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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3期-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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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妻要的就是这歉疚。她心里很清楚,怀不上完全是她自己的问题,她属于很薄的那种女人,有一个十分贫瘠而薄弱的子宫,那子宫若是摘下来放在阳光下,可以被轻易地穿透,上面的经络血脉粘连着,宫壁薄得像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那种皱纹纸。 
  妻很为自己的贫弱发愁。 
  直到很久以后,他们才有了一个孩子,一个瘦弱的、先天不足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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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本属于那种沾枕头就睡着的人,他循规蹈矩的心理从来不存妄念,就像一片蓝天。不,是白夜,与其用蓝天形容不如用白夜形容,蓝天还能有几丝白云,一缕清风,而白夜,是虚妄的白昼,可疑的夜晚,白夜有一种蒙蔽双眼和麻痹神经的作用,浑浑噩噩的、不透明的质感掩盖了一切,也许,一切正在发育和酝酿的过程中。 
  但是在今天,白夜没有出现,他睁着的眼睛穿透黑暗,穿透三十多年前的时光隧道,清晰地看见了一个奇怪的场景:在一个布置简陋的大房子里,有四五个戴红领巾的小孩子。有一个孩子正对着他,那孩子有两道浓眉,高鼻梁,薄嘴唇,还有凹进去的牙齿和凸起来的下巴,那是他自己,是他十岁时候的样子,那是他父亲调西北局的前一年,他还在北京上小学。当时他正专注地听着一个女孩子讲解航模——那时少年宫的航模小姐就像今天的QQ一样时髦,那女孩子边讲边示范,把做好的航模零件一件件拆开来,又组装好。他眼睛不眨地盯着她的手,她的手胖乎乎的,有五个圆圆的小肉坑,她长他两岁,按照现在的说法,那时她是他心目中的偶像。 
  是的,当时他觉得她高不可攀。她是少年宫航模组长,在他眼里她很好看,还没消退的婴儿肥使她看起来像个大娃娃。她说起话来永远故作严肃,那是那个年代的好女孩的标志之一,那种做出来的严肃也让他觉得是一种气质,神圣不可侵犯的气质。最糟糕的是,他不能靠近她,稍稍近一点,他就会闻见一股香气,当然是她身上发出来的,那个年代的香气很简单,因为既没有香水更没有香精,顶多是香胰子的味儿,可她的身上是一种无法辨认的香气,那种香气笼罩了他整个的童年。 
  现在想起来,或许他后来在爱情方面毫无建树,似乎与她有着直接的关系。 
  但是刚才在花园中他分明看见了她——那分明是她!尽管已经过了三十多年!她老了,真的老了。变化很大,依旧胖胖的,但再不是那种好看的婴儿肥,而是老女人那种不可救药的胖,黑暗为她掩盖了那些细碎的皱纹,但是掩盖不住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和不再明亮的目光,那双眼睛岂止是不再明亮,简直就是混沌!而且,似乎还藏着一缕阴霾。但不管怎样,这就是她。他呆呆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她觉察到,他才发现自己失态了。他慌张地点了一下头,掉头而去。 
  他很快权衡了一下自己与对方的现实情况,然后很快作出了一个决定:回避。装作根本没认出来,什么也没发生。以他现在的身份,真的是惹不起麻烦的。而且从她目光的回馈中,他看到的只是一片茫然,显然,她没有认出他来,恰如三十年前他们一起做航模的时候,虽然她是他的偶像,而在她的眼里,他却始终是个今天见了,明天就忘了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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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摆牌,这种塔罗牌算法很是麻烦,她要把二十二张主牌从那一大堆牌中挑出来,然后,用冥想的办法把它们分为三堆,再然后是洗牌,她要把一大堆牌平放在铺着纯棉布的桌子、上——那桌布一定要是纯棉的!然后用双手按照顺时针方向,把那些牌洗成一个个不规则的扇面,从那些美丽得近乎恐怖的扇面里,她拣出一张命牌,扣住。 
  然后她想,这时窗外的树一定被月光漂白了。万籁俱寂,她听得见时钟的滴答声,她知道她永远留不住时间,就像时间留不住她一样。 
  她就像是个患了癔症的病人,狠狠地吸烟,大口地喝酒,似乎唯其如此才能填满她空荡荡的心似的。她拽开窗帘,因为用力过猛而撕开了一小条,露出了稀薄的经纬线,是的,窗帘该换了,所有的东西都该换了,但是房东似乎并没 
有这个打算。她想她一定要努力工作,挣一幢属于自己的房子,哪怕是很小的小户型,她要用塔罗牌来布置她的新房,买来那种迷幻色彩的壁纸,然后在上面画上女教皇的权杖、小丑的鼻子、义人的上吊绳和恋人身后的花园,还有遥远苍穹下那弯神秘的狰狞的月亮——她的房间,将和所有人的都不一样! 
