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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车,我就跟着他进了织银镇。他把我带进了一个米粉店,那里有两三个人在等他,都牵着马。吃完米粉,他们就带我进了山,还把小马驹交给我骑。太阳已经升高了,人的影子,马的影子投在地上,给人的感觉是在做梦。我再次想到,这样慢吞吞地走,等到了白陂镇,葛任或许已经病死了。果真如此,我也就无事一身轻了。那时候,我们正在爬坡,穿越坡上的一片栎树林。我闻到了一股植物的药香,像是野蔷薇。又穿过了一片树林,我看到了一片空地,低矮的树丛全都倒伏在地上,好像毛驴刚在上面打过滚似的。在一条河边,有两三间用圆木搭成的小屋。听见马叫,有一个女人从木屋里走了出来。女人端着一个大水瓢,手腕上戴着亮闪闪的银镯子。她自己先喝了两口,尔后朝队伍走过来,将水瓢伸到我的坐骑跟前,让小马驹饮水。
尔后,他们将我请进了一间小木屋。木屋的墙上糊着两张画,一张是莲花座上的菩萨,另一张是红脸关公。一个壮年男子斜躺在一张椅子上,手里拎着一杆翡翠烟袋。此情此景,我再熟悉不过了。是的将军,我顿时想起了葛任的祖父,那个搞得家破人亡的大烟鬼。可眼前的壮年男子虽说脸色发黑,却显然不是吸大烟所致。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我只是瞄了他一眼,就看出他其实是受了重伤。他自然是这里的领袖,刚进来的人,无论老少,对他都很恭敬。他们先围着他嘘寒问暖了一通,尔后才面向菩萨叩头作揖。我立即想起,我在后沟过的最后一夜,当时也曾对着墙上的列宁鞠躬作揖。入乡随俗,我也作了作揖。带我来的那人说:“司令,人带来了。外乡人,是个九头鸟。”这一下我明白了,他是带我来给司令看病的。事已至此,又有甚么办法呢,既来之,则安之吧。可就在我要凑过去的时候,我的脑门遽然让一个硬家伙顶住了。
甚么叫艺不压身?有甚说甚,倘若我未能医好他的病,我就别想活着出来。那当司令的自然不相信我,他撇了撇嘴,他的手下便将我的衣服扒光了。田汗送给我的那个酒葫芦先掉了出来,有一个人飞快地把酒葫芦踢了出去。他定然以为,那里面装着甚么凶器。如今我身上只剩下了裤衩。谢天谢地!因为屋里有自己的女人,他们没有将我扒光。前面说了,我的裤衩里装着一个宝贝呢。对,就是窦思忠的那封密信。他们不晓得这个秘密,以为是因为阳物硕大,那里才鼓鼓囊囊的,于是哄然而笑。笑过以后,大宝就和颜悦色了,还要帮我穿衣服。我边穿衣服,边对头领说:“若好汉不弃,我愿为好汉疗伤。”
他伤在左肋,靠近胸口。伤口四周已经灰中带黑,就像地窖里霉烂的地瓜。我对他说:“这是金疮,乃金属利器所伤。”此话一出,他的部下便啧啧称奇。至于是何种利器所伤,我一时说不上来。后来我才晓得,他是在炸桥时被桥上飞来的物件刺伤的。当时,我问他是不是有点痒。他说:“是啊是啊,又疼又痒。”我告诉他疼是轻,痒是重,不疼不痒要了命。在莫斯科高山疗养院时,从一名俄罗斯军医那里,我学到了一个治疗金疮的偏方。只是那偏方过于偏了,都有点邪乎了。将军真是心明眼亮,太对了,自然少不了粪便。不,这次不是驴粪。是鹰屎,苍鹰拉的屎,鹰屎味寒有小毒,对生肌敛疮有奇效。我说明之后,那头领像窦思忠一样,先是狐疑,尔后才点头。大宝领着几个人,拎着枪就冲了出去,跃到了马背上。我又叫住了他们,对他们说,要的是山岩之上业已发白的鹰屎,再要一只雄鹰,活的。
别说,他们还真他娘的孝顺,天黑之前,他们就捧着鹰屎回来了,我捏了一点尝了尝,没错,真是鹰屎,医学上称之为屎白。大宝手里还拎着一只老鹰,活的,翅膀上还滴着血。我说:“司令有救了。”我把鹰血和屎白调和,调成荞麦糊状。将它糊上头领的金疮之前,我还故意装神弄鬼,对着菩萨连磕了三个响头,意思是乞求菩萨保佑。头领问我为何要用鹰屎,我只好跟他耍花腔,“天上一朵云,地上一个人,好汉是地上的雄鹰,故而要用天上的雄鹰来疗伤。”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能够安然脱身,我还对头领说:“金疮连心,旬日之内,万万不可再起杀生之念,否则便会金疮崩裂。”不,我没说“歹念”,恭维还怕来不及呢,又如何敢说“歹念”二字。自然,我还把他比做画上的关公,对他说:“关公刮骨疗伤以后,遵华佗之命,也有多日未曾用刀。”说完,我又给菩萨和关公磕了头,作了揖。
