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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天是毛毛的丧事,你也来吧,我准备弄得大一点儿,这是我唯一的孩子。”他又一次难过地哭了。
没有人敢冒着热病的危险在这时候走在街上,他走进了一家饭馆,坐到桌旁才明白自己一点胃口也没有。他空肚子将一瓶啤酒慢慢喝完后回到局里。
“雷队长,通过图像我们只能看到打电话那个人的背影,我想他年龄不会很大。”
“没有清楚点儿的了?”
“这是最清晰的一段。”
“看上去没什么价值,我们根本没法把他找出来。”
“嗯,还有一件事,我们无意中调出了这样一组镜头。”他看着,画面里一辆奥迪A6从路口驰去。
“怎么?”
“时间是七月二十一日午夜十二点,出事前一小时左右。”
“这是什么地方?”
“前进广场。”
“离出事地点至少有半个小时的车程,再说夜里有一辆车出现能说明什么?”
“关键是放大后所看到的车号是张文再先生的。”
他回身拉开百叶,看着外面,知了在刺眼的阳光下叫个不停。
3
尽管你和妻子早晨五点钟便赶到广场,然而还是有更多的人之前就守在那里占据了前面的位置。清晨的露水凝结在每一个人的衣领上。虽然那些颜色鲜艳的花朵在菱形花坛中低垂着还没有醒来,不过已经能看出来它们拼出的是“北京欢迎您”的字样。满天弥漫着大雾,你担心过于密集的雾滴会附在你脸上。通过白雾你隐约看到护旗队向这边走来。有人开始往前挤去,数千人组成的方阵仿佛无形中向前移了十步。你站在原地,并不想随着人群走来走去。身后的人推拥着从你和妻子之间冲过去。
“为什么我们不上去看看?”你妻子松开你的手。
“告诉我你能看到什么?”
“最起码这能让人心情激动。”
“那倒也是,在北京,这是唯一一个能让人心情激动的地方了。”你甚至没有听到国歌声就已经看到了红旗在旗杆顶端飘扬。汽车在停下来一刻钟后被允许在前方的长安街上继续行驶。雾气依然很重。
“都是你,升旗没看着,我们来北京还有什么意义?”
“你不是打算让我到这儿躲几天,避避风头的吗?”
“你又要说什么?”
“我觉得这事不对,你在和我一起犯罪。”
吃过早饭你们坐了近两个小时的汽车到了长城,你感觉自己正站在一条冬眠的巨蛇身上,层层台阶像是将要剥落的鳞片令你感到恶心。从这里登上去,闭上眼睛,你想着,整个身体直立地向下倾斜,享受一下飞翔的乐趣。
“我还是有点儿不放心,”你冲着妻子背影说,“要是我们在这儿被抓住了,判我杀人罪倒无所谓,但要判你包庇罪。”
“我再说一遍,你没杀过任何一个人。”
“你在瞒着我。”
“别说了。”你妻子不理你往前走去。
你发现怎么也无法走到尽头,这让你担心长城是首尾连接的一个圆。你留心着一路的风景,记在心里,看看能不能走回来。始终有一只展开双翼的大鸟在你头顶回旋。
“我们回去吧。”
“你累了?”你妻子坐到台阶上。
“我是说,回长春。”
“我们才刚到北京呀。”
“回去吧。”你把她扶起来,接过她手中的包。
一整天你妻子都没有对你说过一句话,进站的时候她抓着你衣服防止你被人群冲散。你回头看看,惊讶地发现出现在她脸上的是一副将要面对死亡的悲壮神情。一直到火车上她还保持着这样令人畏惧的悲壮看着窗外。景色不断地变换,一棵树在出现五秒内从窗口消失,而从另一个窗口却可以看到。你不忍心让妻子这样孤独,去握住她的手。使你害怕的是,去安慰她并不是因为爱情,你明白以前对妻子满心的爱情早已在这十多年里一点一点地消融了,你意识到自己竟是出于怜悯才去这样做。你突然感到难过,难过地听着那个艰难推着食品车的女人的叫卖声。你左手抱着妻子的肩膀,告诉她别伤心,即使你死了你们来世也还会做夫妻的。好不容易她将视线从窗外转过来看着你,你却有些不知所措。她的头伏到你肩膀。愉快的是,她没有流下很多泪水,而是疲惫地睡着了。
你第二次去看那张通缉令注意到那比前一张更详细,白纸黑字也变成了红字。你估量着自己的身高、鞋号,确定符合你的特征。有些人在你后面低声念着,想象凶犯的大体样子。
“没有人敢相信,凶犯和你们在一起看呢。”你冲着他们笑了笑。
“我今天下午去了趟医院。”
“有病了?”你妻子将桌上的碗筷全放到水池里。
“不是,看看我是什么血型。”
“干吗?外面弄出私生子要亲子鉴定?”她笑着打开水龙头,水冲到沾有油渍的碗上。
“我真是O型血,说起来像是巧合的误会。”
“那又怎么啦?”
