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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3期-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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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击:“还要看流产记录吗?这儿有全套的!包括胎儿的DNA,我随时都可以告你!不怕你抵赖!……” 
  她越说越有快感,自己也奇怪从不会撒谎的自己不但把一个谎言进行到底,而且越说越溜儿,越说越像真的,说得连自己都相信了!她在为自己的急智感到得意的同时,也不自觉地扮演着谎言中的那个角色,为那个角色而鸣不平而流泪——啊,她真是一流的演技派演员,假如她从影,怕是很多明星都该稍息了吧。 
  但是她b底的一个角落在说:完了,你完了!你们彻底完了!刃阶角落在不断地拉住她,但当她已经变成一只疯狗的时候,谁也拉不住。 
  他的目光呆呆地看着她,脸色慢慢变得青白,汗流下来,她有些害怕了,嘴里还在骂着:“装什么呀装?!你以为你装成这样我就怕了?你就可以逃避罪责了?!……你为什么不说话?理亏说不出来了是吧?说话呀你!你为什么不说话啊?!……” 
  她彻底慌了神,这才想起他这么些日子一直在医院看护父亲,那滋味她是知道的,过去自己的父母临终时,她也曾经看护过,我的天,那罪可不是人受的!不过现在有护工,好多了,但是那也折磨人哪!一瞬间她突然觉得他是可以原谅的,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自动给他找着台阶,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疼痛还在她心里泛滥,她已经搞不清究竟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的痛,反正,眼前的这个男人,要为她的疼痛和疯狂负责!是的,疯狂,有一件往事,是她积郁心头的一个秘密,她的母亲是先疯后死的,母亲的疯狂是因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不是她的父亲。 
  这是她的家族的一个巨大的秘密,一个耻为人知的秘密。她并不知道任何细节,她与兄姐们提及此事,大家永远顾左右而言他,讳莫如深。她只是知道这件事的结果:母亲割破了双侧股动脉,那时她还很小很小,但她清晰地记得那两股血的喷泉,她家的白墙变成了红墙。她家的窗外人头攒动。父亲的脸好像变得很小很小,父亲的嘴里嘟噜着,父亲看着墙说太脏了太脏了。 
  从那时起她常常做一些与母亲有关的怪梦,譬如她梦见有一群头戴紫冠而且身首分离的人,在月亮底下唱歌,有一颗头颅挂在枝上,她看见那正是母亲的头。母亲的头在单音节的歌声中缓缓落在水中,水声像是呻吟一样低沉,她在梦中觉得那些戴紫冠的人来自末世的清宫。 
  又如有一回,她梦见母亲从河流中缓缓升起,像出嫁时的一匹柔软的红绸,但她心里知道那不是出嫁时的红绸,而是溅在墙上的血,那些照父亲看来是肮脏的血。 
  偶尔,她也梦到母亲变成了一个路边卖烧卖的老板娘,戴一朵极艳的粉红花,香而华丽,红着脸给一个男人斟酒,道一声:客官慢用。那些滴着油的烧卖喷香扑鼻。可她,就是看不到那个男人的脸。 
  现在她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脸近在咫尺。世界上所有男人的脸都是一样的,大同小异。既然如此,还要选择什么呢?她羡慕她的母亲,她母亲是被开发了的女人,而她,还没被开发出来就栽在了第一个男人的手里。 
  算了,放过他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生活不过是一次艳遇,如果没有他,也许自己一辈子都不会遇到。要学会感恩。 
  她的目光再次停留在他苍白的脸上,她知道现在是出手最好的机会,他在她这里,鬼也不会知道,她可以用最毒辣的手段让他永远消失。或者,他们一同消失。 
  然而就在这时,他开口了。他只说出两个微弱的字: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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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最怕的就是病倒,特别是:在她这里病倒。部长要稿子,父亲要看护,儿子要教育,妻子要抚慰……还有她,他觉得她随时都会疯狂,她已经疯狂了!天哪,疯狂的她会干出什么事儿来啊! 
  他最看重的当然是自己的事业——仕途。从小他就被教育:男子汉首先要干出一番事业,虽然心里还有很多无奈,但既然走了这条路,那么按照他的秉性,就要走好。他没有什么背景,走到今天这一步很不容易,当然他不愿被一个女人砸掉。换一个女人,他一定会用冰一样的冷漠逼她走开,换一个女人,整件事情根本就无法发生!可眼前这个女人,是他从小就崇拜的对象,是他在妻子之外唯一的女人,也可以说是他迄今为止唯一真正爱过的女人——这个女人,原本胖乎乎的、可爱的、开朗快乐的女人,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他应当重新认识她。他早就应当重新认识她! 
