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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说,她晓得师姐身体不好,就想着给师姐买些梅苏膏。“梅苏膏?那是止呕退热的,你师姐患的是甚么病?”我问。她说师姐早年胃就不好,吃梅苏膏上了瘾,隔了这么多年,如今也不晓得轻了还是重了。我想这礼挺合适,因为梅苏膏确实可以开胃。她又催我去洗澡。我想起了藏在裤衩里面的信,就说:“小红,等我回来再洗吧。说定了,不见不散。”
此时,武汉地面正是兵荒马乱,日军与国军打,国军与伪军打。我不便久留,可小红执意要留我住上一天。别笑,我有甚说甚,我不认为她对我有意。我认为她是在替我担忧,毕竟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嘛。我说:“时局日紧,重任在身,我不敢稍有苟且。”见我执意要走,她也就不再强留。当晚她再次设宴,为我饯行。因为她也是胃不好,我就劝她不要多喝。她要我别担心,还说她从未醉过。可说这话时,她已面色潮红,就像刚掀掉盖头的新娘。她醉眼迷蒙,说想唱支曲子,为我送行。不,将军,她唱的并非《贵妃醉酒》,而是一曲《卜算子》。俗话说得好,真人不露相。真没看出来,她还真像个绝代优伶,唱得还真是好:
寂寞此人间,且喜身无主。眼底云烟尽过时,正我逍遥处。
花落知春残,一任风和雨。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
我渐渐听出了眉目。嗨,她唱的是瞿秋白填的词,是瞿秋白被杀前写的。我没见过瞿秋白,只是听田汗说过,在苏区时,葛任与瞿秋白经常唱和。还说,两个人不光长得像,连乳名都一样,都叫阿双。我问小红:“此曲悲喜交集,当为上品,你可知此曲为何人所填?”她遽然以袖掩面,嘤嘤哭泣起来。说,她是从师姐那里学来的,不晓得何人所写,她只是想起自己身世飘零,才偶然想起此曲。我连忙告诉她,到了边区,此曲千万不可再唱。好归好,可它与革命乐观主义不符,容易招来祸端。她又感谢了我的一番好意,还说她定然在此等候,等着为我接风,届时再痛饮革命的庆功酒。说着她又端起了酒杯,“不要着急,等天黑透之后,你再出城不迟。”当时,我可没想到,喝着喝着,我竟然醉倒了。
& 梅苏膏(哥)
李洱
小红提到的“梅苏膏”三个字,其实隐藏着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就是曾经红极一时的京剧表演艺术家梅苏先生。也就是说,小红所说的梅苏膏,其实是“梅苏哥”的谐音。小红大概是担心白圣韬听出什么破绽,才故意把梅苏先生说成她的师姐的。据《梨园春秋》(北海出版社,1994年版)一书记载,梅苏先生简历如下:
梅苏(1902—1986),原名苏嵋,字巍之,生于汉口,祖籍四川。两岁时随父亲苏明闳
至杭州。苏明闳乃一茶商,与胡子坤等人并称为杭州四大茶商。苏嵋年少时,常随其父到上海的中国大戏院听戏,耳濡目染,迷恋上了梅(兰芳)派艺术,遂改名为梅苏,专攻青衣,成名后演过梅派代表作《凤还巢》、《贵妃醉酒》、《虹霓关》等,并到武汉、长沙等地演出,为京剧艺术的推广,做出过较大贡献。因梅苏的台上舞姿酷似日本的舞俑,故深得日本友人的喜爱。梅苏深具民族气节,抗战期间,曾蓄须明志,拒绝登台为敌伪演出,并隐居江陵。1946年去香港,后曾到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地为华人演出。晚年著有回忆录《天女散花》等。1986年,在香港病逝。
据《绝色》一书介绍,梅苏与冰莹早在杭州时便已相识。1919年,冰莹从法国回来时,曾在北京与梅苏见过面。据冰莹回忆,三十年代末和四十年代初,他们还曾在香港和上海相遇。后来,“还通过几封信,他字迹娟秀,微微倒伏,如贵妃醉酒一般”。我的姑奶奶曾告诉过我,她曾听说梅苏先生之所以终生未娶,就与他暗恋冰莹有关。但与安东尼?斯威特交谈时,冰莹对此只字未提。有意思的是,在《天女散花》中,梅苏先生自己却毫不隐讳提到了这一点:
