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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间你们做了几年邻居?”
“五六年吧,后来他们搬走了,好像是全家来长春了。”
“我们为什么要走?”他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看妻子收拾衣服,“而且还去那么远的地方,那我的工作怎么办?”
“你已经把工作丢掉了,你忘了?单位把我调过去的,我指定能帮你找着工作,你不是会游泳吗?一定能找得到。”
“但我们可是在这儿过得好好的呀。”
“好好的?过得一点儿也不好。赶快收拾一下吧,四点钟车就来了。”
汽车驶过扬起一米高的尘土,妻子看着随风翻动的麦田。后来传来丁丁当当的声音,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还没到那儿家具就得撞散架了。”
“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她激动地流出眼泪,“最坏的未来也不会像原来的日子那么糟糕。”她回望来路。再见了,吉林,我们永远也不回来了;再见了,伤心之地。
“那么在这五六年里你和被告的关系怎么样呢?”
第二部第9节 过日子的经验都没有
“前几年我们相处得特别好,他们刚结婚,一点过日子的经验都没有。有一次竟然问我煮肉要先放盐还是后放盐。还有,小郭怀孕的时候连什么该多吃什么又不能吃都不知道。”
“就是说,被告其实是个很好处的人喽?”
“不是,后来我们有点小过节,当时事情闹大了,两家差点儿打起来。”
“小钟,你这几天见着我家贝贝没有?”
“哎哟,李婶,您家狗找不着了,问我有什么用啊?”
“小钟,过去咱可一直都不错。我就跟你明说吧,有人看见你把贝贝勒死了。”
“怎么会呢?您说我能跟只狗一般见识吗?”
“你损我?”
“那我可不敢。您再去好好找找,至少活要见狗死要见尸呀。”
“我想邻里之间,忍忍算了。只是我儿子忍不下这口气。”
“我说钟哥,你今天下午怎么跟我妈说话呢?”
“以礼待人呗。”
“我问你,我们哪儿惹着你了,干得这么绝?”
“你还真没怎么着我。你家狗可是把我们毛毛吓着了。”
“那你吱声不行吗?”
“我跟没跟你说过?狗还不照样撵着我们毛毛跑吗?你过来看看,这孩子天天晚上做噩梦。”
“那你告诉我,我把狗牵走还不成吗?”
“哼哼,再跑到我家来?我可养不起。”他把烟点着,长吸一口。
“你他妈玩我呢是不是?”他抓起钟磊的衣领,几个邻居跑来拉开了他们。“你给我等着,你不是怕惹毛毛吗?到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怕了。”
“当天晚上,他扔石子砸我们家玻璃。”
“楼上的,听好了你,其他人也都给我听着,以后谁要是敢动我们毛毛的一根指头,我跟他玩命。”
“之后我们一直都很僵。不过后来我都明白了。不然我也不能来这儿。”
“您在当时觉得被告精神有些不正常吗?”
“没有,他太疼他女儿了,这事我能理解。”
“被告的女儿最终还是不幸夭折,这您知道吧?”
“知道,我当时正做饭就听外面有人哭。我头一次听见这种哭声,好像是在放声大笑,其实这是最伤心的时候。我推开窗户看见小钟抱着毛毛往这边走。毛毛的头朝后仰着,两条小腿耷拉下来,像条柔软的蛇躺在他胳膊上。他后面跟着几个人。”
“怎么了?”妻子跑出来,“毛毛。毛毛!”
“嫂子。”一个年轻人从他身后走出来,“她死了。”
“毛毛,妈妈来了,看看我呀。”她摸着孩子的脸,抬起头,“淹死的?”
没有人说话,一些好奇的人围了上来。
“你没去救她?”她拽起钟磊的衣服,“你想害死毛毛,她可是你的女儿呀。”
“是我的错,”他还抱着毛毛,冷冷地看着周围的人,“你们散开吧,滚!”
