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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3期-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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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小鹿一样蹦跳的女人?我还带来了《黑暗中的笑声》。这本邪恶的小说我是第二次看了。我忘不了这样一个场景:在一个大房子里,一个妖艳的女人,和光着身子的情人一起,捉弄她失明的丈夫。 
  下午的茶馆很安静,穿着蓝印花布的女侍应不时进来加水,透过没合实的布帘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包厢里坐着一对男女,不知在私语着什么。小茶壶里的水在一豆大的火苗下冒着热气,发出轻微的沸声。茶一倒在陶瓷小杯里,顷刻就凉了。她穿着丝光棉短袖,一条灰色衬里的黑裙子。眉细细地描过,显得眼睛格外的大。她来之前肯定刚做过头发,定型的发胶硬硬的。她告诉过我,她家都是基督徒,我问她是不是,她说,“总有一天我会是主的女儿。”但她一直没有受洗,她母亲说她太贪,贪世间的繁华。她从事过很多种职业,开过摩托车配件店,做过房产公司的经理,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在社会上混的。现在房市萧条她失了业,她说自己是在休整。她用了“休整”这个很书面的词。她的声音和电话里一样,听起来有些沙,很性感的那种沙,那语气却是活泼的。站在浴缸哗哗的水龙头下让人感到快要窒息了。我把水温调高了些,让背部有烫灼的感觉,好不让自己太兴奋。可是抵达的战栗还是让我紧紧抓住了浴帘的不锈钢杆。我觉得自己正变得像一只气球,轻飘飘地向天花板升去。就像夏加尔《生日》里画的。她成了一团火,一团微暗的火。她的腰拧转过去,像在同虚空中一个无形的身体迎合着。如同一条鱼跃动着要努力跳离水面。我能感觉到她在抑制着自己,又在抑制中享受着。她迷乱的眼神里好像有一种她自己也无法控制的力量。当浪尖把她抛到高处,她的叫喊满屋子飞了起来。躺下时漾满了整个胸的乳房,轻轻一碰就像盛满了水的容器动荡不止,她承载着,像一具容器那样承载着。生活中的欲望有着多个出口,其中之一就是转化为艺术中的情色。当欲望消退,她长着的一对乳房,却是扁平的,没有型的那种。我觉得这对乳房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好,甚至不如从衣服外面看着好。一个叫罗兰·巴特的法国人说:间断最具情色,女人的性感不是在她裸体时,而是在衣服的连接处。我坐着,点起一支烟,翻开刚刚买的一本诗集。我发现自己买了本一个同性恋诗人的诗集。我喜欢这诗集月光一样的语调:那间房廉价又污秽/隐藏在那家可疑的旅馆上/你可以从窗口看到那条/又脏又窄的小巷,从下面/不时传来工人们/打牌做乐的声音/窗边的那张床/阳光照到一半。 
   
  大 风 
   
  我听着风的奔跑。在十一楼上听着风的奔跑。这么大的风声。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吹过来。又吹过去。像少年人的口哨。像是古人所说的啸,长啸。像一只巨兽的喘息。我现在发现风声也是有着它的心情的。他很暴躁。他很不安。他很焦急。它好像要挤进我的窗子来。冬天了还有这么大的风吗?印象中;应该是在早春才有这么大的风。可偏偏是冬天刮了这么大的风。我一侧过脸就可以看到姚江。日光下,它不再是舒展着的女体,倒像是一面镜子。我看着一片云在镜子上飞快跑过。又一片云在镜子上飞快跑过。现在我的桌上摊着一本《佩德罗·帕拉莫》。半天了,我的眼睛还在它的开头一页。“我来到科马拉是因为母亲死之前对我说,我的父亲在科马拉,我的名字叫佩德罗·帕拉莫。”第一次看这小说是七年前吧,一辆长途车上。从余姚去长兴的长途车。现在我看着每个句子,都是那么熟悉的朋友。在长兴我认识了黄立宇。他背着一只巨大的包去宜兴买陶壶。他和我在湖州的大街上游荡。1999年国庆我去舟山看他。2001年听说他肝脏有病。进了医院。后来是他结婚的消息。再后来没有了消息。现在我看着这个句子想起了黄立宇。我来到科马拉是因为母亲死之前对我说,我的父亲在科马拉,我的名字叫佩德罗·帕拉莫。现在我听着风的奔跑想起了黄立宇。 
   
