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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卡一言未发。他们俩逆着离开基地的人流而行。这是一群群朝警卫把守的出口处拥去的德国劳工和技师。地面突然开始颤抖,接着他们听见强大功率发动机的吼叫声。绕过办公大楼的墙拐角,一架巨大的银白色飞机映入眼帘。
落日横跨过天空向远处离去。莫斯卡和埃迪吸烟,等待。终于他们看到那辆吉普车经过飞机库驶进机场。吉普车一开始转向飞机的机尾逐渐停下时,他们就动身沿斜坡朝飞机奔去。
沃尔夫、厄休拉和她的父亲走出吉普车。厄休拉的父亲立即放下一包既沉又贵重的东西。沃尔夫对他的两位朋友乐呵呵地朗声大笑。
“太好了,你们二位给我送行。”他边说话边与他们握握手。然后将他们介绍给他岳父。他们都认识厄休拉。
螺旋桨吹出一阵阵强大的气流,几乎淹没了所有的话音。厄休拉的父亲走近飞机,伸手抚摸银白色的机壳,围绕着它徘徊,犹如觅食的野兽。
埃迪对沃尔夫开玩笑地说:“他打算当一个揩油乘客?”
沃尔夫哈哈大笑说:“他揩不了伊丽莎白女王号的油。”
厄休拉不解其意,于是她飞快地瞥一眼正在搬上飞机的行李,然后拍一下沃尔夫的臂。
沃尔夫再一次向莫斯卡和埃迪伸出手说;“好啦,再见,朋友。说真的,过去的相处是愉快的。你们回到了美国,要去看我。埃迪,你知道我的地址。”
“一定。”埃迪冷冷地回答。
沃尔夫盯住莫斯卡的眼睛说:“祝你顺利,沃尔夫。可惜,那项买卖没做成,不过,我现在认为可能你是对的。”
莫斯卡微笑着回答:“一路平安,沃尔夫。”
沃尔夫迟疑一会儿,接着说:“最后一条建议;不要呆得太久,不然就出不去了。尽可能早地回到美国。这是我能说的全部内容。”
莫斯卡又笑一笑说:“多谢,沃尔夫,我会做到的。”
厄休拉的父亲摇摇摆摆地绕过机头,走近沃尔夫,伸出双臂,激动地大喊:“沃尔夫冈,沃尔夫冈,你不会忘记我住在这儿,沃尔夫冈?”他两眼含着泪水。沃尔夫拍拍老人的肩膀,而这位大腹便便的老人紧紧地拥抱他。“我一向把你当作我的儿子。”老人说:“我会想念你的。”
莫斯卡看得出沃尔夫既生气又厌烦,并急于离开。而老人却又将厄休拉拉进怀里,泣不成声地说:“厄休拉,我的女儿,我的小女儿,你是我唯一的女儿,你不会忘记你这年老的父亲,你不会让他始终孤独地住在这可怕的国土上,是吗?我的小厄休拉绝不会于出这种事情。”
她女儿吻着他,低声细语地安慰:“爸爸,不要这样悲伤,我一旦搞到身份证,您就可以去。请不要这样悲伤。”
沃尔夫表情冷淡,似笑非笑。他碰碰厄休拉的肩膀,用德语说:“时间到了。”
胖老人失声恸哭起来:“厄休拉,厄休拉。”现在这位少女的心情十分沉重:既深感内疚,又生气父亲不该在她交好运时反而表现出一种不体面的痛哭,于是她恋恋不舍地离开,跑上阶梯,钻进机舱中。
沃尔夫抓住老人的手。“您已使她心烦意乱。我来保证:您将会离开这儿,在美国与您的女儿、外孙一起度过余生。我保证履行诺言。”
老人点点头;“你的为人好,沃尔夫冈,你的为人好。”
沃尔夫有点发窘地向埃迪和莫斯卡马马虎虎地行了个军礼,然后迅速登上进入飞机的阶梯。
其中一扇窗户后面,透过肮脏的、被雨滴淋出条纹的玻璃,露出厄休拉紧皱眉头的面孔,她在向父亲告别。突然他又回头大哭,并向挥动白色的大手帕。飞机开始雷鸣般地吼叫起来。地勤人员推开活动阶梯。巨大的银白色机体开始缓缓地滑动,靠自己力量沿跑道前进。滚动越来越快,直到勉强离开地面,咆哮着钻进暗沉沉的天空;好象在与某些邪恶势力搏斗。
莫斯卡一直观看到飞机消失。那时他听到埃迪自言自语:“使命已经完成,一帆风顺的人离开了欧洲。”声音中带有无限的感慨。