南方的春天来得早。当晚约摸子时,天边滚过一阵响雷,尔后又下起了雨。我与大宝住的那间木屋有些漏水,所以我几乎一夜没睡。翌日一大早,大宝带我去见头领,头领的女人眉开眼笑,说司令(的伤)轻了,胳膊可以动弹了,手也可以摸摸这摸摸那了。说这话时,那女人还红了脸。我把日后要注意的事项,给头领的女人说了一下,尔后又在她面前哭诉道,我有个亲戚得了急病,我要是晚到一步,就见不着了。女人心软,说她去给司令讲讲情。那头领虽说吐了口,可还是要我晚一天再走。后来他似乎良心发现了,说晚上就送我走。他还让大宝转告我,他定然言必信,行必果。我心中暗想,还不是我那几句话把他唬住了,不然,他们怎会轻易放我走掉。
& 大宝
李洱
大宝,全名郭宝圈,客家人。白圣韬所提到的大宝把“公鸡”说成“鸡公”,把“灰尘”说成“尘灰”,把“热闹”说成“闹热”,正是客家人的语言习惯。
大宝的孙子,后来的白陂市政府秘书长郭平先生,曾让我看过一本《客家名人录》(飞龙出版社,1998年版)。郭宝圈的名字和下列人物的名字放在一起:古代的郭子仪、张九龄、朱熹、欧阳修、文天祥等,近现代的石达开、洪秀全、孙中山、廖仲恺等,当代的李光耀
、李登辉等。关于郭宝圈的小传,是这样写的:
郭宝圈,男,祖籍福建连成,生于1912年。1939年加入了农民领袖朱玉庭(注:即白圣韬上文提到的那位头领)的队伍,打土围子,炸铁路桥,后又加入剿匪行动,为大荒山一带的长治久安,做出过一定的贡献。在多年的革命生涯中,他实现了客家人的奋斗宗旨:“深具勤俭奋斗之精神,而达其日后之辉煌。”1958年10月11日,郭宝圈同志在修筑炼钢炉的时候,因劳累过度,不幸逝世,年仅46岁。
书中人物,除了搞“台独”的李登辉,每人的小传后面,都附有一篇文章,重点介绍此人的某一英雄事迹。对大宝,文章写的正是他炸铁路桥一事。原文较长,这里只取其中一段:
在那个夜晚,天上布满星,地上亮晶晶。郭宝圈率领同志们来到白云桥旁边。在爆炸之前,他最后一次查(察)看了地形。铁路桥静静卧在山谷之间、白云河上。它是那么愚蠢,一点也不知道它眼看就要报销了。有个叫小虎的同志说:“动手吧,同志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郭宝圈同志竖起食指,示意他不要说话。明亮的月光照着郭宝圈同志的那双剑眉,使他显得格外英俊。当小虎的哥哥大虎也来请示的时候,见大家斗志昂扬,杀敌心切,郭宝圈同志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语重心长地对大家说:“同志们的心情我都知道了。但是,做事要讲究效率。什么叫事半功倍,你们懂吗?连桥带车一起炸,就叫事半功倍。车灯就是命令,大家听我口令,车灯一亮,就一起行动。”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时候,他们听见火车开过来了,车灯划破了夜空。同志们都很激动,一个个摩拳擦掌,一个个喉咙乱响。郭宝圈同志拧起剑眉,一撩衣襟,下达了战斗命令:“同志们,立功的时候到了,点火!”于是,就在火车即将上桥的当儿,但听轰隆一声震天响,铁路桥就掉到了水中央。那趟火车来不及刹车,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头栽进了山谷,掀起了冲天巨浪。随后,他们听见有人在哭爹喊娘,就像青蛙在叫。听着那声音,同志们别提有多高兴了,一个个都乐开了花……