珍珠港事件后,香港情势吃紧,不久也沦陷了,真可谓“明火蟾光,金风里,鼓角凄凉”。我只好再度回了上海。我没想到,会再次见到胡女士。那时,我正在院中吊嗓,她来了。一见她,早年对她的那分情愫,便又萌生了。她是懂戏的,梅(兰芳)派的像,程(砚秋)派的唱,荀(慧生)派的棒,尚(小云)派的浪,她都能说出一二。故而,每次见到她,我们都要谈谈戏。可这一次,我故意笑她,说:“在香港时,曾想你也在,可念及你或与宗(布)先生在一处,未敢前去打扰。”话音没落,她便佯装生气,欲举板子打我。“那,莫非又在思念葛任?”她脸上顿为愁云惨雾,而我,心中早已响如乱槌。她说,葛任在陕北,她去函多次,未见回音。她也曾想远走他乡,可虑及葛任与失散多年的女儿,她便举步维艰。她总是痴想,或有一日,女儿会在某个地方出现。呜呼!时不利兮,骓不逝,又有奈何?那日午后,我鼓起十二分勇气,向她谈到多年来对她的倾慕,但她说,她已身心倦憔,再也无暇虑及此事。那日走后,我就再没有见到她。
嗣后不久,我便回了汉口。约在癸未年初(即1943年),我在汉口偶遇鸿雁师妹。见我尚是孤身一人,她便问我是否还在对胡女士单相思,又问胡女士与葛任是否藕断丝连,仍有书信来往。我未置可否,她也就不便再问。早年间,我与鸿雁师妹在京城学戏时,曾排过一出《黛玉葬花》,剧中有“若说没奇缘偏偏遇他,说有缘这心事又成虚话……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之句。月光如洗,与鸿雁师妹再唱起这段唱词,我不由想起自己的幸福,实乃那镜中明月,水中昙花。
这段文字从侧面证实,小红的汉口之行确与葛任有关。她其实是受命调查二里岗战斗以后,葛任与冰莹是否还有信件往来,即葛任在大荒山出现的消息,是否传了出去。至于说到小红为何要和白圣韬一起来汉口,那就不能不提到小红的另一项任务:若窦思忠在这期间已经与阿庆取得联系,那么白圣韬就没有必要再去大荒山了,小红应该在汉口将白圣韬处死——小红所说的“送你(白圣韬)干干净净上路”等等,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至于她这样说动机何在,我就无法知道了:莫非在一个将死之人面前讲出这番话,能给她带来某种特殊的快感?
当然,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小红并没有对白圣韬下手。只要稍加推测,我们可以知道,其原因并非小红在《雪泥鸿爪》所说的,是她自己“醒悟得早”,而是因为她已经得知,窦思忠仍然没能和阿庆取得联系,窦思忠的命令还要靠白圣韬去传达。其实,只要稍加留意,我们在《雪泥鸿爪》收录的一篇游记作品《黄鹤楼》当中,已经可以辨析出其中的若干内情:
每次到武汉,我都要去游黄鹤楼。一个演员,不了解中国的传统文化可不行。台上一刻钟,台下十年功。要多走,多看,多想。我记得第一次上黄鹤楼,是在解放前,风雨如海(晦)的四十年代。是一个在餐馆里工作的同志(注:是那个外貌像列宁的人吗?)陪我上了蛇山。大姑娘上轿头一遭,这第一次,兴奋难以言表。当时,同时登上黄鹤楼的,还有当地的一位同行(注:应该是指她的师兄梅苏)。我们边切磋艺术,边观赏四周的美景。解放后,因为宣传战线上的工作需要,我又多次去过武汉。我跟同志们开玩笑说,这叫黄鹤已去,鸿雁又来。最近一次去,我还带着孙女和小外孙一起登上了黄鹤楼。大家都知道,我的孙女继承了我(注:这好像是个病句)的艺术。我边看边给她讲解京剧和传统文化的关系,她自己感到受益匪浅。至于我的小外孙,他虽然听不懂那些高深的东西,可他还是很高兴。又蹦又跳。看着外孙天真的脸,我想,既然往事已乘鹤远去了,那就让我们忘掉过去,开创未来,更好地创造美好的明天吧!
