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茑萝行-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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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茑萝行

  (本篇于一九三六年收入美国著名作家和记者埃德加·斯诺编的英文版现代中
国短篇小说选《活的中国》时,题为《紫藤与茑萝》,正文前引有《诗·小雅·倛
弁》中:“茑与女萝,施于松柏”的诗句,作品开头有“不幸的妇人”的称呼。英
文的原文如下:
  WISTARIA AND DODDER
  The wistaria and dodder
  Cling to the pines ccypresses THE SHI CHINC
  UNHAPPY WOMAN。——编者注)

  同居的人全出外去后的这沉寂的午后的空气中独坐着的我,表面上虽则同春天
的海面似的平静,然而我胸中的寂寥,我脑里的愁思,什么人能够推想得出来?现
在是三点三十分了。外面的马路上大约有和暖的阳光夹着了春风,在那里助长青年
男女的游春的兴致;但我这房里的透明的空气,何以会这样的沉重呢?龙华附近的
桃林草地上,大约有许多穿着时式花样的轻绸绣缎的恋爱者在那里对着苍空发愉乐
的清歌;但我的这从玻璃窗里透过来的半角青天,何以总带着一副嘲弄我的形容呢?
啊啊,在这样薄寒轻暖的时候,当这样有作有为的年纪,我的生命力,我的活动力,
何以会同冰雪下的草芽一样,一些儿也生长不出来呢?啊啊,我的女人!我的不能
爱而又不得不爱的女人!我终觉得对你不起!
  计算起来你的列车大约已经驶过松江驿了,但你一个人抱了小孩在车窗里呆着
陌生行人的景状,我好像在你旁边看守着的样子。可怜你一个弱女子,从来没有单
独出过门,你此刻呆坐在车里,大约在那里回忆我们两人同居的时候,我虐待你的
一件件的事情了吧!啊啊,我的女人,我的不得不爱的女人,你不要在车中滴下眼
泪来,我平时虽则常常虐待你,但我的心中却在哀怜你的,却在痛爱你的;不过我
在社会上受来的种种苦楚、压迫,侮辱,若不向你发泄,教我更向谁去发泄呢!啊
啊,我的最爱的女人,你若知道我这一层隐衷,你就该饶恕我了。
  唉,今天是旧历的二月二十一日,今天正是清明节呀!大约各处的男女都出到
郊外去踏青的,你在车窗里见了火车路线两旁郊野里在那里游行的夫妇,你能不怨
我的么?你怨我也罢了,你倘能恨我怨我,怨得我望我速死,那就好了。但是办不
到的,怎么也办不到的,你一边怨我,一边又必在原谅我的,啊啊,我一想到你这
一种优美的灵心,教我如何能忍得过去呢!
  细数从前,我同你结婚之后,共享的安乐日子,能有几日?我十七岁去国之后,
一直的在无情的异国蛰住了八年。这八年中间就是暑假寒假也不回国来的原因,你
知道么?我八年间不回国来的事实,就是我对旧式的,父母主张的婚约的反抗呀!
这原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作孽者是你的父母和我的母亲。但我在这八年之
中,不该默默的无所表示的。
  后来看到了我们乡间的风习的牢不可破,离婚的事情的万不可能,又因你家父
母的日日的催促,我的母亲的含泪的规劝,大前年的夏天,我才勉强应承了与你结
婚。但当时我提出的种种苛刻的条件,想起来我在此刻还觉得心痛。我们也没有结
婚的种种仪式,也没有证婚的媒人,也没有请亲朋来喝酒,也没有点一对蜡烛,放
几声花炮。你在将夜的时候,坐了一乘小轿从去城六十里的你的家乡到了县城里的
我的家里,我的母亲陪你吃了一碗晚饭,你就一个人摸上楼上我的房里去睡了。那
时候听说你正患疟疾,我到夜半拿了一枝蜡烛上床来睡的时候,只见你穿了一件白
纺绸的单衫,在暗黑中朝里床睡在那里。你听见了我上床来的声音,却朝转来默默
的对我看了一眼。啊!那时候的你的憔悴的形容,你的水汪汪的两眼。神经常在那
里颤动的你的小小的嘴唇,我就是到死也忘不了的。我现在想起来还要滴眼泪哩!

