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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3期-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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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面容立即变得柔和了,像是终于为自己的自欺找到依据了似的。她开始慢慢地喝汤,她吃得那么慢,就像是个老人,而他恰恰相反,三口并作两口,那样子活像是吃完了就要去赶场似的。 
  他的确要去赶场。下午他还有个会,有个很重要的会。虽然心急如焚,他还是耐着性子等她吃完,然后去刷锅刷碗。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好,很尽力了,但是当他做完一切,说要走的时候,他还是清楚地看见她的脸色立刻变了。他看见她在努力克制着自己,她脸色灰暗嘴唇颤抖眼泪汪汪,他心里那片柔软的东西几乎要涨破,他几乎要说,算了,我不走了,下午的会我请假。但他还是起身了。临走时他轻轻吻了她一下。为了掩饰自己,他说,那个装莲藕的罐子是谁送来的?已经有哈喇油味了,别喝了。他听见她说:“那你给刷干净拿走吧。”于是他用旧报纸裹好那个罐子,他又听见她说:“你把抽屉里的那个盒子也拿走吧,是他们送来的红参,给你父亲拿去。”他吭吭哧哧地说:“还……还是你自己留着吃吧。”“不不,”她十分坚决,“我吃不了这些东西,一吃就上火。” 
  每次他见到她的结果,都是大包小包地拎出来什么,可其实他并不愿意这样,他觉得拎着的东西无比沉重,那是他根本不愿承担的负担,他想,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卸下这负担,当然不是现在,不是在她病中。 
  于是他拿着大包小包走了。并没有看见她抬起身子,眼巴巴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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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了,她的泪刷地流下来,她明白这就是爱。 
  她奇怪,见到了他,她就把塔罗牌的暗示忘得干干净净。消耗吧,挫折吧,毁灭吧,爱就是牺牲。 
  他的身后是一片空白,他在,什么都在,他走了,什么都没了。 
  她恨自己,活得那么自我、那么贪图享受的人,竟然在这一年之内,被一个男人迷得如此五迷三道,每次望见他的背影,她都会明白“心如刀绞”这类的词一点不过分。 
  一开始她是觉得他神秘,想探究他,穷尽他,可现在,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这个官幼。 
  打开窗帘,外面已经开始落雪,雪总是这么静静的,只能看到,不能听到。一只流浪猫沿着医院斑驳脱落的墙漫无目的地流窜,它一定很冷,她想把它请进来,和它偎依在一起,但现在,她做不到,她自顾不暇。她的心里也在静静地下雪,她知道自己太不知足了,他是个好男人,是个诚实善良的好人,那么她还要什么呢?她要的恰恰是他不能给予的,也是这个世界不能给予的。这个世界再不需要什么眼泪,痛苦,真诚和感动,这些词都已经和即将过时,她张开双臂拥抱的,不过是一种华丽的虚幻,这个世界需要的是说谎和假笑,连她自己不是也在说谎吗?为了他的感情天平向自己倾斜,她不是一直没有戳穿自己制造的那个谎言吗? 
  生活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做噩梦的?雪花越来越大了,有了风的声响。仿佛是安魂曲轻轻奏响,是上帝又带走了一个人。这是医院,上帝几乎每天都从这里把人带走。 
  她知道,自己早晚也会被上帝带走,也没准儿是魔鬼,没所谓。她就像是一条不会游泳的鱼,早晚要溺死在自己营造的水里。不,她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与其不死不活,还不如彻底死掉,然后死而复生。塔罗牌暗示得对,她要结束一切没有价值的东西,重新开始。她要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她想起再过几天又是他的生日,一年就这么过去了,对,就在他的生日那天,她要和他摊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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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无法面对妻儿。 
  自从父亲病重之后,郎华表现很好。郎华因妇科病而在家病休,倒成了专职厨师。郎华做菜的本事虽然也不算高明,却总比小保姆或者小时工强些。且她认真,肯钻研,每天每天,她都拿了一本食谱,按照上面的做法煲汤。什么老鸭虫草汤,什么猪手花生汤,莲藕排骨汤,枸杞羊肉汤……天天换了花样,滚滚地装进饭盒,由他拎到病房去。而儿子,更是每天乖乖地等他回来,睁大天真的眼睛问一句:“爷爷好些吗?” 