人们离开了,只是那只蝴蝶飞来飞去还不走。
“我的错。”他呆呆地说。
“他太疼毛毛了,一直就这么难受。过了那么久,小郭都慢慢恢复过来了,他还是那样子,也不上班,自己不下棋天天看着人家下棋,一看就是一天。有时候就在台阶上那么坐着,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跟谁也不说话。有时候我也想劝劝他。”
“小钟啊,你说李婶对你怎么样?”
“您是个好人,以前我有对不住您的地方,别放在心上。”
“那你就听李婶一回劝吧,都这么长时间了,你别太难过了。再说除了毛毛,你还有小郭呢,还有你自己呢?”
“李婶,您是好人,我不多说别的了。”
“趁你俩现在还年轻,再要一个孩子吧。”
“我不要了,就是生一百个里面能有毛毛吗?毛毛都死了。”
“但你还得过日子呀,总不能下半辈子就这么活呀。”
“李婶,您不知道毛毛死在我手里,我杀了她,还怎么指望下半辈子过什么快活日子呀?”
“您觉得被告说杀死毛毛的话正常吗?”
“没什么不正常的,毛毛是和他一起游泳时出的事,他是有点责任,只不过他太往心里去了。还有,他又那么疼毛毛。”
“好,李太太,今天麻烦您了。最后我还得再说一遍,您确定您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吗?”
“我老了,不可能说假话的。一辈子我都没撒过谎。”
你站在小小的正方形里,这使你想起好多次过马路的情形,不知道向哪个方向迈步,只等着有人把你领出去。很奇怪今天他们并没有问命案的事情,你想不明白这些和惨案有什么关系。你找不到你妻子,她在外面陪着另一个证人。这些证词构建着你的过去,你相信这里的每一句话,只是始终想不出自己是怎么瞒天过海的。
你妻子和证人一起走进来的,她坐在上面的空位子上,始终保持着那种面临灾难的悲壮的神情。
“我叫董三川,”开始他有些不自然,“是钟哥的同志,也是他朋友。”
“董先生我将问你一些问题,你可以拒绝回答,但你必须保证你说的话不能有一句是假话。否则你要负法律责任。”
“我知道这些,你问吧。”
“好,你是什么时候认识被告的?”
“从我刚进厂。开始我们没说过话。有一天钟哥格外兴奋,只要他碰到一个人,不管见没见过,都要拉住说几句话。”
“你知道吗?我媳妇给我生了个姑娘,又大又胖,有七斤重。原来我以为是儿子呢。不过这样也好,把女儿养得漂漂亮亮的,下了班别走,晚上一起喝酒。”
“你叫他钟哥,看得出来,你们关系不错。”
“嗯,我特敬重他。钟哥很顾家,比如这么多年他每天都打比别人多的菜,但自己不怎么吃。”
“你这是干吗呀,钟哥?”
“给毛毛带回去。我给她惯出毛病来了,现在她就爱吃食堂的菜,我做的再好也不尝一口,弄得我周日都得特意跑过来。”
“小孩子能品出什么来?你做好放到饭盒里不就得了。”
“这主意倒是不错。不,不行,要是让毛毛发现再学着去骗人家?还是算了吧。”
“就是说你也看出他很疼毛毛?”
“说真的,我从没见过有谁比他还爱自己的孩子。没事他就提毛毛。”
“毛毛会说话了。三少,你说我先教她点儿什么好?”
“爸爸妈妈。”
“她就会说这俩词,再想点儿别的。”
“那你教她×××。”
“不会说话就给我滚蛋!嗯,这样吧,我教她爱,人一辈子不就活这一个字吗?”