奇怪的是,当时的头领朱玉庭的名字并没有出现。我曾就此问过郭平,秘书长大人说:“文章是别人写的,人家不写,我总不能按住人家的手腕硬往上写。”但不久以后,我就从本书的责任编辑那里得知,这篇文章正是郭平的大作。那个编辑还告诉我:“姓郭的起草文件还行,写这种文章却不行,干巴巴的。我不得不替他修改,润色。”这位编辑还向我透露,大宝下命令时“拧起剑眉,一撩衣襟”的动作,是他参考电影《平原游击队》中李向阳的动作,特意加上去的。
@ 活口不留
李洱
土匪讲话如同放屁,是不能相信的。挨到翌日清晨,他们才放我走掉。大宝说,司令是怕我太过劳累,有意让我在此休整一天。不,我并不怨恨他们。能全身而退,已经算是烧了高香了。临走,他们还拿出一叠银票,望我笑纳。我对那头领说:“司令义薄云天,真乃关公再世,为司令疗治小疾,乃分内之事,若收受银两,当无地自容。”大宝硬往我身上塞,说为了这个,几个弟兄晚上都没有睡觉。响马取财,自有其道,原来他们连夜冒雨下山,又洗劫了一些人家。我仍是坚拒不收,说医圣华佗当年在关公面前的义举,我辈自当效仿。别
说,这通胡言乱语,他们还真信了。
是大宝送我离开的。他用一块红布蒙了我的眼,就像陕北老乡给拉磨的毛驴戴上了眼罩。不,将军,还是那句话,我对此并无怨恨。没杀我,已经是皇恩浩荡了。一两个时辰以后,雨愈下愈紧了。走到一个陡坡前的时候,他扯下我的眼罩,问是否找个地方避避雨。我赶紧说:“不敢再给好汉添乱了,好汉回去吧,我慢慢走。”大宝翻着眼想了片刻,马鞭在树上敲了敲,说:“好合好散,先生好走。”他还告诉我,顺河往下走,有个山谷叫凤凰谷。顺着凤凰谷往下走,就到了白陂镇。我后来晓得,那条河就是流经白陂镇的白云河。大宝不晓得我要去的就是白陂镇,又说:“到了白陂,往东北走,就是你要去的尚庄。”他要把自己的斗笠送给我,可因为他把“斗笠”说成了“笠嬷”(注:“斗笠”的客家说法),我还以为他要我立马消失,双腿一软,差点倒下。
后来我常想,若非遇到大宝,若非老天爷下雨,我到死都不会晓得密信上都说了甚么。当时,听见马蹄声渐远,我连忙躲到一棵树下避雨。四周很静,一只喜鹊就在我身边唱着,像是在为我高兴。见我看它,它抖了抖羽毛,嗖的一声飞走了。我想,它定然是给葛任报信去了。我心中惘然,在那棵树下站了许久,一度都忘记了时间。天边滚过一阵响雷的时候,我才发现不晓得是在何时,自己已经走进了一片荆棘丛中,并像狗咬尾巴似的,在无边的雨幕中团团乱转。又一阵响雷把我炸醒了,我遽然想起了窦思忠的那封密信。于是,我的脚带着我狂奔起来,寻求着避风挡雨之处。但是迟了,太迟了,它已被雨水浇透了。当我躲到一块巨石之下,手忙脚乱地把它掏出来的时候,上面盖的印戳已经洇开了。驴日的,它有如一片云霞,把我的眼睛都晃晕了。过了一会儿,我失声笑了起来,因为我遽然看见,自己的阳物也被染红了,就像外国电影中小丑的红鼻头。这样笑了一会儿,我发现信的封口也泡开了。唉,也不晓得那阵冲动从何而来,反正我是被它拴住了。是的,我一边哆嗦,一边将手指伸向了封口。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可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有甚说甚,手指一边往里面伸,我还哀求组织原谅。就在我一遍遍哀求之时,一串拉丁字母已经映入了我的眼帘。我将它拼出来之后,不由得大吃一惊:
○号速死,文字尽毁。详情后解,活口不留。
○号自然是指葛任。是的,田汗和窦思忠都曾说过,取这个代号,图的是圆圆满满。可是,甚么叫“活口不留”呢?唉,即便我是个蠢驴,我也晓得其意,更何况我并非蠢驴。潇潇烟雨之中,我仿佛看到了阿庆腰带上左轮手枪的皮套,闻到了它那兽皮的味道。
甚么,逃走?不,将军,有甚说甚,虽说我曾这么想过,却并不愿意这么做。先前我曾听同志们说过,一个人呀,倘若没有坚定的信仰,早晨清醒了,并不能保证夜里不糊涂。而我呢,正是因为有了坚定的信仰,觉得这样做是为了保全葛任的名节,才跋山涉水来到大荒山的。如今白陂已经伸手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