三人凝视着天空,沉默地站着。太阳逃脱秋空中片片浮云,躲避地平线下之前,他们的身影混合成一个巨大的影子。莫斯卡瞟一眼老人。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女儿,永远不会离开这块大陆。那张布满皱纹的大胖脸仰起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无根的天空。犹如在寻求某种希望,某些允诺。然后,一对小小的,眯成线的眼睛望着莫斯卡说:“哎!朋友们,一切已成往事。”声音混浊不清,充满怨恨和绝望。
莫斯卡将一块亚麻布浸入热水锅中,然后绞干,把这块冒着蒸汽的布片敷在海莲脸上。海莲躺在沙发上,疼痛得两眼浸着泪水。肿起的肌肉扭曲了鼻子,拉歪了嘴,使左眼变得奇形怪状。桑德斯太太怀抱婴儿坐在沙发旁的扶手椅中,歪斜着奶瓶,让婴儿吮吸方便些。
莫斯卡一边不间断地更换热敷布片,一边和颜悦色,轻声细语地说:“我们连续不断地热敷两天,一切都会好转,一定要坚持,保持安静。”就这样,他们俩在一起坐了整整一下午,肿胀略有消迟。桑德斯太太怀中的婴儿开始哭喊;于是海莲从沙发中坐起,伸手去抱孩子。她扯掉热敷片对莫斯卡说;“我不能再忍受了。”她接过桑德斯太太怀中的婴儿,把不肿的半边脸贴在孩子头上,她小声喃喃自语:“可怜的小宝贝,你妈妈不能照顾你。”接着,她那笨拙失灵的手开始摸索着为孩子换尿布。桑德斯太太从旁帮助。
莫斯卡细心观察注意到,近一周来连续疼痛,缺乏睡眠已使她筋疲力竭。德国医院的大夫还说,她的病并未严重到可以批准动用青霉素的程度。他唯一的希望是今天午夜耶金卖给他这种药物。不过,前两天,耶金都使他大失所望。
海莲替孩子穿好衣服,莫斯卡接过来。他怀抱婴儿,悠悠摇晃,并注意到海莲躺回沙发时极力想对他微笑。然而,他看见的都是因疼痛而开始流出的泪水。她转过脸,避开他的视线。他仍能听到细弱而难以控制的啜泣。
只要有可能,莫斯卡总是守在海莲身边。他将婴儿放进摇车后说:“我打算去看看耶金是否有青霉素。”虽离午夜还有好长时间,让它见鬼去吧。也许能在他家捉住他。此刻接近八点,恰是德国人的晚饭时间。他俯下身吻吻海莲,而她举起手抚摸一下他的面颊。“我尽可能早回来。”
冬天的第一次寒流就使库福斯坦大街变得寒气逼人。黑暗中,他听见落叶在地上打转,沙沙作响,吹进城市的废墟堆中。他赶上一辆开往耶金住的教堂的有轨电车。教堂的侧门未关,于是他奔上通往尖塔的台阶。他站在门下的一级台阶上,尽力狠狠地敲一下门,稍等片刻,无人回答:门后也毫无声息。于是,他试图用各种各样的敲门方式,希望能碰上耶金规定的暗号。孩子会打开门,他可以询问她。但由于某种原因,他没有叫门。他又等了一会儿,那时他清楚地听到一种象是受惊的小动物发出的声音,单调——仅在一个音阶上变换腔调。莫斯卡意识到门后的孩子正在哭喊;由于恐惧,她永远也不会为他打开门。他走下台阶,在教堂外面等候耶金。
他等了好长时间。风越刮越冷,夜越来越黑,树叶的飒飒抖动和落叶的丝丝声越来越响。他站在那里等待着,某种可怕的不幸感在心里油然而生。他极力保持镇静,然而却突然转身离开教堂,沿着库福斯坦大街走去。
离开教堂,漫步几分钟之后,恐惧感才逐渐消失。接着他想起眼睁睁地看着那种痛苦难熬、泪水汪汪却无能为力的情景就不禁停下步来。近一周来所经历的压力、紧张、屈辱,以及阿德洛克大夫的冷漠,副官的责难,德国医院医生的拒绝,而他自己又对他们无可奈何……所有这一切压得他抬不起头。你想喝酒,喝三四杯。迫切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从不饮酒,然而现在却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朝军官俱乐部的酒吧走去。他没有回家,曾一度感到惭愧。
俱乐部的夜静悄悄。酒吧间有几位军官,既无乐声又无舞蹈,仅有几个女人。莫斯卡连饮三口威士忌,其作用不可思议地快。他顿感身上压力减轻,恐惧消失。并以调和的眼光看待一切。海莲只不过有颗牙齿坏了,而这样一帮不共戴天的敌人只不过是遵守别人订下的规矩照章办事而已。