  对面的树真的被月光漂白了,她忽然想,不知住到那棵树上是什么滋味,她想如果能够住到那棵树上,她就一定要和那些鸟交往,为它们提供精致的巢,然后再吃几只鸟蛋,在开花的季节,那棵树一定会开满花,她会把自己沐浴在花香里,或者,干脆她自己就变成一棵树,开满香花的树,那香气一定会招来很多很多的飞鸟,供她从容挑选。 
  她这么想着,便开始设计一个关于树与鸟的游戏。她很快发现这二者的不平等:树是静止的,而鸟是流动的,主动权都在鸟那边,只有当许多鸟争相谄媚树的时候,树才是主动的,而仅仅一瞬间,便可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满树的鸟都一哄而散,树无法追赶它们,只能望洋兴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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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他下了多大的决心,当他看见她拎着大包小包从出租车上下来,步履蹒跚地走向楼门口的时候,出于善良的天性,他不能阻止自己去帮助她,他帮她接过食品袋,开始是一只,后来是全部,她竟然也没怎么推辞,嘴里说着谢谢,就半推半就地松了手。 
  在门口,他听见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进来坐坐吗?”明明是习惯性的客套,他却鬼使神差般地接受了。 
  他进了门,看见这个一室一厅的家,装修简单,到处都是零乱的设计图。最醒目的是挂在墙上的那一幅,正对画面的是一位少女,燃烧的红头发和清冷的面孔构成一种奇异的对比。身体像青白的瓷一般虚假。少女面前摆着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酒杯,而身后有一扇门正慢慢洞开,那门用金色和草绿色装饰得十分华丽,衬托出站立在门边那个神秘女人的银光灿烂的皮肤。那女人正在走向这个生日晚宴,却无意理睬红头发的少女。那也许正是死神的化身。而少女给了她一个僵直冷漠的背影。可以看出少女不欢迎任何人,包括死神本身。她面前的酒便是与死神抗争的最后武器。整个画面一片死寂,仿佛被一种万古不变的浓稠静谧统治着,因此给人带来一种莫名的恐惧。 
  但是更令人恐惧的是那个老姑娘本身。她淹没在自己的设计图中,让他觉得,她似乎也成为了那些古怪设计的一部分——她似乎就坐在那个死神的晚宴前,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有一半从左颊垂下来,盖住了半张脸,盖得很笨拙,脸不仅没有显得窄小,反而让人看了更加难受,特别是嘴巴上斜叼着的那根烟,就像是万圣节上被插了一根秫秸棒的稻草人,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男人可以接受不好看却能干清爽的女人,但绝对不能接受一个不好看而又显得笨拙、邋遢,混沌的目光中还透着傲岸的女人,何况这女人还很胖。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难受,就已经听见对方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般让他惊呆了。 
  “任远航是吧?那天我回来想了半天才想起来。” 
  是的是的,那时他就叫这个名字,尽管他后来随着父亲的官复原职改了名字,但任远航这个名字毕竟在他的户口簿上待了差不多二十年。人是多么健忘啊,假如她不提,他差不多已经把这名字给忘了。 
  他莫名地兴奋起来:“是啊,任远航,我那会儿就叫任远航。” 
  “那会儿是什么意思?你现在改名儿了?” 
  “对。我父亲平反之后,我就……” 
  “你父亲?好像过去当过一位大人物的秘书……” 
  “对,你还记得?”他继续笼罩在那种莫名的兴奋之中,“那你后来……” 
  “我留北京了。在工厂。” 
  “那比我幸运。我十六岁就插队去了,插了七年。” 
  “在插队的地方考的大学?” 
  “对。” 
  “什么专业?”。 
  “政教,你呢?” 
