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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年前的童稚声音,现在都还刻骨铭心地深藏在心田……
看着锦园远去的背影,知道今生彼此也许再无欢笑洽谈之时……一下子就病倒了。
以前是装病,这次是真病……一病就病了整整一个月……病中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知道勉强支撑着病骨从床上起来,就被完颜煜拥着强带到了寝宫前的长廊下……
虽然是冬天的阳光,因为久卧床褥,还是觉得有点刺眼……
伸手挡着,微微眯缝起眼睛……
刹那间惊呆了──一湖……是湖……
一个月前明明树木参天的林苑中,不知是何时突然出现的一片湖泊……不大,却有碧水连天,杨柳垂岸……环湖白玉阑干,湖心飞角翘檐……虽然是冬季,绝无菡萏香浓、叶盖翻天……但因为这些天天气暖和,湖面并未结冰,反而有宫装女儿,兰舟来去,水调吹彻……
斯是北国?斯是江南?……
顿时恍惚,仿佛回到了多少年前的汴京……和父皇母妃一起相依过的杨柳湖畔……
是南国的女郎在唱吗……
“碧湖湖上柳阴阴,人影澄波浸,常记年时对花饮。到如今,西风吹断回文锦。羡他一对、鸳鸯飞去,残梦蓼花深。……”
…………
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湖?
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听见煜在耳边柔声说:
“你在病中一直在说‘回去……回去……’……我想,你是想念江南了吧。”
回去?
……是因为久病的原因吧,眼眶干涩,心里……却慢慢蓄出了……泪水……
煜儿……
天大地大,守侯在我身边的却只有你……
其实,煜并没有猜到赵苏的心思。
回家……
赵苏梦寐以求的“家”,难道真是江南吗?
江南是不错的──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可是,那还不是我心中渴望的福地……
但是,煜的心意,──这个从来只会强硬地索求的孩子,第一次会体贴到自己的心意……
仅仅因为自己病中的一句话,就特地为自己筑出这碧湖半里……
煜儿……煜儿……
──这个任性又怕寂寞、霸道却又温柔、总是教自己生气又怜爱、却无论如何恨不起来的大孩子啊……
心里突然想起年少时的梦想……
人世如烟花,我却不信这三千红尘里独独没有我的桃源堪寻……
我的桃源……煜儿……
可以吗?
我可以吗?
本来都已经再无欲,再无求了……
煜……
透过煜的身影,真的可以看到那片曾经向往、早已忘却的……桃源吗?
希冀如飞萍,点点搅动早已静如止水的心湖……
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这一世来,不过而立之年,却仿佛已展转轮回无数次……每一次都抱着多少烟花绮丽的梦想,到最后却总是只能落得梦碎心哀的下场──仿佛这注定是结局、是结局……是今生是今世我无法更改的结局……
回首往事,有多少几乎触手可及的梦想啊……在我伸出的手──手指尖即将碰到的时候!却总是就水泡一样地破了……留下一滩,不知是泪、亦不知是水……
独自徘徊在香雪湖畔,赵苏心里好生矛盾……
和重德曾经许下的约定,到最后终于成空……和皇后本以为会幸福的婚姻,到最后也终于成空……接连两次,他已对爱情绝望,把所有的心力都投诸到了亲情上──琬、锦园──曾经有过怎样疼爱欢笑的日子啊……可是,如今却又如何?和琬之间,该如何相处?且不说眼下能否再见还是未知!──锦园呢,──曾为父女,终成陌路……锦园,锦园,永远是今生心上的痛……
一想到锦园,赵苏瞬间定下的决心几乎又退缩了!
怎么可以抢女儿的丈夫!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强烈的内疚与自责使他突然有了冲动──和煜决裂,去取得锦园的原谅吧!不想失去这段曾经如此融洽甜转的亲情啊!