酒吧间的一位军官对他说:“你的朋友埃迪在楼上掷骰子。”莫斯卡点点头,表示谢意。另一个军官龇牙咧嘴地笑着告诉他:“你另一个伙计也在楼上,就是副官。他正庆祝晋升为少校。”
“我已为此干过杯。”莫斯卡说,而他们都哈哈大笑。莫斯卡敞开夹克,点上支烟,接连又喝了几口酒,感到周身暖融融的,确信实际情况是好的。见鬼,仅仅是一颗牙痛。他知道海莲对疼痛十分敏感。他想真是咄咄怪事,她对待一切事情都是勇往直前,而唯独肉体疼痛例外。她真是位伯疼的懦夫。他突然感到一股怒气冲上来,使他想起了有关她的一句话:不是胆小鬼,而是动不动就哭。
现在酒精产生的温暖稍稍减弱,在敞开的夹克里边口袋中也偶然捕捉到一丝白色的闪亮,他立即回想起来,这是几天前海莲给他母亲写的第一封信,他忘记邮出了。他母亲曾来信要求回信并寄几张婴儿的照片。莫斯卡走出酒吧间,将信投进门厅的邮箱中。他踌躇片刻,大脑中某一地方响起了微弱的声音,警告他不要上楼。但是威士忌引起的耳鸣压倒了这一声音,他上楼走进娱乐室。
埃迪坐在桌角旁,一手拿一小捆军用卷。副宫坐在他对面,直率的面孔有点异样,满脸通红,浮现出一种偷偷摸摸被当场捉住的表情。莫斯卡感到震惊。哎呀!这个家伙可是有钱得很。他想立即转身出去,不过好奇心驱使他朝投银子桌旁走去。他想:我倒要看一看这个杂种能否把人变成醉汉。
埃迪问:“你女朋友怎样?”莫斯卡说:“还好。”一名侍者上楼,端着一托盘酒走进娱乐室。
这种游戏进程缓慢,精神轻松,不象赌博那样令人激动、紧张。这正迎合莫斯卡的口味。他漫不经心地告诉埃迪,他下少量赌注。
只有副官玩得兴致勃勃。他想尽一切办法激励参加人员进入高度紧张。轮到他掷银子时,他扔下三十美元的赌注,其中只有十美元是失去光泽的纸币。他提供的赌品多是形形色色的时髦物品。而其他人表面似乎墨守成规,拒绝过于刺激,继续下一至五美元的赌注。
莫斯卡自觉有愧。他暗思:我该离开这里,回家看看海莲病情如何,然后去找耶金。但是离俱乐部晚上关门还仅有一个小时,于是决定到关门再走。
副官已放弃在游戏中寻求刺激的希望,而在寻找其他的开心。他问莫斯卡:“我听说你带你的德国女人来基地享受免费医疗。你应该放明白些,沃尔特。”这是他第一次使用莫斯卡的教名。
其中一位军官接着说;“天啊,玩的时候别谈公事。”
此时,莫斯卡立刻明白他为什么留下来,他为什么来俱乐部。而现在他要设法离开,干方百计地使自己离开这张桌子,不让自己的手接触剩下的钱。然而一种残酷的报复念头在他的躯体中升起,如泛滥的洪水冲进他的心里,冲掉了理智。过去的一周所经历的失败、挫折、屈辱、丢脸已毒化了他的血液和大肋中的血管。他想:好吧,你这个狗娘养的,走着瞧。不过他仍然保持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我确实认为大夫会帮忙。”听起来有点激动。
“象那样的事情绝不会发生在我管辖的范围之内。”副官说,“而一旦发生,我就会知道。通常是被人愚弄的笨蛋干的事。”
副官继续严肃地说:“我不是残酷无情的人,但我相信公平对待。还有,如果他治疗你那个德国女人,那么所有的美国士兵都会开始带他们临时姘居的德国女人来基地要求注射。不能那样干。”副官天真的面孔泛起孩子般的愉快的笑容。他举起玻璃杯,深深地喝一口。
莫斯卡两眼盯着桌上绿色台布和段子。埃迪正在谈什么事情:但话说得含糊不清。莫斯卡吃力地抬起头,泰然自若地说:“我押二美元。”
副官将手中的玻璃杯放在身后的窗台上,将一张十美元的钞票扔到桌子上。“我压倒你。”他说。
莫斯卡拾起钞票朝副官扔过去。“决不让你得逞。”他说话语气冷淡、从容。另一个军官扔下几美元后,莫斯卡滚动起段子。
“你特别钟情于那个德国女人。”副官说。他仍兴趣盎然。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