  “我没考上。”她撩了一下头发,“电脑设计是自学的。” 
  他有点惊讶。灯光下看她胖乎乎的脸,笑眯眯的,他几乎产生了错觉,似乎还是在童年时代,她什么也没变,只不过大了一号,按比例。 
  就在这时,他闻见了她身上那种奇异的香,这样一个不好看的、邋遢的、笨拙又傲慢的让人难以忍受的女人,竟有着这样一种香气,那香气绝不来自香水或者其他什么人工的香料,那是一种非人间的香气,他竟有些迷惑,难道那从童年一直传承下来的香气是幻觉吗?这样的香怎么会藏在这样一个女人的身体里,而且藏得这么长久。 
  那天他聊到很晚。当她送他到门口,关上门的时候,他不知怎么突然一下子感到怅然若失,好像一不留神把什么东西落在了里面,他本能地举起手想敲门,又急忙把手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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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之后,他得到一个特殊的使命,让他去遥远的H城接手一份报纸,当然,是他的工作系统的报纸。他立即就走了,没有告别。他一贯如此,一贯被认为是个事业心超强的工作狂。不过从他的妻子角度来看,这是一种自私。她受不了。去遥远的H城,在她看来是天大的事,可他却一声不响地走了。一周之后才来了个报平安的电话,若无其事。妻早就觉得,她的这位老公不是个正常人,他们之间常常为此发生龃龉,败北的永远是她。在其他方面傻乎乎的老公在牵涉到事业、工作问题的时候,可以说是寸步不让,久了,她也就投降了。但这一次的离去,让她格外恼火。赌气似的,她下了班在外面吃饭,吃的是七十八元一套的日式套餐——他答应了好几回要请她又没兑现的。平时她哪舍得花这个钱。如今狠狠地吃着金枪鱼刺身,心里想着,让你走!这么好的金枪鱼你就吃不上,真可怜!可转念一想,在H城那个锦绣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他又是报社老总,什么吃不上?这么一想,顾影自怜,满腹委屈,泪水一下子滴落下来。 
  睁大泪眼穿过灯盏,看见遥远的对面有个熟悉的影子在用餐,是那个老姑娘。她端坐在那儿,吃得有模有样,两眼放光,一望而知是个热爱美食的人。郎华在平常藏在心里鄙夷的冷笑,这时却成了堆满笑容的热脸。她现在需要和人说话和人交谈,哪怕是仇敌,她也要暂时妥协一下。 
  老姑娘显然被郎华的热情吓了一跳,她冷淡而客气、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态度并没有挡住对方的聒噪,郎华的话语如同刹不住闸的洪水一泻千里。她对老姑娘说,人还是要成家的啊,家再不好也是家,一个人算什么?女人到了四五十岁,就什么也没了。有个结发的丈夫,多少还有个关照,不然,一个人生了病,旁边连个递杯子的都没有,大家都是街里街坊的,短不了谁求着谁。我观察你好久了,瞧你可不是个俗人,一般人也不在你眼里,你说说,你喜欢什么样儿的,我给你留留心。 
  老姑娘刚要说什么,却被郎华喷涌而出的话语阻住了。郎华说,我们那口子你见过了吧?也就算是好的了,可他哪有一丝丝关心家里,成天就是单位那点儿事儿,这不,又走了,还不知啥时才能回来!走了也好,在家我还得多操一份心,你可不知道他,油瓶子倒了都不带扶的,打酱油的钱不买醋…… 
  本来是赞颂婚姻的咏叹调,可说着说着就变了味儿。变成了对丈夫和婚姻的控诉。可这些话对老姑娘来讲是费解的,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世界…… 
  可郎华已经搂不住了:“不怕你笑话,我们的夫妻生活,一年也难保有那么一两次,幸亏我也是个病病怏怏的弱身子,要不,哼……” 
  女人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动物。两个女人之间可以完全无原因无理由地互相憎恨,也可以在一瞬之间,突然言归于好,化敌为友,而且竟可以抖搂隐私,交浅言深。自那天起,郎华便把老姑娘当成了朋友,她下意识地认定,这老姑娘绝非她的潜在敌人,她知道丈夫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丈夫喜欢的女人与眼前的老姑娘南辕北辙,何况,她的直觉告诉她,这老姑娘还是个保险箱,虽说笨了一点,难看了一点,但确实安全。 
  老姑娘却不这么认为。她认为对方的倾诉与信任和友情完全无关。郎华不过是无人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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