  他被儿子眼睛里的天真弄得心如刀绞。 
  而夜晚,他更是受不了偎依在他身边的妻子。妻睡得很实。在她想象力有限的梦中,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以诚实可靠而著称的丈夫,还秘密地享有着另一个女人。 
  无论如何,妻子和儿子都是无辜的。 
  一种渐渐升起的原罪感像是暴风雨前的乌云,在他头顶上越聚越多,渐渐浓密。 
  而最促使他下决心的是那天晚上,他向部里领导汇报工作,小船打来手机,他没接,结果座机响了,一接竟是她,他惊慌失措,她兴师问罪的声音响彻整个办公室:“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接手机?!”他努力镇定地回答:“哦,手机没电了,一会儿我给你打过去。”但事后,他怒火中烧,觉得无法原谅她。 
  要摆脱,一定要摆脱!他想。 
  但是一想到越来越苍白消瘦的她,他心里那块柔软的东西就又出现了,这实在是太难了!! 
  他走进病房,看见埋在一堆管子里的老父亲艰难地睁开眼睛望着他。他知道父亲在盼着自己,父亲已经很久不说话了。大夫说,老爷子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想,只是熬日子罢了。他每天去给父亲按摩,也不过是尽人事而已;但是他每天触到父亲日益干枯的身体的时候,仍然忍不住心痛,这种心痛是那么剧烈,简直就是痛彻心肺。痛得把他陈年的病也从老皇历中揪了出来,现在他即使服药血压也降不下去,而且,牙根松动,肾脉虚弱,他想,他要拼尽全力扛过这一段,等父亲的病有个结果的时候,他再去治疗,他感谢他的单位,感谢他的领导,他们已经给了他太多的时间照顾父亲,他想他是一定要为这一切作出回报的。 
  当一个人被这许多东西胀满、连最后的空间也被挤垮的时候,实在是没有一丝缝隙可以放人爱情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了。 
  他想了很久才作出决定:他要离开她,但不能伤害她,唯一可能采取的办法就是,慢慢远离,一点点地静静地离去,像电影镜头那样不着痕迹地淡出。这种淡出是要很高的技巧的,他知道自己并不具备这样的技巧。, 
  不过一个机遇来了,摆在了他的面前:出国,单位让他出国组织一次会议。他立即问了医生,医生说,他完全可以去,他的父亲的病情在这短暂的会议期间不会有什么变化。 
  他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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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她把最后一支蜡烛摆好的时候,门铃响了。 
  烛台都是从枫丹白露买来的,枫丹白露是著名的巴比松画派的发源地,十足的法国风情。那些烛台镶金嵌银,十足华丽,以至于他一走进,便有一种眩晕的感觉,还有那股奇怪的香 
气,更是扑面而来,他本来准备得好好的一套话,此时一句也说不出,只能迎着她的“生日快乐”,说出一句“谢谢”! 
  他们又抱在一起,紧紧的,这回他真正发现了她的瘦,本来那么圆润丰满的身体,突然之间手感全变了,肩胛骨凸了起来,拥抱的时候,肋骨竟然把他硌得生疼,这实在令人恐惧。而且,脸色也不对,比在医院的时候,更加灰暗。但是这张灰暗的脸上绽放着硬作出来的笑容,让他毛骨悚然。 
  她知道自己的形象不佳,但她的内心在拼命地挣扎着:“我要拼命地对他好,感动他,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撑下来!”——即使将来散了,也要让自己不后悔——成了她今天唯一的信条。 
  他的眼睛里出现了担忧:“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你还不该出院啊!”她装作无比欢愉:“这不是为了给你过生日嘛!你看!……”她跑到房间的另一角举起一个蛋糕:“当当当当——喜欢吗?” 
  一个制作精巧的水果蛋糕,但再精巧也不过是个蛋糕而已,他勉强自己装出惊喜。 
  “知道吗?它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它里面装的是刚刚摘下来的新鲜水果,是我今天一大早到怀旧山的果园里摘的,然后去蛋糕房,看着他们做的。” 
  “怀旧山?你今天去过了怀旧山?”这回他是真的惊奇了。 
  “是啊,打车去的,来回只用了两个小时,六点出发,八点采了鲜果回来,八点四十到蛋糕房,排队。十点以后才把蛋糕做好。你看,这图案是我自己设计的,上面是你的属相;羊,下面是你的星座,狮子座。” 
  “可这明明只有两只犄角啊。” 
  “这两只犄角代表金羊开泰,难道你不知道?” 