是……是的,多么不想失去锦园这个女儿……去告诉煜儿,我们之间决不能继续下去了!你还是应该迎回锦园!是的!──他转身就走,脚步却渐慢……渐慢……终于颓然停住。
煜……煜……
……对不起,锦园……我很自私,我很自私!我还是──还是──
……还是不想……从此就这样失去煜的温柔……
回到殿中──其实以赵苏之男儿身,为何金宫中诸色妃嫔、太监宫女,定会未曾察觉呢?──原来只因完颜煜的庇护,他一向是深居简出,能够见到他真面目的人,无非身边贴身服侍的几个宫女太监──而这几个宫女太监虽明知这位宠冠三千的“香妃”其实是个男子──但皇帝龙威之下,谁敢到外面多说一句呢?──而皇后后妃诸人,除了上次谨秉圣旨来看望皇贵妃时见过他一面──当时隔得颇远,又有完颜煜的有意遮掩,加之闻到异香,故此竟无人起疑心。而赵贵妃愤然出家,大家也只当她因宠爱被夺,恼羞成怒罢了──那里疑心得到这般内幕?──故此他虽在煜身边呆了一两年也,宫中竟也无事。
然而以男子之身,混居宫妃群里──终究任谁能耐?
虽然是那般贪恋着煜的温柔,可是──锦城虽好,终非久留之地;男身女事,又能为长久之计?
纸包不住火──一旦真相大白,我该如何自处?你又该如何自处?──煜儿啊煜儿,你可曾设想过我们的将来啊……
心里正自郁郁,忽听到脚步声。──是煜回来了。
抬头看他,是脸上不乐的表情被煜察觉了吧:“怎么了?苏儿?──不喜欢朕早点回来陪你吗?”
一面说着,一面就过来在身边坐下,习惯地把他抱进怀里。──起初真不喜欢象女人一样被拥进怀抱的感觉,当时总是抗拒呢!可是煜百折不挠地非要如此──也只好任他去了!
时间一长反而习惯了──两人独处,一旦没有感觉到他臂膀和胸膛的温柔,心里似乎就慌慌的──可是又怎么好意思向这个大孩子索求呢?又抵挡不住心底的渴望,只好佯装无事,却总是忍不住拿眼去看他。直到年轻的君主终于想起来了,奇怪地说一声:“咦!我说怎么就有一点不对劲呢!──原来是苏儿没有在朕怀里!难怪有些空落落的感觉!”
豪爽地笑着,长臂一伸就把他搂了过去!
起初的失落,立刻被熨帖的温柔细细填满,填满……煜儿……象个大孩子样的煜儿……把冰冷的脸颊偎靠在他强壮的臂膀上,觉得,今生,几乎可以没有其他的欲望了……
──可是,我还是有其他的欲望!
“怎么了?苏儿?怎么不说话了?”
感觉到热热在颈畔的呼吸,和耳畔低沉磁性的声音──缓缓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温柔得不能再温柔的容颜──俊美而深刻的五官,灼灼的眼睛深得似乎蕴藏着他所有的王者的野心,微笑的唇角却还抿着一点孩子般的稚气──突然惊觉心底悄悄的悲酸……那不知来源于何处,亦不知将去往何方的悲酸。
为什么?连自己也不清楚。
强自压制住突如其来的奇怪感觉,赵苏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从额头、眼、鼻、嘴唇──每一样都端正得好似雕刻师手下最富于力与美的作品!──寸寸抚摸,指尖可以清晰的感觉到:从煜的年轻健壮的肉体里传递过来的温度与热情……
“你是──你不是在勾引朕吧?”
煜的呼吸突然急促,还未收回的手立刻被牢牢抓住。保持着相偎的姿势倒进床里,习惯地承受着煜的高大身体的重量,在煜的嘴唇堵上来的时候──赵苏脱口而出:“煜儿──”
“怎么了?”
煜压在身上俯视着他。──俯视着他苍白的脸上微微漾起的急切红晕。
“我们──你喜欢山林的生活吗?”
煜一楞,呵呵地笑了起来,感到有趣地捏他的脸颊:“怎么可能?──那种山野匹夫过的日子,你的煜儿可是堂堂大金国的皇帝,怎么可能会喜欢?是好男儿当一统四方,傲视天下,这才是朕的梦想呢!──你怎么了,突然问这个问题?”
虽然早就知道煜一定回这样回答,可是心里还是失望地一落──“我很喜欢这样的生活──”
煜扑哧的笑声使他陡地住嘴,听煜好玩地又捏了一下他的脸颊:“苏──儿──你在说什么傻话?你怎么可能会喜欢那种生活?那些穷山僻壤的,连个鬼都没有,怎么可能会适合你呢?──这几天是朕让你太无聊了吗?居然想起这些古怪念头!──看来,朕该检讨一下罗──”
话没完就压了下来,嘴唇被堵住──挣扎着说了一句:“──那以后怎么办──”却只是模糊的单字,在煜热情的亲吻里被悉数吞了进去!