“通缉令上,说疑犯就是O型的。”
“我就说过,那是个卑鄙的诱导!”你妻子将洗碗布摔在桌上走回屋里。
水继续放着,水位迅速上涨,从左上角的豁口溢出来。
每天正午十二点,你妻子都要去看看那张公告板。像负责揭下贴在电杆上的那些广告的清扫工一样,你妻子把销毁那张通缉令当成了自己的责任。一旦站岗的警察离开此地去喝解暑的酸梅汤,她便拿出准备好的墨汁泼上去。警察总要在发现后及时补上一张新的,而你妻子的工作似乎比这还要及时。一个星期三的中午,她手拎着一瓶墨汁被隐藏在四周的警察团团围住。
你在经历了一夜不安的睡眠后被通知去接回你妻子。如你所料,在警局你又看到你妻子无所畏惧的悲壮神情,她对待每个人的态度就仿佛她散开的头发一样冷漠轻蔑。
“你怎么能干出这么蠢的事?”你扶着她走进家门,刚说出来就后悔了。于是走到厨房去做饭,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也没说什么的样子。“先吃点儿,然后你就睡吧。”
“我一泼上去,他们就弄一张新的,然后我再泼,他们就再贴,到最后足足有两厘米厚。我累了,不想和他们斗了,谁都有放弃的时候。”
“这么斗有什么好处呀?吃亏的总是你。”
“总是我?当然总是我!要不是你看到那张糟糕的破纸,我们现在会是这个样子吗?从前你什么样儿?看看现在呢?吃亏的总是我?对,总是我,我郭晓平今天把话说在前面,从此以后我绝不会为你做任何事情。你去做你的杀人梦去,看看到最后吃亏的是谁?”
“我没做什么杀人梦。那是事实,只不过我不记得了。好多事你都在瞒着我。”
“我瞒着你?好,我今天全都告诉你!是,我们有过一个女儿,我们有过。但后来怎么样?孩子一出生你就不乐意了,你想要个儿子,这样就符合你那至高无上的传宗接代的想法了,好让你儿子的儿子的儿子祖祖辈辈的名字里都有这个可怜的钟字!你想让我们再生一个,怎么办?把女儿弄死呀,瞒过计生委再得一个生育指标啊。反正我女儿是跟你一起出去的,回来时剩你一人。毛毛怎么死的我不知道,你问你自己吧。我告诉你,钟磊,我郭晓平当时没让你碰我,今后你也别有这样的打算!想要儿子找别的女人去。我就是一辈子守活寡也不当你杀死我女儿的同谋犯!什么饭菜?狗屁饭菜。哦,你想把我也毒死?散了吧,这个家散了算了!”她掀起桌子,满桌的碗筷像雨点一样落在地上。
你站起来,走到屋子中央,双膝弯曲,突然跪在了散落的饭粒上。碗在地上敲来敲去,仿佛敲在你受伤的心上。你感到难受,倒下去,后脑磕在地面,菜汤像淌出的血沿着墙角向门底缝流去。救命爸爸我要淹死啦!有人把我拽下水现在抓着我不放是你爸爸是你爸爸为什么你要杀我呀我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呀你看到了吗听到了吗我是毛毛呀!
你第三次来到警察局,这是你最后一次到这里,之后你就没有出来过,一直到死。
“我要自首我每次都对你说我是来自首的!”