  现在,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她竟然把他们的性史写进了日记!还有,她竟然留了做人流的资料!这就是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他的头顶,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将他杀死。 
  那么他只有两种选择,既然不能杀人灭口,那也就只好妥协了。他得乖,得装孙子,他强忍怒火,继续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他看到她的脸由酱红转成铁青,又由铁青变得苍白。他知道,她的暴怒已转成悲伤,而他的死刑也已改为死缓。 
  他喃喃着:“骂吧,你骂吧,只要你能出气,只要你病能好,怎么着都成!……”以他这样一个七尺大汉,说出软话来特别让人心动,骂累了的她这时悄悄看了他一眼,就这一眼,剑拔弩张鱼死网破的心一下子塌了下来,刚才还是血影刀光的剑锋,却突然化成了殉情的音乐。深渊就在眼前,房门就在身后,恰如那幅死神来临的设计图,房门敞开着,宴会尚未结束。恨与爱的转换如此之快,没有满足的那一部分情感一下子化作眼泪,她号啕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势不可挡。哭到他生气,哭到他不耐,哭到他害怕,哭到他——被感动。 
  他的决心再次被她的眼泪粉碎了。 
  他叹了一声,把她拉进怀里:“我到底有哪点儿好值得你这样啊?” 
  那天晚上他留下了。她奇怪,看上去已经倦怠无力的他竟然还有那么可怕的力量,两个刚刚还在绝境中挣扎的人这时好像互相抓住了救命稻草,他们死死地抓住对方,好像要在彻底枯萎之前抓一个殉葬者,他们从床上翻到地上,淹没在汪洋大海般的体液中,他们被洗劫的骨架,他们虚幻的血肉,都在那片汪洋中慢慢融化。后来他身子动不了了,仍然坚持矗立着,她把身子弯下去,紧紧贴着他,她想把自己装进去,重新变回他身上的一根肋骨。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之前还在听她讲着故事! 
  东海有一只鸟,叫做精卫…… 
  她在讲精卫填海的故事。她把我当成小学生了。他想。 
  但他并不知道她其实想讲的是另一个故事:东海还有一种鸟,名叫意怠,和别的羽族比起来,这种鸟迟钝无能,无法单独生存。一定要跟同类互相牵拉着才能飞翔,一定要跟同类互相搀扶着才能站稳。这种鸟胆怯懦弱,前进时不敢在最前,后退时不敢在最后,吃东西时谁也不敢先吃,只能着等级顺序,吃剩余的残食。它们严格月枞着尊卑纲常,内部秩序井然,外敌无法侵害它们,也正因如此,它们很少遇到大灾难,它们长久地生存了下来。 
  假如一株开满香花的树,碰上意怠这样的鸟,又会怎么样呢? 
  她久久地看着梦中的他,心情慢慢安定下来。她觉得自己好多了,心病还需心药治,解铃还需系铃人。不过这种死去活来的感觉,她真的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他睡相很好,像个乖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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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阳光明媚。他醒来的时候她已把早餐做好:燕麦面包,煎鸡蛋,鲜榨水果汁,牛奶和两盘凉拌青菜。非常丰盛,他大口大口吃得很香,她穿着一件颜色绚丽的内衣,笑眯眯地看着他,眼里充满爱意。 
  阳光如同浓酒一般洒在她的肩上,在这么美好的阳光下,她想洗去所有的阴霾,她终于明白了,他是真的爱她,面对真正的爱人,她不想有一丝的阴影。“我想跟你说一件事。”她说。 
  “哦,什么?”他喝了一大口加奶的鲜梨汁,十分惬意,好像好久没有如此惬意的感觉了。 
  “有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得跟你说实话……男阶……”她似乎有些犹豫,“那个怀孕的事儿……”她看到对方抬起眼睛来了,直直地盯着她,似乎有些紧张,但她还是继续说下去,“是假的。” 
  “你说什么?!” 
