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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他的部下,只要咱们诚心投降,一定能保住性命。”“可是……”王夫人还要再说,然而两个男人都不听,只是一枚一枚数着铜钱,又从门缝里张望着外面的动静,商议着要如何赶去投奔那汪将爷。
王夫人摇头叹息,望了望骆残霞。后者本来毅然决然的心,不知怎么生出了一股茫然……
廿九日天明时,距离城破的那天已有五日。王家三人并骆残霞走走藏藏,去昭阳李宅找汪将爷。
王大爷揣着钱财,王秀楚为防万一拖着长剑,骆残霞扶着王夫人在最后。几人在死人堆中爬行,经过这五日,对腐臭之味竟也习以为常。
因为天已大光,四人的行程颇为缓慢,到了晌午时分还依然在何家坟的乱葬岗里。那天风很大,周围有些房子着了火,经风一引,呼啦啦烧到了坟地里。茅草棺材齐被点燃,光如电灼,声似山摧,四下里藏匿之人纷纷惨号着奔跑逃命,于浓烟烈焰之中犹如鬼门大开,千万夜叉鬼母驱赶阴魂厉鬼夺魄索命。四人见了,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但这样混乱的火场变成了更好的隐蔽,烟尘滚滚之中根本看不清身边人的面目。本来有些满兵在此寻人勒索的,此刻也失了目标。即使偶然迎面撞上,只要王大爷交出钱财,满兵也就懒得同他多计较。
如此狂奔了大约一顿饭时间,四人终于跑出何家坟,靠在一所荒宅中喘息。而突然,只听“哇哇哇”几声大喊,骆残霞扭头看去,惊见王大爷正同一个满兵扭打在一处。
王大爷叫道:“钱,我有钱!”可那满兵听不懂,也不给他伸手拿银两的机会,用刀狠命在他身上乱砍,两人一下滚出门外去。
王秀楚提着剑吓愣了,竟不知上前相救。王夫人一顿足,待要去抢过剑来,门外又进来一个满兵。
这满兵拽着王夫人的头发在手臂上绕了几圈,使劲将她朝外拖。王夫人双足乱踢,两手空抓,只是徒劳。骆残霞其时手无寸铁,心急如焚,一眼瞥见地上的残砖,顺手就抄了起来,照着那满兵的脑门拍了下去:“他妈的,去死吧!”
满兵愣了愣,松开手向边上让开几步。王夫人急呼道:“老爷,救我!”
王秀楚这才反应过来,“啊啊啊”疯了一样狂叫着将剑刺入满兵的胸膛。满兵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眼睛翻白,一蓬污血激射出来,将三人淋得满头满身。
骆残霞扶着王夫人道:“姐姐,你伤着没有?”王夫人的头发被扯掉一大片,鲜血淋漓,但仍咬紧牙关,摇摇头。王秀楚那边却“咕咚”一下摔倒在地上,傻愣愣道:“啊呀,杀人了,我杀人了!”
骆残霞心里一阵窝火:到头来竟跟了个如此窝囊的男人!但是又不能发作,自上前去,拔出剑来,在衣襟上擦擦,探头查探外面的动静。
她张了两眼,见外面躺倒一人,赤身裸体,正是王大爷,胸前一道极深的伤口,鲜血汩汩冒出,直可望见脏腑!她不由“哎呀”叫了一声,两手把人抱了朝里拖。
王夫人已站不起身,艰难地爬过来帮手。二女撕裂裙衫替王大爷包扎,这垂死之人微微张开了眼,嘴唇翕动:“钱……钱全都被抢走了……这下……死……”“死定了”三字出口,他头一歪,断了气。
神志不清的王秀楚见了这情状,“哇”的一声哭出来,“大哥,大哥”反反复复只是号啕这两个字。王夫人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只焦急地对骆残霞道:“妹妹,快堵住老爷的嘴!把满兵引过来就麻烦了!”
骆残霞应了,扑过去将王秀楚的头压在自己的臂弯里。忽又觉得背后有东西直朝外顶,跳开来提剑指着。原来那墙上有一个洞,正有一人从中钻出来。
那人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却十分眼熟。骆残霞认出,正是自己过去的相好林秀才,忙唤道:“林公子,是我!”
林秀才腰里缠了个大包袱,听唤一愣,几乎认不出骆残霞,片刻才道:“骆姑娘,是你呀。还有王兄,王夫人……抱歉抱歉,小弟要先走一步。”骆残霞抢上一步拦住他:“林公子,走到哪里?知道哪有生路么?”
