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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往这个时候,她会想:许宸,你现在在做什么?
似乎一转眼,分手已经一年余。
一年多里,他的消息仍然源源不断传到她的耳朵里:听说他的TOFEL成绩638,GRE成绩2330,足够申请许多大学的奖学金;听说他卸去学生会的职务,每天独来独往一门心思只读圣贤书;听说他妈妈身体不是很好,他中途曾回家几次,可是这城市不大也不小,相逢的机遇终究不过是无限趋向于零……
那么现在,他应该是在准备出国的材料吧?他的姑姑、他的妈妈,都应该欣慰而满足了,他必然有光辉灿烂的未来,她相信以他的性格与聪明,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是最卓越杰出的那一个。她甚至想象出像言情小说一样的大结局:若干年后他事业有成,回国参加某项医学会议,她在电视上看见他的身影,顷刻间呆住。或许那瞬间她还会动心,还会舍不得那些流金岁月,可是就在这时她身边会恰到好处地响起儿女的呼唤,他们大声喊她“妈妈”。从回忆到现实的刹那,已经任风霜爬上脸的她会将他的音容笑貌透过电视屏幕刻进自己心里,然后回转身,将小儿女揽进怀……
从此,真的是陌生人了。
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生活——从此,我身边的那个人,就真的不是你了。
想到这里,她抬起头,看着操场上那些汗流浃背的身影与明媚肆意的笑容,突然发现自己心底不再有尖锐的刺痛,反倒是涨满深沉的哀伤。
有细密的惋惜,如同这春末夏初的青草一样,茂盛地延展开去,无边无际。
逄奕冲向办公室的时候余乐乐正在批改作文,看见逄奕的身影在门口一闪,她微微笑了笑:对于这个鬼灵精的语文科代表,她一向是软硬兼施的——逄奕是那种语言天赋极高的男生,可是也极懒,如果没有人督促,恐怕他一篇作文也不会写,一套模拟题也不会做。她正琢磨着要不要把逄奕抓进办公室敲打一番,却猛地听到门口一阵人仰马翻的咆哮,是程楷的声音:“你说什么?中心医院?!”
余乐乐心里一惊,一阵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急忙走出办公室,却只看见程楷和逄奕跑下楼的背影。她急忙抓住身边一个男生问:“发生什么事了?”
男生神情紧张:“逄奕说孟小羽找人报仇,被人捅伤了,现在在中心医院。”
余乐乐被震住了。
头有点发晕,可是也不过几秒钟,她拔腿就往楼下跑:不知道为什么,她隐隐觉得这件事自己有莫大的关系。她跑得很快,可是还是没有追上逄奕和程楷,她焦急地招停一辆出租车,心急火燎地往中心医院赶。
中心医院离学校很远,而且一路上全是红灯。终于等到中心医院前一个路口的时候,却突然遇上前方两车刮擦,导致长长的车龙排成一排,动也不能动。余乐乐急了,干脆下车往中心医院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看到“急诊室”的绿色指示牌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余乐乐头发松散,几乎要一头撞进去。
也是这时候,她突然听到旁边一声呼喊:“余老师!”
余乐乐回头,看见是逄奕淌着汗水的脸,以及站在他身边狼狈不堪的庄悦薇,她的校服裙子上染满了血迹,脸上手上有一道道的擦痕。
余乐乐急忙走过去,问:“怎么回事?孟小羽呢?”
话音未落,庄悦薇“哇”地一声就哭了。还是逄奕保持镇定地告诉余乐乐:“孟小羽在急救,程老师去交钱了,余老师您别怕,没事的。”
一个16岁的孩子,却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刻告诉他的老师——“别怕”。
有温暖轻轻漫上余乐乐的心,她百感交集地看着逄奕超乎这个年龄的冷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里只是有一阵阵紧张的敲击,觉得好像暴风雨马上就要来到,自己已经无法闪躲。
正说着话,程楷匆匆跑过来,看见余乐乐,他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余乐乐很着急。
“详情我也说不清楚,刚才派出所的人也来过了,说打人者已经当场抓获。我给孟小羽家打了电话,家长应该很快就会到,”他三言两语交待了情况,一转眼看见庄悦薇,脸猛地一沉:“我也给你家里打了电话,你妈妈说马上就到。”
他恨恨地看着庄悦薇:“你们这些孩子,怎么一点分寸都没有?报仇报仇,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还需要你们把命豁出去?”