“您先坐下。”还是上次的警察,显然他对你已经惧怕。
“我叫钟磊,四十二岁,汉族,职业:救生员,罪名:杀死自己的女儿毛毛。要求:枪决,立即执行。把这些都记下来了吗?”
“您先慢点儿,钟先生。我们目前有一些问题还在取证,无法为你定罪。只能暂时拘禁你,但绝不会超过二十四个小时。”
“好,如果我能记起原来的事情,恨不得现在就帮你们找到证据。”
很多事情你都蒙在鼓里,譬如你丝毫不清楚那一夜我们都在讨论什么。
“你好,钟先生。昨天夜里我们找遍了有关你的所有资料。”
“怎么样?”
“当时的医生鉴定已经证实了关于您女儿毛毛的死是一次意外事故。”
“但那确实是我干的,只不过我动了些手脚来掩饰。”
“在法律的范围内我们没法制裁你。”
“我自己承认罪行还不够吗?”
“是你说的,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要不然我生不如死。”
“或许我们有其他的一个办法能让你心安理得地死去。我不清楚你是否同意?”
“同意,同意,只要让我得到应有的下场。”
“是这样的,既然这个案子无法制裁你,我们打算用另外一个罪名来指控你。”
“什么罪名?好,好,我同意,立刻死去是我现在最大的心愿了。”
“嗯,这是有关毛毛惨案的口供,钟代表你,拿去看看,背熟你在这里说过的每一句话。”
“我录过口供?”
“我说过如果你想达成心愿的话,我们必须配合。”
你看着我,默默地点着头。
“这是整个案子的发生经过,也给你,记住这里的一切细节和时间。”
那些被你妻子掉在地上的碗在你心里敲来敲去。
“你必须时刻都明白,你要的是制裁,虽然这并不是你的罪行,但是这是唯一的办法。不能对任何人透露我们之间的每句话,包括你妻子。”
“她会把事情弄砸的,她不想我死。”
“请在口供下面按个手印。”
你想起正在你家流淌着的浓血,红色手指在纸上重重地碾了一下。毛毛,爸爸替你报仇了。
“好,钟先生。现在我们正式就你在七月二十三日凌晨谋杀张雨卉一案逮捕你。”我给你扣上手铐,这是我做过的最羞耻的事情。“抓紧点儿时间,背熟它,咱们这个月就要上法庭了。”
四
下午两点钟是一天最热的时刻,雷奇坐在通向毛毛母亲家的54路有轨电车上。两侧的树叶无力地低垂着。他不停摇着蓝色的扇子,扇子的手柄被乘务员用一根长线拴在了吊下来的一个扶手上。他抽出服务袋中的晚报,翻了翻,娱乐和体育的那四版已被上午乘车的年轻人带下去了,只剩下本市新闻的十一、十二版。功绩大于过错,他想着,我们的生活真的如报道所说的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下半版是高架桥坍塌的后续报道之十九,记者除了质疑外找不到问题的原因。就是写到之三十也会不了了之的。
都是些低矮的小房子,沿着路边流淌着从上面下来的脏水,在炽热的空气下散发着腐烂的味道。几个年轻人像过独木桥一般从胡同里骑车出来。一个老太太在树阴下卖着茶水。每年都有城市建设的财政拨款,这样子就是他们环境规划的成果吗?他感到有些恶心,天气太热,胃里很难受。
第二部第5节 挺漂亮的女人
毛毛母亲的房子和其他人房子没有什么区别,一层灰色的塑料布蒙在门窗上,十几只蚊子闷死在里边。“有人吗?”他推门进去,惊动一只褐色的母猫,带着三只小猫从锅台上跳下来向门外窜去。地上放着半碗变黑了的面条,几只苍蝇飞了一圈又落在上面。“袁南女士在家吗?”他穿过厨房向屋里走去。墙壁上贴着“财神到”的字画,他知道那是过年时挨家求乞的孩子们送来要钱的。有人在家,一个女人靠在炕上的一摞被子前看着像乌云一样颜色的天花板。
“你是袁南?张雨卉的妈妈?”他随即就意识到自己问话的愚蠢,这样茫然无助的神情只能从失去了孩子的母亲那里看到。“我是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