  在穷乡僻壤生长的你,自幼也不曾进过学校,也不曾呼吸过通都大邑的空气,
提了一双纤细缠小了的足,抱了一箱家塾里念过的《列女传》、《女四书》等旧籍,
到了我的家里。既不知女人的娇媚是如何装作,又不知时样的衣裳是如何剪裁,你
只奉了柔顺两字,作了你的行动的规范。




  结婚之后,因为城中天气暑热的缘故,你就同我同上你家去住了几天,总算过
了几天安乐的日子;但无端又遇了你侄儿的暴行,淘了许多说不出来的闲气,滴了
许多拭不干净的眼泪,我与你在你侄儿闹事的第二天就匆匆的回到了城里的家中。
过了两三天我又害起病来,你也疟疾复发了。我就决定挨着病离开了我那空气沉浊
的故乡。将行的前夜,你也不说什么,我也没有什么话好对你说。我从朋友家里喝
醉了酒回来,睡在床上,只见你呆呆的坐在灰黄的灯下。可怜你一直到第二天的早
晨我将要上船的时候止,终没有横到我床边上来睡一忽儿,也没有讲一句话;第二
天天刚亮的时候,母亲就来催我起身,说轮船已到鹿山脚下了。
  从此一别,又同你远隔了两年。你常常写信来说家里的老祖母在那里想念我,
暑假寒假若有空闲,叫我回家来探望探望祖母母亲,但我因为异乡的花草,和年轻
的朋友挽留我的缘故,终究没有回来。
  唉唉!那两年中间的我的生活!红灯绿酒的沉湎,荒妄的邪游,不义的淫乐。
在中宵酒醒的时候,在秋风凉冷的月下,我也曾想念及你,我也曾痛哭过几次。但
灵魂丧失了的那一群妩媚的游女,和她们的娇艳动人的假笑佯啼,终究把我的天良
迷住了。
  前年秋天我虽回国了一次,但因为朋友邀我上A地去了,我又没有回到故乡来看
你。在A地住了三个月,回到上海来过了旧历的除夕,我又回东京去了。直到了去年
的暑假前,我提出了卒业论文,将我的放浪生活作了个结束,方才拖了许多饥不能
食寒不能衣的破书旧籍回到了中国。一踏了上海的岸,生计问题就逼紧到我的眼前
来,缚在我周围的运命的铁锁圈,就一天一天的扎紧起来了。
  留学的时候,多谢我们孱弱无能的政府,和没有进步的同胞,像我这样的一个
生则于世无补,死亦于人无损的零余者,也考得了一个官费生的资格。虽则每月所
得不能敷用,是租了屋没有食,买了食没有衣的状态,但究竟每月还有几十块钱的
出息,调度得好也能勉强免于死亡。并且又可进了病院向家里勒索几个医药费,拿
了书店的发票向哥哥乞取几块买书钱。所以在繁华的新兴国的首都里,我却过了几
年放纵的生活。如今一定的年限已经到了,学校里因为要收受后进的学生,再也不
能容我在那绿树阴森的图书馆里,作白昼的痴梦了。并且我们国家的金库,也受了
几个磁石心肠的将军和大官的吮吸,把供养我们一班不会作乱的割势者的能力丧失
了。所以我在去年的六月就失了我的维持生命的根据,那时候我的每月的进款已经
没有了。以年纪讲起来,像我这样二十六七的青年,正好到社会去奋斗,况且又在
外国国立大学里卒业了的我,谁更有这样厚的面皮,再去向家中年老的母亲,或狷
洁自爱的哥哥,乞求养生的资料。我去年暑假里一到上海流寓了一个多月没有回家
来的原因,你知道了么?我现在索性对你讲明了吧,一则虽因为一天一天的挨过了
几天,把回家的旅费用完了,其他我更有这一段不能回家的苦衷在的呀,你可能了
解?
  啊呵,去年六月在灯火繁华的上海市外,在车马喧嚷的黄浦江边,我一边念着
Housman的A Shropshire Lad(英文:霍斯曼的《什罗浦郡的浪荡鬃》。——编者
注)里的
  e you home a hero
  Or e not home at all,
  The lads you levave will mind You
  Till Ludlow tower shall fall 几句清诗,一边呆呆的看着江中黝黑混浊的流
水,曾经发了几多的叹声,滴了几多的眼泪。你若知道我那时候的绝望的情怀,我
想你去年的那几封微有怨意的信也不至于发给我了。——啊,我想起了,你是不懂
英文的,这几句诗我顺便替你译出吧。

