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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渐密,混杂着的幻听也最终变成一声难以遏制的凄厉的惨叫,将天际染出血色。
不是没有感情,不是不曾彷徨,只是不容选择。如若陛下早年能自己来踏上这条必然的道路,那就算让他颜解之成为一名只知爱情、不知天下的男宠,又有何妨……
只是错了,迟了。
困倦到了极致,反而不敢闭上眼睛。顺势在廊间躺倒,仰着看那方青灰色的天空,为谁泪流。
十四
阴雨的天,看不出明显的时间变化。大约在正午一个多时辰之后,雨渐小了些,不素之客也就上了门来。
慕容刑将随侍留在了古华轩外,连伞都不撑,径直立在檐前。
面前的人似乎是睡着了,平展地躺卧在廊上。披纷坠落的雨丝不时落几粒到他披散的长发上,然后顺着发丝走向滑落,在灰色青石上凝成一团团珍珠。虽是夏天,但沾着地气的地方依旧有些寒冷,慕容刑突然记起,与一贯的温暖微笑不同,颜离熙的体温经常是偏低的,也许就是因为多沾了地气的缘故。
凝视着只有在入睡时方会显露的、最自然的表情,慕容刑竟不忍心去叫醒他。不知觉中雨又大了起来,于是轻手轻脚走到廊下。但那渐大的雨声还是将颜离熙唤醒了。
“奴才拜见陛下。”
一旦醒来,那清明的表情便被搅动,混成看不清的一团平和与混沌,慕容刑眼中的那星微弱的悸动便随之被阴暗所吞噬。
接过颜离熙呈上来的布巾,慕容刑随意地坐在走廊边缘朱漆的栏杆上。被他宽阔的肩背一挡,雨丝便都乖乖地守在了檐外。颜离熙仰头,感觉到清凉空气中,混杂着属于九五之尊的温热。
“昨天宾与怜来找过你了。”
虽然是存疑的内容,但语调却不容辩驳。知道慕容刑的脾性,颜离熙低头默认。
“你对他说了和之的事情么?究竟说了些什么。”
开始时心中微微惊讶了一记,但是随即想到与怜在离开古华轩时的态度,颜离熙在心里叹息了一下,
“奴才说,和之是奴才的双生弟弟,是为了帮助陛登基大宝而牺牲于宫廷动乱……”
“哼、要是死的人是你,倒是可以这么说,不过和之是绝对不会让朕继承这个无聊的皇位的!”
低着头,颜离熙感觉到慕容刑袖子上的水珠在强烈动作下甩到了自己的脸上。冰冷,甚至于坚硬,在脸上碎裂。
没错…和之决不会对那种功名利禄感兴趣………他是自由的,而也就是这种自由散漫的作为……才注定了他早逝的悲剧……
若不是他不齿于宫廷争斗,夜奔离宫,也不会被人误抓,继而命丧黄泉。
在才情盖世、一代诗豪的光环下,是一颗极度自我、不愿背负世俗责任的心。这类人若是作为文人雅士,自然留得一段佳话,可若是生在帝王之家,便又是一场血雨腥风的肇因。
所以当先帝发现慕容刑与和之的关系后,便立即择人对他们的情感处处阻挠,可先王却不知道,他所选择的这人自己也经历着如同刀割般痛苦的蜕变。
不仅仅是切断自己的情愫,同时亲手埋葬所爱之人的爱情,甚至是间接将自己的手足推上了黄泉之路。
颜离熙在心里喃喃自语,自己在慕容刑眼中究竟是何种德行?自私、狭隘,既不愿付出爱情,又不愿看到他得到别人的爱情。像自己这样的人……像自己这样的人……
不配去爱人,更不配为人所爱。
颜离熙将头垂得更低,披散的长发遮到面前,那便是他最好的伪装。
“你没有再说其它?”
因他把表情掩盖得太好,慕容刑依旧冷着脸追问,而那种口气,就好象在怀疑他会存心诬蔑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陛下……奴才好歹……也是和之的……嫡亲兄弟。”
也只有在谈及和之的时候,慕容刑才能见到颜离熙的痛苦。就算看不见扭曲的表情,就能听清楚断断续续的声音。慕容刑听得出来,那是颜离熙哀求的声音,哀求他不要再触动心里伤痛薄弱的东西。
有时候,慕容刑的确很想罔顾这种哀求,撕裂一道口子窥探到颜离熙的内心深处,可是每一次,他又都在这种哀求下却步。他是在害怕,害怕眼前的人在这最后一道看似坚强的伪装碎裂后,整个人在一瞬之间归于虚无。
被剥离干净之后、柔弱的心是没有办法承担戴着面具时所作的一切的。
“宾与怜既然来过,那漕运的动静,你想必都知道了?”