  “哦……还有这么—说……”他半张了嘴的淳厚样子让她喜爱无比,她的胃在尖锐地疼,可她还是装出一脸灿烂的笑,那笑容实际上很枯干。 
  她很努地让自己兴奋起来,她去点蜡烛,是一种新式的蜡烛,一点上,荷花就会开启,可是她慌乱之中点错了地方,那火一下子烧起来,把那朵荷花烧成了灰烬。他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好不容易他才找出一句话圆场:“这是说明我要大火了,大火了,运要太旺了!……” 
  她也在一旁附和:“是啊是啊,你的运看来要太旺了!……” 
  可她的心里泛起更多的不祥。那一天吃完晚饭,她终于把塔罗牌拿了出来,对他说:“我们摆一卦吧。你来洗牌。” 
  他按照她教的方法认真地洗了牌,然后她一张张地摆开,按照爱情金字塔的模式。这回用的是“自己”和“对方”。 
  自己的牌是“恋人”,代表真诚的爱与信任,献出真心和全部的爱,而对方的牌又是“月亮”。 
  “看,又是月亮,”她说,“月亮代表动荡不安的心,一段秘密恋情……”还有谎言和背叛,她没有说。 
  她等着他,他却什么也不说。他把她揽在怀里,她默默地靠着他的肩膀,她本想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说,但最后还是决定按照原计划摊牌。她问了一句愚不可及的话:“将来,我们能在一起吗?”当时他很温柔,好像从来没有那么温柔地回答:“那不可能,我不想骗你。我们只能保持现在这种关系。”……我们有爱情,又有友谊,是最好的朋友……”她没有动弹,好像早就料到了这样的回答,她的精心修饰过的小小的头慢慢地从他的肩膀上往下滑,一点一点地下滑,她听见薄薄的玻璃花破碎的声音,她知道那是她的心,她的心就在他的怀里一点点地碎裂,嚓嚓的响声,而过去她是没有心的,没有心就没有痛苦,是爱把心给了她,同时也是爱把她的心弄碎了。 
  她想到过摊牌的结果,但想不到的是,当他说出她已经预想到的那个回答之后,她竟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决绝地、义无反顾地离开他,相反,她竟然一动不动,就像一只等待着被屠宰的、喜欢受虐的羔羊。 
  他现在抱起她来是轻而易举的了。他把她轻轻地抱上床,温柔地做爱,这次他不再注意她白得发青的脸色,还有渐渐凸起的肩胛骨。她的皮肤还是那么光滑,她的乳房还是那么丰满,这就够了,作为一个正在冲动中的男人还需要什么呢? 
  忽然,她在他身下抬起头,轻声说:“我明天做胃镜。挺害怕的。”她说得轻松愉快满脸笑容,好像根本就不害怕。他问:“怎么了?”“有好久了,吃不下什么东西,一吃就往上反。挺难受的。”“哦……我明天出国。”“我只是告诉你,并没有想让你陪我的意思。”“我也只是告诉你,我明天要出国。” 
  她沉默良久,然后才问:“哪国?”“美国。”她装出高兴的样子:“那好啊,美国早该去了。多看看,好好玩。”“哪儿能玩啊?我们是去工作,是开会,一天到晚排得很紧,哪儿像你们……” 
  那天他走后,她的胃一直在尖锐地疼,她睡不着,心的疼痛甚至超过了胃疼,躺着就疼得不能忍受,只好那么坐着,坐着,闭上眼睛不看黑暗,但是她知道,黑暗在看着她,盯着她,盯得她无法逃避。她突然睁眼,与黑暗的眼睛相撞,那种强力几乎把她震碎,她知道那便是死神的眼睛了,除了死神,谁也不可能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她这才知道原来死神就在眼前,原来死竟是这么容易,不,她现在还不想死,她要和他说清楚,说清楚再死,她要把她这一年来心里的痛与身体上的伤害,通通都说清楚,她要问他,既然如此,何必当初?!既然压根儿就不想和她怎么样,那么何必要开发她,撩拨起她的情欲?!让她心里燃起熊熊爱火,然后再用冰水把火泼灭?! 
  一丝月光洒在床单上,白得凄惨,有些疹人。她本来一向喜欢月亮,可是塔罗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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