  帽 子 
   
  他是一个听到门前落叶的声音都会大吃一惊的人。当他一个人待在一间屋子里,看到桌上有一顶帽子,不把它藏起来或是上面压件东西,他会一整天不得安宁。他总觉得,这顶帽子被孤单地丢在那里,一定包含着什么寓意。他甚至想到,在某个时刻——或许他那时已经入睡,会有什么东西跑来把它充满的。现在他大睁着眼,躺在黑暗中,看着写字台上镇纸只压着的一顶灰色呢帽(那是一个夜访的朋友忘了带走的)。我看见十年前已经死去的父亲悄悄推门进来,拈起那顶帽子,吹了吹上面的灰尘,转身就要离去。哦,爸爸,不要!他喊了一声,醒来,双眼不知什么时候已满是泪水。 
   
  记忆重筑 
   
  如今我说到某个事物的时候总是想到它背后的另一个事物,比如一件早晨刚换上的外套,它久违的气息让我好像闻到了那一年早春青草的气息,我穿着这件外套去参加了外祖父的葬礼,回来的时候又淋了一场大雨。比如这本叫《佩德罗·帕拉莫》的书,它的背后是一次不长不短的旅行、.五月的长兴县和一个小个子的小说家朋友。或许有人会怀疑我是不是老了——因为看起来我好像是生活在回忆中了——还有一种猜想是,我把记忆的重筑作为了每日的功课。只有我自己知道这
样说时我内心的宁静与忧伤,就像那个从一块小茶点里回想起整个贡布雷庄园的伟大的哮喘病人,有谁能领会他凭此创造出一个世界的喜悦?说出一个事物,然后发现这事物背后的另一个事物,发现它们之间的联系——广大的世界不也是这样联系着——这就是他创造的一种新美学。我是什么时候成为了这新美学的信徒?因此我可以说了,这个春天的后面站着另一个春天——是1988年的春天还是1999年的春天?——这本书的后面站着是另一本书。 
   