“庄悦薇,你们找谁报仇了?”余乐乐有点明白了:“是不是上次那伙人?”
庄悦薇点点头。余乐乐的头“嗡”地一下子涨大了。
余乐乐又急又气地看着庄悦薇:“你们让我保密,我做到了,可是我也让你们不要再和那些人纠缠,你们为什么不信守诺言?”
庄悦薇抽泣着说:“孟小羽说他咽不下这口气,无论如何都要报仇。他说他从来没被人抓进派出所,太丢人了。”
余乐乐还没有说话,程楷脸色阴沉沉的开口:“余老师,你知道什么?”
余乐乐终于瞒不下去,把去派出所接庄悦薇和孟小羽的事情和盘托出。程楷勃然大怒:“余乐乐,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余乐乐沉默着低下头:怎么会不知道呢?从自己把两人从派出所带出来那刻起,自己就有监督的责任,可是他们两个走到今天这一步,分明就是自己没有尽到责任的缘故。
“余乐乐你太幼稚了,”程楷火冒三丈:“你不过是个实习老师,发生这么大的事你应该马上报告学校,至少也要告诉我,我们会和学生家长联系,一起做思想工作,了解他们的思想动向,防止他们做出更危险的举动。可是你擅作主张隐瞒情况,又没有及时阻止他们的头脑发热,才失去了最宝贵的机会你知道吗!”
余乐乐的脸色瞬间变白,她直直地看着程楷,这才明白自己的行为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
“我知道你是希望对学生好一点,彼此信任,曾经我也这么想,年轻的时候我们谁不想成为学生的朋友呢,可是你知道吗,现实生活中很多情况比你想象得更复杂,你是个老师啊,你身上负担着多少学生的前途甚至生命!”程楷越说越痛心疾首。
“老师,这个不能怪余老师,是我们恳求她替我们保密的。”庄悦薇战战兢兢地打断程楷的话。
“不,是我的错,”余乐乐看一眼庄悦薇,又脸色苍白地看着程楷:“你说的对,我只顾站在学生的角度上考虑问题,可是我忘记了,我还是个老师。”
此时此刻,余乐乐终于明白:从自己决心做老师的那天起,昔日想象中那些光芒四射的完美教师形象就与自己绝缘了,因为一个真正的老师身上所担负着的是学生的前途、品性甚至生命,他们可以成为学生的朋友,可是肩上还有比友情更重要的“责任”。
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拉拉钩、发个誓就可以彼此信任的小孩子了,自己是个老师,是代表学校的老师,自己当初怎么会那么轻率?
“算了,你经验不丰富,也不能全怪你,”程楷有气无力地垂下头:“不过肯定还有暴风骤雨在后面呢,你最好有精神准备。”
余乐乐默默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能说什么呢,当事情走到这一步,说什么都晚了。
19…2
十分钟后,孟小羽的母亲赶来,她在急诊室外不停地哭,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要告你们学校”,程楷一边安慰她,一边用责备的目光看一眼余乐乐。余乐乐呆呆地看着痛哭失声的孟小羽母亲,心里好像有尖利的锥子,在一下下地扎。
自责、后悔、难过、着急……纠缠在一起,堵在心口,让她呼吸艰难。
正在这时,另一个身影从走廊尽头跑过来,跑到一群人面前,目光紧张地看着几个人,然后落在庄悦薇身上,发出“啊”的一声尖叫。余乐乐抬头,看见一个中年女人抱住庄悦薇,惊慌失措地问:“薇薇,你哪里受伤了?怎么没有医生给你包扎?你怎么了?”
庄悦薇眼泪汪汪地看一眼面前的女人,一头扎进她的怀抱,号啕大哭:“妈妈!”
庄悦薇的妈妈?余乐乐猛地瞪大眼。
眼前的女人呼吸都急促起来,她用手摸着女儿的脸,心疼而焦急地问:“哪里受伤了?告诉妈妈,哪里疼?”
庄悦薇在妈妈怀里摇摇头,泣不成声,只能断断续续地说:“妈妈,我要回家!”
