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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了,同志们才会说读书无用论。可那会儿呢,帝国主义、封建主义,都还骑在人民头上拉屎拉尿,不读书不行啊。俺是从自己的名字学起的。俺当时还不是很懂事,说啥也不愿学。俺说,不会写俺叫阿庆,会写俺还叫阿庆,六个指头挠痒痒,多那一道干啥?可葛任说,你要是不学,晚上你就别吃饭了。俺说为啥?葛任说,你还要拉出来的,干脆省掉算了。俺说不吃会饿死的。葛任说,你现在死是死,将来死还是死,何不现在就死呢?看,他是多么深入浅出,一点也不党八股。你看,俺再不念书,就说不过去了。为了鼓励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还说俺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俺的身上。他真是这么说的,哄你是狗。除了教俺写字,他还教俺学英语。至于为啥教俺学英语,俺想那道理其实很简单:为了像毛主席说的那样,十五年赶超英美。同志们,这可是件大事,不能马虎的。要是撵不上的话,咱们就会被开除球籍的。你说得对,咱们早就撵上了。鸡巴毛,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现在轮到他们给开除球籍了。这样说行吗?好,那俺就接着说。这样学了多天,连胡安都说俺有出息了。俺对他说,这可不是俺的功劳,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这得归功于葛任。再后来,连外国人都伸出大拇指,夸俺的英语说得好。他们是两个牧师,个子高的叫毕尔,个子低的叫埃利斯,两个人都留着山羊胡子,看上去就像老三篇里提到的白求恩。
和牧师一起来的还有个姑娘。那还用说,她一来就与冰莹成了朋友。她长得很白净,穿着素色的裙子,留着齐耳的短发。她比冰莹大几岁,常带着冰莹在后花园捉迷藏。私塾先生徐玉升给她们拍了好多相片。俺记得很清楚,有一张照片上,两个女孩都围着围巾,绕着一丛花跳舞。按说,女孩玩的把戏,俺不应该搀和,可为了团结女同志,俺还是搀和了。后花园栽着栀子花、扶桑和芦荟,有一回,冰莹让芦荟划破了脚,还化了脓。医生来给冰莹换药的时候,那个姑娘跪在门廊下,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辞。她在祈求洋菩萨保佑,洋菩萨就是上帝。对,马克思说过,宗教是精神鸦片。可她们年龄还小,还不懂得这个道理。俺后来经常想起这个女人。俺记得,她想和那两个牧师在杭州办个育婴堂,可是后来没能办成。俺就是从她那里知道,外国的菩萨不叫菩萨,而叫上帝的,并且还是个男的。同志们,他其实跟咱们一样,都长着家伙。
& 初恋
李洱
葛任在杭州一共呆了两年。关于这段生活,我们先来看葛任的一段自述。1929年,葛任在上海与鲁迅交谈时,曾这样说道:
先前所见的杭州,是在一把折扇上。一位叫徐玉升的先生到青埂来,欲带我去杭州见父亲。那人有一把折扇,上面画的便是西湖。他说,西湖乃人间天堂,他便是要将我带到那天堂去。折扇上的西湖,像用烙铁烙出来的,呈环肥燕瘦之态,又若美女舞于瓦砾。
到了杭州,办完父亲的丧事,我留了下来,徐玉升先生常带我与冰莹到西湖边散心。可在西湖边呆得愈久,愈觉得它的亲近不得。西湖是迷人的,可有了诱惑,你便想逃离;西湖是悦目的,可它却不赏心。它便像那盛装的女人,可携手出入于盛宴,却断然不是可以一诉衷肠的情侣。怪哉,怪哉,我倒被它搞迷惑了。它还是夏天的飞雪,冬天的花卉,秋天的煦风,春天的落叶。它是一阕词,合辙却不押韵。船桨摇起,滴落的水珠如柔指在拨弄筝弦,然而听上去,那声音却是哀哀的。
冰莹枉为杭州人,对杭州生疏得很,还比不得我这青埂人。我与她常结伴游西湖,爬葛岭。她是那样娇小,令人顿生怜爱之心。有一回,她送我一只柳叶笛,徐玉升先生见了,脱口念了一首《静女》诗,“自牧而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冰莹不解其意,还以为徐先生自吟自唱,而我想必早已面红耳赤……
有论者认为,这段文字充分表明了他“思想的苦闷”,并认定这是他后来东渡日本的原因(见《葛任研究会刊》第二辑)。但我却倾向于认为,在杭州的两年,其实是葛任一生中难得的一段幸福时光:还有什么比初恋更迷人呢?
