开提兜口看了看,这得有十几袋吧,够我们吃一年的了。辛怡说,我工作忙,以后可能没时间总过来看你们了。母亲瞪一眼女儿,嗔怪地说,忙,忙,再忙不也在一个城市里住着,又不是离着十万八千里!
辛怡跟母亲回到家,父亲一个人在客厅里看电视,见到辛怡只嗯了一声。父亲退休前是一家出版社的副社长,为人严谨,不苟言笑,从小对辛怡管教甚严。上小学三年级时,辛怡有一次和几个同学去游泳,为了省下钱买一根冰棍,躲在大人身后逃了票。这件事被小伙伴无意中告诉了父亲,一向反对棍棒教育的父亲勃然大怒,抬手就给了女儿一个耳光,并给了她五分钱,叫她马上去打一张票,还跺着脚说,蚁穴虽小可溃千里长堤,你今天贪图五分钱的小利,明天就可能贪污五万、五十万!辛怡从小对父亲敬畏有加,参加工作后也时刻记着父亲的教诲,从未动过公家一根草棍。眼下怎么就利令智昏,私自动用四百万公款炒股,以致深陷其中无力自拔!
扪心自问,辛怡自觉对钱并无太多的欲望。
她是那种贤妻良母型的女人。钱多多花,钱少少花。只要有女儿天真的笑脸可以抚摩,有丈夫宽厚的臂膀可以依靠,有钱没钱并不重要。细想起来,所以走到这一步,或许是太爱许非同的缘故。许非同天性善良,谈恋爱时常有脏兮兮的小孩把一张纸条递到相偎而坐的他们面前,上面无非是家里发了大水需要救助,亲人病危无钱医治等等一些理由。许非同也知道,指使他们的大人也许就躲在不远的树后,但他每次还是掏出一两块钱递给孩子。他说,人最珍贵的就是自尊,当一个人手心向上时,就已经丢弃了自尊,作为一个同类还能无动于衷吗?辛怡有时也觉得他的理由有些迂腐,但也恰恰是这迂腐所折射出来的善良使她心动。结婚后两人晚饭后出去散步,他们兜里常备一些零钞,以备沿街乞讨的流浪者索要。散步时许非同爱异想天开,常常孩子气地指着路旁的高楼说,这座楼要是我的就好了,我要让所有的流浪者每人都有一间房子住。他还爱幻想自己有了很多很多钱,说那时候我们就站在这儿,给每个过往的穷人一张百元大钞,你说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正因为这样,当她把许非同十几年辛辛苦苦攒下的一点血汗钱大都赔于股市时,心中便觉得愧疚、自责,她是多么希望许非同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大街上发钱不过是笑谈,但有了钱,建一所希望小学,救助一些贫困儿童却是可以做到的。
辛怡一遍遍地问自己,凤凰科技第一次买进后,不是还有过一个百分之五的升幅吗?二百多万,就是十多万的收益。那时候如果全身而退,损失就打回不少了,许非同不知道,自己是很清楚的,为什么还想着再捞一点,以致深套其中,又动用二百万公款入市!如果那个时候抽身股市,何至于有今天啊!
辛怡突然想起来了父亲小时候给她讲的一则伊索寓言:一只猫变成了一个女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餐桌前,但当一只老鼠出现的时候,她就情不自禁地扑了上去。
父亲讲完这则寓言后说:人的天性是很难克服的,它可以在你警惕的时候潜伏下来,当你放松时又溜回来。所以幸运的美德是节制。一个人要懂得节制,节制自己的欲望,节制自己的贪婪!并且,时时也不能松懈!
想起往事,辛怡恍如梦中。面对父亲更是羞愧难当。她想,如果一辈子清正廉洁的父亲知道了女儿犯下的罪孽……
她不敢往下想了,冷汗从她额上一层层渗出,像是把她体内的活力一齐带出了一样。辛怡感到浑身发软,坐在沙发上闭着眼待了一会儿,才渐渐又有了一点气力。
母亲在厨房里忙着炸酱,一股香味在房间里弥漫。
“辛怡,非同怎么没一起来?他现在忙不忙?”
“忙,他正在筹备出画册呢!”
辛怡强打起精神,一边回答母亲的问话,一边起身到小立柜前打开磨砂玻璃的拉门,拿出一副理发用具,对父亲说,爸,我给您理理发吧。辛怡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在理发馆学过徒,后来考上大学学了企业管理,但理发的手艺一直没扔。前些年,父亲的头基本上被辛怡“承包”了,这些年因为事情多,加上心态不好已很久没给父亲理发了。
老人摸摸头,有些意外地望望女儿:“给我理理发?好!那就给我理理发。”
辛怡捏捏推子,因久未使用已有些生涩,她上了两滴机油,又使劲捏了几下,便为父亲围上围裙,小心翼翼地理起来。
“彤彤的学习怎么样?”母亲走出厨房,问辛怡。
“我刚从她们学校过来,彤彤挺好的。”
辛怡轻轻用梳子梳着父亲花白的头发。记得前些年给父亲理发时,老人的头发还像一把刷子,又硬又密,间或有一些白发,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现在呢,头发已经脱落了许多,借着日光,可以清楚地看见油光发亮的头顶。不但头发稀疏了,老人的胡须也没有了先前的坚硬和浓密,软塌塌地贴着下巴和两腮,像是一片荒地上长出的茅草。闭上眼,父亲用硬硬的胡碴在自己稚嫩的脸上磨蹭的情景恍如昨日,父亲如洪钟一样的笑声犹在耳畔。那时小,还无法体会到父亲的一片舐犊之情,现在自己也有了女儿,才理解了父母给子女的爱原本是那么深厚,那么无私。
“爸、妈,彤彤这孩子身体比较弱,以后你们要多照顾她。”
“看你这话说的,好像彤彤不是我外孙女一样。”母亲忽然做出一副神秘状,说:“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