一方面强调要继承传统文化,一方面强调要忘记过去。小红女同志要这么说,别人有什么办法。顺便说一下,小红女的孙女,就是大家在春节文艺晚会上见过的京剧演员小女红。因为范继槐先生与她相识,所以在本书的第三部分,我还得提到她。
@ 屎白疗伤
李洱
将军,余下的就没甚么好讲了。我醒来时,天已经要亮了。小红真是好笑,当初留我的是她,此时催我走的也是她。于是乎,东方红太阳升之际,我走出了餐馆。因为战事吃紧,汉口城内,火车停开了,是餐馆老板蹬着三轮车送我出来的。对,就是那个酷似列宁的秃瓢。三轮车原来是运货的,上面还粘着鱼鳞。太阳一照,鱼鳞就像碎玻璃一般闪闪亮亮。我遽然有一种不祥之感,这一走,莫非就如那砧板之鱼,再也没有了回头之路,再也见不到小红了?
出了城,老板就滚蛋了,只剩下我一人。有那么一会儿,我曾觉得畅美不可言,可转眼间,我就感到了孤单。唉,后面有尾巴,我觉得不自由;没有了尾巴,我又觉得没着落。贱啊,他娘的贱啊。有甚说甚,我未曾想过要逃走。我倒是这样想过:最好的结局就是,等我到了白陂,葛任已经逃走了,我扑了个空!这样,既对组织有所交代,又可不受良心指责,两全其美。想着想着,我就笑了,恨不得走一步退两步。可是再转念一想,倘若我迟到一步,葛任让军统给逮去了,严刑拷打之下投靠了军统,那他的一生可就真的完蛋了,我自己也难脱干系。这样一想,我就不由得三步并做了两步。走到一个叫乌龙泉的地方,我上了火车。我寄希望于速度,速度一快,你便来不及胡思乱想了。有甚说甚,从乌龙泉到大荒山,我的脑子里就跟装了糨糊似的。车窗之外,山岭连着山岭,沟渠连着沟渠,可我都视而不见。人的命,天注定,还是甚么也别想了,等见了阿庆再说吧。将军,我有甚说甚,尔后倘若不是发生了那样一件事,我就直接找阿庆去了,直接将窦思忠的密信交给他了。唉,果真如此,如今我也就没有机会和将军呆在一起了。
事情是这样的。坐了一天火车,天擦黑的时候,车上有一个人栽倒了,转眼间便不省人事了。我是一名医生,理应救死扶伤。我掐了他的人中,又掏出田汗送给我的葫芦,往他的嘴里灌了一口水,可他还是昏迷不醒。他的同伴举着一盏马灯,流着眼泪看着我,央求我再试上一试。我对那同伴说,他若是命大,用绣花针扎一下他的耳垂,他便会醒过来。那人哭了起来,说到何处找绣花针呢。就在此时,有一个好心人递给了我一截铁丝,是从鸟笼子上取下的,上面白乎乎的,应该是鸟粪。人命关天,也只好因陋就简了,我就朝他的耳垂扎了一下。有一滴血冒了出来,马灯一照,就像枸杞似的晶莹透亮。看着那血,我愣了好一会儿。遽然,我听到有人喊,活了,活了。当时围观者甚众,当中有一人,主动和我套近乎,还拿出一块糍粑给我吃。他先夸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又问我是不是郎中。我说是。我也顺便向他打听,去尚庄还有多远。因为窦思忠交代我,到尚庄站下车,就离白陂镇不远了。我问他是干甚么的,他低声说,他是卖香菇的,也卖鸡公和鸡嬷。我不懂甚么叫鸡公。他说,鸡公就是公鸡。后来说多了,我才听出来,他的话都是反着来的,公鸡叫鸡公,热闹叫闹热,灰尘叫尘灰。将军,有甚说甚,他的名字我是后来晓得的,叫大宝。
忙完一阵,天已经黑透了。我浑身无力,在咣当咣当声中,进入了梦乡,可刚入睡就又醒了,还大汗淋漓的,就像从井里爬了出来。如此折腾了几次,熬到天亮时,若不是大宝的糍粑和米酒,我就要昏死了。我记得,吃完糍粑,我正和大宝说话,火车在一个叫织银的地方停止不前了。大宝说,刚才他问清楚了,前面的铁轨几天前让人给炸掉了,尚未修复,各色人等都得下车。后来,当我见到了阿庆,我才晓得铁轨就是大宝他们炸的。可当时,大宝没漏半点口风。他告诉我,他碰巧要到瑞金进货,途经尚庄,刚好能与我同行。他问我是甚么地方人,到尚庄做甚么。我顺口胡诌,说自己是湖北人,到尚庄是为一个远房亲戚看病的。他便噢了一声,说:“湖北佬呀,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湖北佬最有本事了。”
下了车,我就跟着他进了织银镇。他把我带进了一个米粉店,那里有两三个人在等他,都牵着马。吃完米粉,他们就带我进了山,还把小马驹交给我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