将葛任带到杭州来的那位徐玉升,是浙江溪口人。他也是葛存道流亡日本时结识的朋友——正因为此,他才会亲赴青埂,将葛任接到杭州,要让他们父子见上最后一面。后来他写过一篇文章叫《湖心亭之雪》。其中提到了葛任、冰莹和阿庆。徐先生的文章半文半白,亦中亦洋,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比如,他称葛任为阿R,阿庆为阿Q,冰莹为阿Y:
雪霁之夜,圆月犹皎,与阿R、阿Q、阿Y同游西湖。三人皆为重来,然一同泛舟湖上,乃为初次。阿R未及弱冠,才智不凡。阿Q乃垂髫小儿,是Y家底(的)伙计。
更定之时,引一小舟,同往湖心亭看雪。小舟又名七板子,清隽可人。舱内窗格精雕细镂,且饰有花纹玻璃。舱前设有栏杆,支着弧形之顶,顶下悬有灯彩,如三秋雅丽之果实,又如披云挂雾之荷苞。立于舱前,可顾盼两岸景色。当是时也,天山相交,云水相接,长堤一痕,短亭一霾。阿R与阿Y立于舱前观景,阿Q在舱后嬉水。而吾独卧舱内,饮酒自乐。桨声悠然,如缓步之行云;醉意朦胧,如水面之微漪。
进堤桥圆洞,忽有歌声袅娜而来。桥砖如黑石,示人时世之长久;歌声若暖玉,诱我酬谢之情怀。有一画舫于桥洞之外,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是时,歌声忽戛然而止。船家告曰:此乃苏小小(注:六朝时著名歌妓)之转世。阿R遂脱口吟道:呜呼,苏家小女旧知名,杨柳风前别有情;苏家弱柳犹含媚,岳墓乔松亦抱忠。踏上画舫甲板,果有一女子双目含黛。把酒当歌,人生几何;明月高悬,心定神闲。吾邀阿R上画舫与女子同饮,阿R对曰:苏小小不为庸人之姬妾,而呈美色于街市,乃吾心中一圣符,吾闻其声便可念其形也。遂与阿Y携手返回舱内。
遂与阿R、阿Q、阿Y留于七板子。至湖心亭,拥毳衣炉火,命阿Q烧酒,酒醉而归。常熟玉升记于甲寅年(注:1914年)冬。
关于徐玉升先生,本书后面还要多次提到。他后来到了香港,编辑出版了一份名叫《逸经》的报纸——如前所述,1943年初,冰莹就是在这份报纸上看到了葛任的《蚕豆花》一诗,才从上海前往重庆的。徐玉升后来著有《钱塘梦录》一书。这篇《湖心亭之雪》就选自《钱塘梦录》。书前附有冰莹、葛任和阿庆的一张合影。我在上面还看到了我的姑祖母,即阿庆所说的随同毕尔、埃利斯牧师一起来到杭州的那个姑娘。照片上,阿庆蹲在前排,戴着一只瓜皮帽,面对镜头似乎有点羞涩。冰莹穿着一件灰白色雨衣,高统皮靴,花格子领巾的一角露在雨衣外面,显出她特有的妖娆气质。葛任挨着冰莹站着,他并没有看镜头,他似乎被别的东西吸引住了。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了一堆瓦砾。而我的姑祖母,就站在那堆瓦砾上面。她怀中抱着一个女婴——姑祖母告诉我,那是她在杭州街头捡来的一个弃婴,后来不幸夭折了。在她的身后,有一群白鹅正从疏朗的林子里出来。正如阿庆提到的,姑祖母当时穿着素色的裙子,留着齐耳的短发。
姑祖母是在看到葛存道被刺的有关报道以后,特意赶来杭州的。她来晚了,连葛存道的棺材都没能见到。她后来告诉我,她是在与两位牧师闲谈时,偶然得知葛任就是她的同胞兄弟的。在杭州,她呆了半年时间。那个时候,她已经感觉到,葛任和冰莹已经相爱了。她说,她能从葛任和冰莹彼此的眼神中,看到那少年的初恋。
关于他们的初恋,我们最好还是听听冰莹本人的说法。据安东尼?斯威特在《绝色》一书中所记,冰莹曾对他说,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爱上了葛任,是在葛任去日本前夕:
连冰莹也搞不清,葛任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她又是什么时候爱上葛任的。她说:“他要离开杭州到日本去了,我才知道自己已经离不开他,竟然忘记了少女的羞涩,紧抱住他不放。而在此之前,我们好像只是玩伴。”冰莹女士所述,使人想到这样一个惯常的说法:蓓蕾并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开放成花朵的。我曾对冰莹说,少年的恋爱就像枝条上的露珠。它由空气中最湿润的部分凝集而成,并依着时间的光线变幻出不同的色彩。我提到“露珠”一词的时候,冰莹自己也笑了。她显然认同这一说法。但是,我无法描述出他们的初恋,就像我无法描绘出露珠的神韵。对于它的神韵,技艺再高超的摄影师,所捕捉的有多少,所遗漏的也就有多少。
冰莹的说法,在阿庆接下来的谈话中,得到了印证。
@ 葛任赴日
李洱
那会儿,俺还以为和葛任从此永不分离了,可没想到他很快就走了,去日本了。按说,俺该拦住他,叫他继续教俺学文化,可俺发扬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没有阻拦。他为啥去日本?那还用问,当然是为了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你说啥,他是要学医?这不矛盾呀,学医不就是为了救国救民吗,是不是?