  “别这么看着我亲爱的,我跟你说……”她用尽可能动听的声音把事情和盘托出。 
  她看见他震惊的眼神慢慢暗淡下来,说白了他只是略略有点吃惊,然后很快恢复了常态。她暗暗佩服他的承受能力不同凡响。同时,也暗暗感激他的理解。 
  “我想,对真爱的人,不能有任何的隐瞒,所以……”她看见他站起身,扣好最后一个纽扣。“怎么,你这么早就走?今天不是周末吗?” 
  “哦,不是跟你说过吗?最近这段很忙,还有我父亲的事……” 
  “那你头晕好些吗?要不要我陪你去看?这附近有个老中医,医术很不错的……” 
  “不不,我好多了,”他甚至微笑了一下,“车还停在你们家对面,挺不放心的。” 
  “好,那就走吧,路上开车小心。”她显得很贤惠很豁达的样子,去给他开门。顺手把一小瓶治头晕的药放在他手中。 
  门关上了,她整个人仍然沐浴在幸福的阳光里,她心满意足。他的确是个诚实君子,感谢上帝把他赐给了我,我要感恩,她想。她跑出去,打开十一层的外观窗,从这里正好能看见楼下那片空地,还能看见马路对面的停车场。 
  她看见他了,他没有坐电梯,而是从楼梯上走下去的,所以,当她走到窗口的时候,他刚刚在楼下那片空地上出现。她很希望他能回头看一看,但他根本没有回头,而是逃似的穿过马路,走向他的车。 
  她立即拨响了他的手机,她想这么远远地看着他接手机的样子。她想远远地看见他的一个微笑。 
  但是他没有接,她从窗口遥遥看见,他拿出手机看了一下就揣进了衣袋。她再拨,手机里响起寻呼台小姐的声音:对不起,您拨叫的用户已经关机。 
  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感觉到有一件事,有一件不可挽回的事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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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关了手机,踩了一脚离合器,再踩一脚油门,把车头掰出来,他很熟练。马路对面是他去过多次的那幢楼,那楼的外装修漆成了暗淡的粉色,过去他看见那座楼的时候总觉得很美,但是现在,他觉得那楼的颜色有一种掩盖不住的俗气,而且,也太陈旧了。 
  他没有看那楼一眼就拐了弯,他要去营业厅换手机号,连家里电话也换掉,再装一个来电显示。然后他再买个电脑的杀毒软件,郎华要的,还有儿子要的文曲星。买完这些他会去附近的图书馆给部长赶稿子,这篇稿子部长点名要他来写,估计中午就写得差不多了,图书馆一楼有快餐厅,他吃个便当就去医院,他知道,父亲在等着他。 
  中午时分阳光反而暗淡了。他走进医院的时候看见门口的垃圾桶,于是把那一小瓶治头晕的药扔进去了,没准儿是毒药呢,他想。他总算领教了女人的所谓爱情了——无非是一种包装美丽的毒药而已。他想,他在有生之年再也不可能与药的主人见面了,那样的话,他也许会控制不住杀了她的。 
  他回想起她向他坦白的那一刻,他突然发现,她是那么老,那么丑陋,她的皱纹与白发都在阳光里纤毫毕现,还有那一口被烟熏黑的牙齿——天哪,过去怎么竟然没有发现这个,一想起他竟然与这么丑的老女人做爱,他简直要吐出来了。 
  打开医院的门,他一惊,郎华、儿子和弟弟一家人都在这里,穿过他们的缝隙,他看见父亲脸上盖着的白布。 
  郎华哭喊着扑了上来:“你上哪去了?你上哪去了啊?!你这个该死的!你也学会骗人了!!你告诉我说昨晚在医院,你到底上哪去了,今天人家医院打了一上午电话,也没找到你,老爷子死的时候是睁着眼!你知道他是惦着谁!你这个伪君子,你不答理我们母子俩也就罢了!你竟然舍得让你们家老爷子睁着眼死!!……” 
  郎华还说了些什么,他都没有听清。他只是机械地摸向口袋,啊,手机还在,只是,他忘了开机了。他清晰地看见弟弟与弟媳鄙弃的眼神,然后,他觉得自己的面颊突然湿了,然后就是一阵无法克制的晕眩,他在失去知觉之前突然看见窗外阳光强烈,郎华的身影在强烈阳光的背景下舞动,有如一场慷慨激昂的皮影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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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从来没像今天这么恐惧,她捂住心脏,好像不捂住那心就会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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