“回家,回家,咱们这就回家。”庄悦薇的母亲拉过女儿的手,转身就要往外走,可是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警察拦住。
警察说:“对不起,这位同学你要跟我们回去录口供。”
余乐乐一愣,才发现这个警察居然就是长春桥派出所的警察。他一转头,也恰巧看见她,对她点点头:“余老师,麻烦你和学生家长解释一下,我们要把这个学生带回去,时间应该不会很长。“
余乐乐终于和庄悦薇母亲的目光撞到一起。
中年女人的目光猛地顿住了。
那一瞬间,昔日的回忆如同河水倒流。那个人,那张脸,那声永远不会忘记的哀求响彻她的脑海——只有你,为了他好,能舍得放弃。
我以为,我们永远不会再见了。
可是造化弄人,我们不得不见面,不得不在这样惶恐、狼狈的场合里见面。
两个人就这样看着彼此,不说话,只是看着,那目光好像穿越两年的时光,依然犀利尖锐。
许建萍的目光冷得可怕,好像扫一眼就能把余乐乐冻住。而余乐乐的目光空洞麻木,好像失去了焦距,只是沉浸在那些旧日的回忆里,茫然无措。
正在这个时候,急诊室的门打开了,一个护士冲出来,快步跑向走廊对面的服务站,对一个医生说:“大出血,B型血不够用,要去市血液中心拿血,快派车。”
听见这句话,孟小羽的妈妈大叫一声倒下去,程楷急忙扶住她,一群人乱成一团。余乐乐却好像突然从茫然中挣脱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向服务站,问护士:“是B型么?我是B型,先抽我的。”
护士看一眼余乐乐,摇摇头:“不行,你太瘦了。”
余乐乐急了:“这都什么时候了,抽啊,反正抽不死!”
程楷急忙跑过来拦住余乐乐:“别闹,医生说不行就是不行,你不要命了?”
余乐乐压根不理程楷,还是一个劲缠住护士:“先抽我的,一边抽,一边等人从血液中心拿血,不然来不及了!”
这句话打动了站在一边的医生,他看看余乐乐,对护士说:“先抽600CC吧,剩下的马上找人去取。”
话音刚落,余乐乐已经抓住护士的手:“快走啊!”
护士终于带余乐乐离开,庄悦薇有些紧张地看着程楷问:“余老师不会有事吧?”
没等程楷回答,小女孩已经掉下泪来:“余老师是好人,她要好好的。”
一直没说话的逄奕看不下去了,对程楷说:“我去看看吧。”
看程楷点头,逄奕拔腿往两人走远的方向追去。
许建萍低头看看正紧张地看着远处的女儿,又转头看看身后急诊室的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些鲜血,汩汩地流进血袋的时候,余乐乐感觉有什么东西也随之从自己的身体里流走了。
她木木地坐着,好像灵魂已经飘散,浮到半空里,俯瞰着曾经的那些人与事。终于明白为什么看见庄悦薇就好像看见许宸一样——表兄妹相似的眼睛、相似的鼻子、相似的脸部轮廓,轻轻一笑,都是相似的神采。
突然听到逄奕的声音:“老师,你别难过,孟小羽会没事的,你也会没事的。”
她转过头,却看见逄奕从兜里掏出一张面巾纸递到她手边。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脸都是泪水——逄奕误会了,他以为自己在害怕。是的,没有人知道,她与许建萍不过目光的交汇里,包含着多少不能言说的秘密。
那些秘密,好像迤逦的藤蔓一样,纵横生长,缠绕住她的心脏,桎梏了她的呼吸,逼迫她放弃,逼迫她忘记,然后在她的心上留下一道道紫红色淤血的痕。
那些泪水,仍然止不住地流下来。
和肆意的泪水相比,软管里的血液流动得很缓慢。抽血的护士皱着眉头看看余乐乐的胳膊,自言自语:“怎么流这么慢?”
她伸手握住余乐乐的手,指挥她:“攥拳,松拳,再攥拳,再松拳……”
血液的流动速度似乎加快了一点,然而余乐乐向来是对疼痛很敏感的人,所以每一次攥拳都觉得臂肘处针头的位置发出钝钝的疼。可是时间紧迫,她皱一下眉头,还是不停地攥拳,松拳。
600CC鲜血采集完毕时,余乐乐觉得好像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她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