去日本的盘缠是胡安拿的。俺和胡安、冰莹,到上海送他。冰莹本来也要去的,可胡安
不答应。冰莹就闹。冰莹说,毛主席说了,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妇女能顶半边天,为啥不让俺去?闹到最后,胡安终于投降了,说,去可以去,但要到一年以后。他说,等葛任在日本开辟了根据地,站稳了脚跟,就放她去。到了上海,冰莹又闹了起来,抱着葛任不撒手,还说她是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葛任同志脸皮薄啊,受不了这个,脸红得就跟关公似的。
& 大贞丸号
李洱
我的姑祖母曾说过,她与两位牧师离开杭州不久,就听说葛任差一点死于非命。后来,我在黄炎的《百年梦回》一书中,看到了有关记载。正如我在本书第一部分提到的,最早报道二里岗战斗的黄炎,曾与葛任以及范继槐共赴日本。当时,他们乘坐的是一艘名叫“大贞丸号”的邮轮。《百年梦回》第三章的标题,就叫“大贞丸号”。文中除了记录葛任赴日途中的一些生活片断,其中,他还引用葛任的话说明,葛任当初之所以去日本留学,部分原因是为了避难:
一雨成秋,日轮“大贞丸”号驶离南京时,天虽已放晴,但江风仍然不住地送来凉意。到上海时,大贞丸号只是稍作逗留,就匆匆离开了。此时的中国大地,正是军阀混战。去国的忧愤是有的,更多的却是疲倦。枕着涛声,我很快睡着了。在睡梦中,我又梦见了父亲的死。我登船赴日时,恰是父亲周年的第三天。父亲是在混战中于去年9月1日战死的,地点就在南京。一个梦接着一个梦,梦中全是死人,杀头像是砍瓜切菜。后来,我便在梦中呻吟了起来。我醒来时,看见一个洁净的少年站在我面前,很文弱的样子,还带着些许的娟秀和羞怯。我后来知道他名叫葛任,同我一样,也是去日本留学的。“你是否身体不适?”他伏下身来,悄悄问道。于我,那自然是一种难得的慰藉,虽然我的痛苦是任何人也安慰不了的。现在想来,我当时有点出言不逊。我告诉他,我做了个梦,梦见这船沉入了海底,全船的人都死光了。他站在我身边,不停地搓着手,脸色通红。
那是我青年时代最远的一次航行。我似乎早就希望有这样的航行,借空间的阻隔来忘却不幸。但是,三等舱甲板上的点点水花映照出的晨曦和夕阳,仍然使我不住地想起父亲殷红的血。我告诉葛任,甚至甲板上的一块糖纸和瓶塞,都能使我想起与砍头有关的事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蛇不会将人咬死,井绳却能将人吊死。我就见过被吊在南京城垛上的人头,伤口是陈旧的,可眼睛还睁着,眼皮有点上翻,似乎要看那绳子是用什么兽皮做成的,能拴得那么牢靠。一天中午,葛任把那些糖纸和瓶塞全扔进了大海。他来到我身边,从怀里掏出了一瓶名叫女儿红的黄酒。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在他的羞怯中,其实有一种忧郁。但他是豪爽的,这从他拔掉瓶塞的动作上,从他喝酒的姿势上皆可看出,尽管其中不乏那个年龄的人惯有的夸张。他告诉我,他是在上海上的船。“你是从南京上来的吧,我上船时,就看见你在船边站着,念念有辞,像是从教堂的唱诗班逃出来的。”他的说法让我感到纳闷。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