  “汝当衣锦归,
  否则永莫回,
  令汝别后之儿童
  望到拉德罗塔毁。”

  平常责任心很重,并且在不必要的地方,反而非常隐忍持重的我,当留学的时
候,也不曾著过一书,立过一说。天性胆怯,从小就害着自卑狂的我,在新闻杂志
或稠人广众之中,从不敢自家吹一点小小的气焰。不在图书馆内,便在咖啡店里,
山水怀中过活的我,当那些现代的青年当作科场看的群众运动起来的时候,绝不会
去慷慨悲歌的演说一次,出点无意义的风头。赋性愚鲁,不善交游,不善钻营的我,
平心讲起来,在生活竞争剧烈,到处有陷阱设伏的现在的中国社会里,当然是没有
生存的资格的,去年六月间,寻了几处职业失败之后,我心里想我自家若想逃出这
恶浊的空气,想解决这生计困难的问题,最好唯有一死。但我若要自杀,我必须先
弄几个钱来,痛饮饱吃一场,大醉之后,用了我的无用的武器,至少也要击杀一二
个世间的人类——若他是比我富裕的时候,我就算替社会除了一个恶。若他是和我
一样或比我更苦的时候,我就算解决了他的困难,救了他的灵魂——然后从容就死。
我因为有这一种想头,所以去年夏天在睡不着的晚上,拖了沉重的脚,上黄浦江边
去了好几次,仍复没有自杀。到了现在我可以老实的对你说了,我在那时候,我并
不曾想到我死后的你将如何的生活过去。我的八十五岁的祖母,和六十来岁的母亲,
在我死后又当如何的种种问题,当然更不在我的脑里了。你读到这里,或者要骂我
没有责任心,丢下了你,自家一个去走干净的路。但我想这责任不应该推给我负的,
第一我们的国家社会,不能用我去作他们的工,使我有了气力能卖钱来养活我自家
和你,所以现代的社会,就应该负这责任。即使退一步讲,第二你的父母不能教育
你,使你独立营生,便是你父母的坏处,所以你的父母也应该负这责任。第三我的
母亲戚族,知道我没有养活你的能力,要苦苦的劝我结婚,他们也应该负这责任。
这不过是现在我写到这里想出来的话,当时原是没有想到的。
  上海的T书局和我有些关系,是你所知道的。你今天午后不是从这T书局编辑所
出发的么?去年六月经理的T君看我可怜不过,却为我关说了几处,但那几处不是说
我没有声望就嫌我脾气太大,不善趋奉他们的旨意,不愿意用我。我当初把我身边
的衣服金银器具一件一件的典当之后,在烈日蒸照,灰土很多的上海市街中,整日
的空跑了半个多月,几个有职业的先辈,和在东京曾经受过我的照拂的朋友的地方,
我都去访问了。他们有的时候,也约我上菜馆去吃一次饭;有的时候,知道我的意
思便也陪我作了一副忧郁的形容,且为我筹了许多没有实效的计划。我于这样的晚
上,不是往黄浦江边去徘徊,便是一个人跑上法国公园的草地上去呆坐,在那时候,
我一个人看看天上悠久的星河,听听远远从那公园的跳舞室里飞过来的舞曲的琴音,
老有放声痛哭的时候,幸亏在黄昏的时节,公园的四周没有人来往,所以我得尽情
的哭泣;有时候哭得倦了,我也曾在那公园的草地上露宿过的。
  阳历六月十八的晚上——是我忘不了的一晚,T君拿了一封A地的朋友寄来的信
到我住的地方来。平常只有我去找他,没有他来找我的,T君一进我的门,我就知道
一定有什么机会了。他在我用的一张破桌子前坐下之后,果然把信里的事情对我讲
了。他说:
  “A地仍复想请你去教书,你愿不愿意去?”
  教书是有识无产阶级的最苦的职业,你和我已经住过半年,我的如何不愿意教
书,教书的如何苦法,想是你所知道的,我在此处不必说了。况巳A地的这学校里又
有许多黑暗的地方,有几个想做校长的野心家,又是忌刻心很重的,像这样的地方
的教席,我也不得不承认下去的当时的苦况,大约是你所意想不到的,因为我那时
候同在伦敦的屋顶下挨饿的Chatterton(查特顿,英国诗人。——编者注)样,一
边虽在那里吃苦,一边我写回来的家信上还写得娓娓有致,说什么地方也在请我,
什么地方也在聘我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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