“尽管被告始终很爱自己的女儿,然而遗憾的是,不幸的是女儿还是夭折了。”
“其实那天我也在场,开始我不知道钟哥也来了,松花江游泳区那么大,谁看得着谁呀?后来管理的人清场不让游了。我就看到上岸的人都往人堆里扎,我知道出事了。”
他双膝跪地大口吸气,弯下腰吐到女儿的口中,双手不停地压着她的肚子。有时会有一股水从她嘴角流出来。没用,还是没用,几个穿救生服的男人从人群中挤进来。
“滚开,都给我滚!”他又弯腰向毛毛口中吐气。太阳直射在他头顶,这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没用了,孩子死了。”救生员静静地说。
“死了?”他看着毛毛被水泡过的皮肤,由于充水而鼓胀的肚皮,像一只浮在水上翻过来的死鱼。他听到它在阳光下发出咝咝的响声。
“钟哥!”董三川推开人群跑进来,“钟哥。”
“毛毛死了,”他合上女儿的眼睛,将毛毛抱起来。“毛毛,爸爸带你回家。”
“据我们所知,此后被告就再也没有上过班。”
“我警告你,”董三川指着他,“别看你是法院的,我照样不惧你。你不叫钟哥名字可以,但我可不想听你一口一个被告地叫!”
检察官不失风度地笑了笑,好像是表示理解对方此刻的心情。“我们继续说吧。”
“确实没再来过单位,我去找过他。”
“钟哥,这是厂子给你的一点儿钱。”
“走吧,把它全喝光。”
“我不想扫他兴,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换作平常我不可能让他这么浪费的。”
“钟哥,别太往心里去。这事总会过去的。”
“别废话了,喝酒。”
“钟哥,一个多月没过去,我们都想你了。”
“告诉厂长,我这辈子都不会去那狗地方了。”
“钟哥,你……”
“喝酒!”
“他变了不少,一句话也不说,我们一直喝到最后。”
“三少,不是我喝醉了。真事。”他凑到他耳边,“毛毛是我杀的。我明天,呃,就自首去。”说完他倒在桌子上。
“我送钟哥回去时想安慰嫂子几句,结果倒是嫂子叫我别见笑,钟哥醉成这样。我得承认,嫂子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女人。”他竖起拇指,“钟哥,你真有福气。”
“那你听到他说的话后,你当时是否认为他的精神已经错乱?”
“没有。他很正常,虽然他喝了点儿酒,但说的不过是责怪自己的话。我知道那种内疚让钟哥受不了了。还好,没几天我再找他的时候,他已经去长白山了。”
“去他叔叔家了,我求他好几天他才走的。”
“也好,嫂子,出去散散心,比闷在家里强多了,钟哥什么时候回来?”
“快,等他病一好就回来,不会太长时间的。”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他。前几天我才听说钟哥在长春碰上事了。”他转过来冲你喊,“钟哥,钟哥!还认得我吗?我是三少啊?你要挺住,钟哥。挺住就是这个。”他竖起拇指,“到时咱喝酒去。”
“酒戒了,烟也不抽了。”你笑着掏出两盒555。“这个我用不上,你拿去抽吧,三少,算给你留个纪念。”
“秩序!请维持秩序!”法官敲着桌子。
所有法官都一个样,说不出话,就知道敲桌子,你冲法官微笑着。
“我的问话到此结束。董先生,你能保证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当然。”
“好,女士们,先生们,”和上次不一样,这次没几个人来旁听,“一审的证据足以认定被告钟磊的罪行,而此次公审的核心是被告是否患有精神分裂症,或者是否曾经患有此症。可以证实被告现在一切正常。而从方才两位证人的口述中,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被告当时并无此症。两位证人也一致认为被告的一些胡言乱语只是失去女儿的一次短暂的打击。因此,我建议维持原判。”
“被告人钟磊,谋杀罪成立,强奸罪成立。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法官似乎只有在这时候才能说上几句话。
“不服从!”你妻子在上面站起来,悲壮的神情,“上诉,我要一路告到中南海!”
七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还是有很多人在树下聊天;邻居们那么小声地议论着,他经过的时候还是听见他们在说什么,还是明白那些人为什么偷偷指着他了。从电影里他看到太多这样的场景,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躲着邻居上了楼。
“终于结束啦,爸!”他女儿看见他进来就跑过去。
“感觉怎么样?”
“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