  暖 冬 
   
  雾涌着。从东街到西街。从世纪城、荷兰村的中产阶级居住区到尹江岸的老住宅小区。不不,雾并没有一个方向,它无边无际地铺展着,就像你不知道这个早晨风向哪个方向吹。它更像是从地面生长出来的,大地的一层膜。楼群沉灭了,城市沉没了,周遭的世界像一个衰弱的老人,缓慢地醒来,缓慢地下地、行走。雾,这史前的巨兽,它让时间行进的速度变得迟缓、笨重,没有方向。它还有着强大的腐蚀性,它经过的地方,树木像汗毛惊恐地竖立。你看着一张脸像鱼一样从雾中浮上来,看着又一张脸从雾中浮上来,像鱼一样张大嘴呼吸。“可是,可是,你想象过人像鱼一样做爱吗?”这是风情的米兰达在湖边对参议员情夫说的话,那些肌肤相贴的男人一点痕迹也不留,像水波一样一纹纹地远去;消失……总是这样,十二月之初,多雾的季节就来了,雾在大街上,涌过来,又涌过去。 
  暖冬生活一日的开始:这现代工业烟雾和尘土颗粒的混合物,扁着身子从没有合实的窗户硬挤进来。墙壁,衣橱,餐桌,毛巾,地板,抽水马桶,书籍,碟片,室内什么都是潮湿…的。镜子是污秽的,早晨的镜子尤其污秽。边沿部分尚显清楚,镜子中央就像一张出了麻疹的脸。凌乱的家具,床单上的毛发,换洗的内衣裤,植物溽烂般的体味,翻开一半的《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镜中的脸,疲惫,灰暗,慵懒,那么重的梦的痕迹。 
  把词语擦亮!譬如说到雾,十年前我会这样说:“拍打我的白色手掌,是安慰世界的谎言。”雾是一只白色的手掌吗?雾是一场谎言吗?说到雨:“一场雨蛰伏农谚背后已经好久了。”雨为什么要躲到习俗的背后去呢?说出它为什么就不能从天空到大地的直线般直接?星星是这样:“我的花园布满了星星的碎片。”索德格朗,她在这里作了一个人描写练习的引语。我20世纪90年代的写作被这些臆想式的句子充满着,被文化、习俗、引语、成见各种各样的紧身衣束缚着,回头看去就像是另一个人写下的。在我陶醉于它们小小的机巧时,物被蒙蔽了,就像我说出雾、雨、星星,这些词与它们的本相也越来越远了。如此,这个早晨我没有走出屋子的必要了,我要做的,就是看着雾在街上奔跑,看着它在阳光下变得稀薄,最终消散。气象专家在电台里说:雾是接近地面的水蒸气,遇冷凝结后漂浮在空气中的小水点,霾,是空气中微小的可吸入颗粒物累积过多而形成的一种薄薄的“灰幕”。雾中的脸,雾中的车,雾中的楼群,雾中的树。世事一无可知,我们总是有那么多的知。转塘一夜 
  雨下大了。雨在车子驶入杭州城的时候就下大了。光线昏暝的杭州,才下午四点就提前进入了傍晚。车子穿过杨公堤,视野被道旁的林木阻挡,看不见湖面。那些数十年树龄的梧桐,枝干在雨中泛着青亮的光。风吹落叶,把路铺成了金黄。现在天是真正黑透了,对面的人影都像皮影戏里一样影影绰绰了,可是这吵吵嚷嚷的转塘小镇为什么还不转入夜晚该有的宁静?雨中的呼喊声、汽车喇叭、摩托车引擎发动声,市集的叫卖、杂沓的脚步声,把转塘像一只软木塞一样浮在满天地的雨水中。问了三次路,打了两个电话,转了两次车,我们来到了L任职的学校,美院的一个分院。他在这里开办了一个小型的画展,我们就是为了看这些画而来。车门打开,哐哐的都是脚踩进水洼的响声。我一眼就看到了被雨水浇得透湿的L。长发,方脸,燃烧着什么似的眼睛,这就是我初识L的印象,像一个恋爱中人一样的热切,满身的雨水,又让他像一个失恋之人一样落魄。他带着伞为什么还会淋得如此狼狈,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剧烈的雨中奔跑?这个问题在穿过传达室狭窄的门廊去展厅的路上就开始困扰着我。 
  展厅看上去是学校的一个会场,又像是食堂的大厅,简易而寒伧。墙上的画,据L说是他十年习作的极小的一部分,大多是素描的人像和速写的山水。路,石,桥,亭子,教堂,田野,草垛,富春江,花和芦苇,市镇,雪天的屋顶,道士,农妇,画家的妻子,唱歌的女学生,一只抚琴的手,发廊女,和孩子在一起的少妇,围着围巾的少妇,车厢里的旅人,有一些装了框,还有小部分就裸在这水汽浓重的空气里。枯瘦、狂乱的线条,暗淡不明的光线,四处透风的大厅,我就像来到一个穷人的屋子里对着他寒伧的一屋子旧家具。在展厅的门口我们和L都合了影,是郑勇用随身带来的数码相机拍的。他们还在看画,我一个人走到门口,在廊柱上看一张雨水打湿了的吹卷上去的海报,是关于L的这次画展的,印着的是他的两幅素描,一幅是个佛像,宝相庄严,一幅是一只豹,飞扬的线条让它像在云中腾挪。它们看起来似乎比里面的原作要漂亮得多。站在廊前抽了一根烟,同行的几人还没有出来,远远地看着他们站在画前虔敬的样子,我不由得怀疑起了自己的浅薄和无知。晚饭后,画家带我们去了他小镇上的家。从小酒店到他家,大约一里路。无数个转弯和满地的积水像是把路程拉长了好几倍。雨还在下,路灯下尤加细密,金色的蜂群一般乱舞。出了小酒店我是与林可同一把伞,一半路程后我又与画家同一把伞。画家擎着的伞整个儿地倾斜到了我这边,这样他没干透的半个肩膀又全湿了。这是一幢六层居民楼的顶层,楼道没灯,我们摸黑而上,雨水从敞口的天窗直射而下,整个楼梯全是蜿蜒的水流。进了门,画家找出仅有的三双鞋子给我们,而他自己穿的再也找不出一双。“我的皮鞋里全是水,索性就赤脚了吧。”画家说。他真的脱了鞋袜在塑料地毯上走来走去了。L这一不爱惜自己的行为遭到了林可的反对,一阵争执后他才不得不穿上了她换给他的鞋子。 
  这是学校安排给他的一处宿舍。50平米,也可能60平米。布满水渍的墙面像是梦遗者画的一张床单地图。桌上是一大堆蒙了尘的碑帖书法,黄宾虹的画论,千家诗,家谱,一本台湾故宫藏画的画册。床边散乱地摊着一套六卷本的勃兰兑斯的《19世纪文学主潮》和一本翻开一半的钱穆的《晚学十论》。L说,他的妻子带着儿子住在杭州,平时这里就他一个人住。一屋子的古旧家具,桌,椅,书柜,茶几,式样大多是明式的。看得出来L是多么地喜爱它们,手指落上去都像是在轻柔地抚摸。这是紫檀。这是红木。这是酸枝木。这是香樟。这是小姐闺房的坐凳。这是床前明月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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