暗中深呼吸了一下,尽量平静自己的心绪。将话题带开,并小心地不让颜离熙发现自己的心动。
“宾大人并没有和奴才说过接下来的发展。”
因为看见了颜离熙和梅皓的暧昧举动而仓皇失措,根本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就离开——要是慕容刑知道梅皓曾经来找过自己,那一场折磨想必又是在所难免了。
然而慕容刑并没有追究下去。
“也罢……恐怕你也已经知道了,现在再从底层调查,估计也没有什么收获。所以,朕决定再从高处着手。”
高处……便是指梅家了,而梅家之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开山王……梅皓。
“你知道朕的想法,朕也知道你和那人的关系。为与不为——直接给我一个回答。”
慕容刑的目光很冷,但看在颜离熙的眼中却淡得像春水,他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甚至还觉得有些姗姗来迟,或许应该提早五年。五年的歌舞升平能改变很多事。
至于梅皓,那个只要一看见自己就会送上温柔的拥抱和亲吻,会用最耐心的语调给自己解释法理的人……自己既是无情之人,便不要再去多想了吧。
“奴才颜离熙对陛下一片忠心,愿为陛下赴汤蹈火,效犬马之劳。”
匍匐于青石之上,双唇张合,而说出来的,已经不是什么意思了。
不再去注视那匍匐在地上谦恭的身影,慕容刑远目,满园葱茏,若是放在田野里,将会又是一个丰年。
“事成以后,朕也不再留你在宫里了,天南海北,任由你去。”
天南海北……任我去?陛下可是搞错了吧,此刻,留在你身边的人……已经不是和之。
十五
第十五章
那日醉酒后,宾与怜被人从宫里送回会馆,一路上车马开道、闲民走避,第二天“男宠”的蜚语便更茁壮了些。醒酒回魂用了三日,等到能够重新在庭院里走动,先王的第五个忌辰便也到来了。
虽说是忌辰,但经过数年岁月的流逝,已变成了个徒具符号意味的仪式。也只有在这时候,才能够见到贵胄达官齐聚王都的盛景。
然而宾与怜在意的却是忌仪之后的赏荷宴。
赏荷本就是入夏之后的一项习俗,而今也成了王孙贵胄们难得见面交流的机会——自五年前的动乱后,慕容刑便刻意阻止王候们同时出现在京城附近。相对于礼规行矩的祭仪,君臣同乐的宴会更能观察出各人的态度。这对颜离熙将来的官场之路,尤为重要。
“时辰差不多了,请公子更衣。”
屋外,兄长新遣来的侍童已做出了第三遍提醒,作为新晋探花,宾与怜自然也必须穿起素服参加今天的忌仪,因为不仅仅是他,整个朝廷以及皇宫中的人员都要在今日对故去的先帝表示早就已不复存在的哀思。
慕陵,先帝长眠之地。
帆影旗动,一片素白如雪几乎泯灭了等级的差别。惟有慕容刑一身雪银龙衮,顶着白银打造、缀有东珠的冠冕,站立在天下人面前。他像白玉华表,而冰寒堪比冰凌,他不需要其它帝王的亲和与慈善。不加掩饰的率性更能让别人以为他尚是一个不谙政事的梦中人。
颜离熙站在右首第八的位置上,他方才是看着慕容刑经过身边走上祭台的,在慕容刑身后紧紧跟随着的,便是颜离熙。
应了今日的祭仪,颜离熙一身缟素,没有任何加工或者修饰,偏薄的衣料在熏风中翻飞,远望过去犹如一羽硕大的白蝶。
那白蝶跟着慕容刑行走,手上恭敬地捧着象征皇权的“传国之玺”。他弯腰弓身,经过宾与怜身边的时候,并没有抬起头来作任何目光上的交流。
而宾与怜也不敢去看他的脸。
那天自己狼狈的离开,还有晚上对慕容刑所说的醉话。一切都让宾与怜羞愧难当,按照慕容刑的个性,应该已经去刁难过解之,不知又给他造成了多大的伤害……解之身上的玉佩已经不见,是收起来了吧,要是被慕容刑发现玉佩在他这里会不会又……
他焦虑地想着,很快神思就脱离了身体,所以也就没有注意到跟在颜离熙身后出现的那个优美如同梅花般的男子,亦步亦趋地踩着前面人的影子。