“哎呀──”是自己的挣扎使得煜太不耐了吧,双臂一使劲立刻牢牢地就压制住自己,再次堵住自己嘴唇的同时咕哝了一句:“什么也别想!乖乖跟在朕身边就好……朕会好好疼爱你的……”
醒来时煜已不在身边。
忍着肉体的酸痛起身,满床的欢爱气息让胸肺间轻微一窒。
不愿领教宫女和太监们奇怪而鄙视的眼神,自己挣扎着着好了衣衫。
觉得无法再忍受这满床里、满殿里的肉欲的气息,走到了外面来。
倒影杨柳,轻烟浮湖。何等美景。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杨柳堤上──“咦……”
先是一声娇嫩的讶异,接着就看见前方不知何时出现的宫装少女,教赵苏大吃一惊──煜明明禁止其他人出入这里的!这个女孩子的神情态度又决非此间宫女。
这──他本能地羞惭转身欲落荒而逃──却听背后少女着急叫道:“喂!那太监!你可别去禀报皇上!”
太监──太监?
目瞪口呆地不由脚步一顿,那少女已经赶到了面前,急道:“求求你,别去告诉皇上!我只是太好奇了,所以想偷偷溜进来看看罢了!我马上就走!你别去告诉皇上啊!”
“我不是太监。”
原来是个人事未知的小丫头。心里平静下来,赵苏不由一笑。
不知为何,他天生对这些小儿女们极感亲近。此时见这少女又急又怕,俏脸上通红,央求地看着自己的大眼睛亮晶晶地眨着泪花──心反不忍,遂安慰道:“我不会去告诉皇上的,你放心,不用急得哭。”
“谁急哭了?”
那少女竟瞬间扑哧笑出──原本含泪的大眼睛也乌溜溜地转着俏皮:“我不用苦肉计骗你──万一你去告诉了皇上,那我不就完蛋了?”好奇地打量着赵苏,语气疑惑:“你不是太监?那你是谁?怎么会在香妃娘娘的宫里?”
赵苏一呆──顿时仓皇说不出话,尴尬得脸都红了,心里暗叫糟糕之极──却听少女突然道:“咦──我象在哪里见过你啊──”
在哪里见过?
赵苏又是一呆,仔细地看了看少女──也不由吃了一惊,确实有几分面善!不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翥凤!我是──”
少女还没说完,“娘娘!”
却听宫女叫着小跑步奔了过来:“娘娘,您怎么独自走到这里来了?请回宫罢!可让奴婢好找!”
“啊──”
自眼角明明瞥见少女瞬间张大了嘴巴,大眼珠子几乎瞪得要掉下来的样子,赵苏只觉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上!──此刻只恨不得地上有条地缝可钻!
他不敢再看少女的表情,转身就走,脚步越来越快,听得宫女在后叫:“娘娘,等等奴婢啊──”
突然听见少女远远的清脆声音:“喂!──你还记得吗?我们真的见过面的,在西夏,我父王的皇宫里!……”
接着是身后宫女的惊叫声:“啊!你你你,怎么可以擅自闯入?──这里是禁地!”
……西夏?
突然记起……是了!多少年前……是那年,是那月,是那个春天……那个在拓拔仁孝怀里牙牙学语的小女孩……
“这是我女儿,翥凤。“
连拓拔仁孝当时的微笑跟声调都能记得清晰,从来没有想过有些往事也可深植心底!──原来就是那个当年才两三岁的小女孩啊……现在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蓦然惊觉,──原来、时光竟已流去如许……
而我呢,则已渐渐老去……
突然就想起了那个越发遥远得仿佛已成梦的片段的春风绮想……大漠、关山、白沙、雪地、还有谁微笑的容颜……那是什么时候,似乎曾经有过的一场约定……
突然就想起了天祚,──这个也是遥远得几如前生听过说过的名字!
心里突然疼痛得无法呼吸……岁月……人生……
渺渺红尘,原来人只是微粒……
只是微粒,所以更应该珍惜今生的剩余啊……
我已年华无多!而年少时曾信誓旦旦地要追寻到手的那个桃源呢,依然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