“先王啼鹃祭典之仪……开……始。”
作为传令的宦官立在祭台边上高呼,同时就有下级的传令者将这个通告散布于陵寝各处,鼓乐齐鸣,于是这属于死者的最后清静便被生者体面地剥夺了。
宾与怜偷偷抬起头来望向祭台,颜离熙依旧立在慕容刑的身后,虽不显眼,却是个暧昧的位置。他捧着标志国家的玉玺,立在介于随侍以及皇后的位置之间——慕容刑并没有立后,所以就算是后宫最为尊贵的梅妃,也只能立在台下的人群中。
借着喧闹的钟鼓声,宾与怜释出一口叹息,这定是慕容刑刻意准备的位置罢,每一个细节都包含了深刻的讽刺意味,似乎是有意向已经死去的魂灵挑衅。
时间过得冗长且无味,乐止、读祭文、叩首、进香、乐起……一切都是循规蹈矩死气沉沉,祭台离得尚远,宾与怜看不清颜离熙的表情,于是越发觉得无趣,一心只等着仪式结束。而经过一番枯等之后,传昭太监的口中总算盼来了终章的曙光。
“赐服~~~”
赐服之仪是每年忌仪的最后一道仪式,根据“服”、“福”同音的巧合,寓意先王于天上赐福百官众生,庇佑国运昌盛。在经过这道礼序之后,在场的人便可以除去素袍,行止如常。
在几个次等官吏以及下级宫使的区域里,已有太监开始分发袍服,但正对祭台面前的地方却没不见有什么动静。宾与怜正纳闷,却看见颜离熙躬身谨慎地将玉玺交给了传令太监,自己不知走到哪里抱了堆的衣服走下祭台。
立在台前的,有将近三成乃是颜离熙的旧友,师长之辈,如今却成了主子与奴才的关系,宾与怜只认得其中几位的名号,却足以感受到那种酸楚尴尬的气氛。
宾与怜将那些生的熟的面孔一一记在心中,剩下更多的,便是不屑与轻蔑的目光,给予一个落魄的太监,一个不得宠的“男宠”。
这一切,只有在开山王的面前变得迥然不同。
梅皓几乎双手“抢”过了衣袍,末了还意犹未尽地勾住了颜离熙的手,半天不愿松开。
然而,颜离熙的表情只是淡然。
很快地,他来到了宾与怜的面前。
“宾大人,请。”
恭敬地说了一声,颜离熙抬头望向宾与怜。似乎是害怕浪费这珍贵的对望,在一瞬间将所有的顾虑拋诸脑后,宾与怜也急忙抬起头来。
他收到一件多余的衣服,以及一个慰籍的微笑。
那一笑,刚开始时抚平了宾与怜心中的芥蒂,可是随即又让他更加焦躁不安。
那种表面的、温柔的、疏离的笑,终于落到自己身上了!
十六
被这掺杂着一半温暖一半疏离的表情所影响,宾与怜的心也落到了一个复杂的境地。痴想半天,这才发觉手中的衣服里似乎夹杂着什么。仪式结束后坐上马车,他便立刻翻了起来,果然有张纸条,颜离熙的笔迹,写着赏荷宴、戊时、西华苑假山。
是在约他见面了。
次日夜,御花园夏筠苑,赏荷宴。
按照大部分人的习惯,观赏荷花的良辰应是每日的清晨。微凉的水汽掺杂荷花独有的清香,能让人在即将开始的一天中神采奕奕。然而在黄昏之后举办这场盛宴,则是考虑到贵胄们平素散漫的生活。且日暮后的荷塘,在浮躁与空虚后慢慢沉淀凉爽起来的蓝色世界,似乎更有一份混乱中的沉寂。
晚宴设在夏筠苑中,不远处便是颜离熙与宾与怜约定的西华苑,所以趁着众人兴致浓时溜到这边并不困难。大约在掌灯之后,宾与怜便找了个借口,离席而出。
不同于夏筠的沸反,西华苑安静且黑暗,朔日刚过去没多久,月光依旧是淡淡,树林和亭子的影子斑斑驳驳,金玲子和蛙声连成一片。
沿碎石小径走上假山高处,那里有个石室,借着山石垒成。颜离熙与他约定的地点便是这石室,虽没有看见任何光亮,但宾与怜却已无端认定了颜离熙必然会早他一步来到这里。
“解之?”
小声唤出这个名字,宾与怜果然见到有黑色影子悠然一晃,他连忙快步走过去。
虽是夏天,但石室里头还是潮湿冰凉。月光不能企及的地方,甚至会引出人心最为原始的恐惧。然而在适应了清冽的月光之后,宾与怜便见到了那个能让他身心平静的人。
“与怜,你来了。”
声音依旧是清清朗朗,但听起来并不冷淡,更不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