“出城啊!”林公子跳脚道,“明日乃是洗城最后一日,多铎王爷已经下令,所有人等要杀得一干二净,再不出城,难道等死么!”
此言一出,原本疯疯癫癫的王秀楚也惊醒过来:“洗城?不是……”“啊呀,还说什么!”林秀才道,“快跑吧!听说西门那边有路,爬过死人沟就成了!”“哎,哎,”王秀楚应着,“可路上遇到满兵怎么办?不等天黑一些再跑么?”“等死么!”林秀才拍了拍腰间的包袱,“拿钱买命啊!快走吧!”
“对,走,走……”王秀楚说着就迈开步子。骆残霞在后面架着王夫人,一步一拖。
林秀才叫道:“骆姑娘,你还拉着王夫人做什么?想两个人死在一起么?”骆残霞呆了呆,王秀楚也愣了愣。王夫人的眼神一黯:“妹妹,把我留下吧。”“不成!”骆残霞一口否决。“不,不好吧……”王秀楚也道。
“懒得管你们!”林秀才手一甩,“我走……”话未说完,变成一声惊叫,五个凶神恶煞的满兵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林秀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各位军爷,我有钱……我有钱……”
他把整个包袱捧到满兵面前,打开了,里面金银珠宝应有尽有,还有些沾染着脑浆血迹,显然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满兵却不计较,看了几眼,露出满意的神情,嘟囔了一句满语,仿佛是叫人“快滚”。林秀才磕头不已,夺路而出。
“你,蛮子,钱!”满兵又冲着王秀楚喊。“没……没有钱了呀……”王秀楚直打哆嗦。骆残霞握紧了剑。
而这时,忽然听见王秀楚比哭还难听的笑声:“她……她,她是扬州花魁……我把她献给老爷们,老爷们放过我吧!”
“嗡”的一下,骆残霞只觉眼前发黑,一个踉跄几乎栽倒下去。她扫了一眼王秀楚,见他脸上除了哀求讨好,其他什么也没有。王夫人怒喝一声“老爷”,接着推开骆残霞:“骆姑娘,别管我,你快跑!”
骆残霞这时哪里还有路可跑?她被卖了,早就被卖了!
她横剑在胸前,往左看,是满兵,往右看,依然是满兵,她觉得自己每一次呼吸都是离死亡更近一步,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那是绝望的撞击!
第一个满兵向她欺身上来,她嘶声一喝,挥剑砍去。满兵未料女人还当真敢行凶,一愕,随即“呵呵”笑了,似乎是见到十分刺激的玩物。
骆残霞喘息甫定,第二个满兵也搭上她的肩膀。她笨拙地朝后一缩,双手握剑平刺。那满兵轻易闪过,也发出“哈哈哈”的狂笑。
这笑声让骆残霞每一寸血脉都疯狂了。她眼里除了一张张咧开的血盆大口,什么都看不到。她索性不看,把眼睛闭上,口中“哇哇”狂叫,握着剑胡劈乱砍。虽然多数都斩空,但有时也遇到些阻碍,管是断壁颓垣或者满兵的身体,她就是这样,一下下劈了过去!
城池陷落了,世界瞎眼了,连她最卑微的愿望也落空了。什么名分,什么太平日子,全是骗人的鬼话!鬼话!
“啊——”她用尽全身力气,朝正前方猛砍。“当”的一声,震得她虎口生疼,长剑脱手飞出。
完了,全完了!不过又怎样呢?她其实已经死了,在那冤家和沈香雪携手离去的那一天,她就已经死了!
满兵们的手刚要抓到骆残霞肩头,突然外面一声马嘶,一个红衣佩剑、满帽皂靴的军官到了众人跟前,后面还带了个随从,衣黄背甲,貌亦魁梧。满兵见了此人来到,都急急上前行礼,把王秀楚夫妇和骆残霞丢到一边。
红衣军官用满语喝令一句,满兵们个个面上露出不甘的神气,低声嘟囔。军官凛然地横了他们一眼,又说了句满语。这次满兵们都不敢作声,抓耳挠腮,一个跟一个走了出去。
生死就在刹那间扭转,骆残霞还怔怔如在梦中,那边王秀楚 “咚咚咚”给红衣军官磕起头来,口中连连道:“多谢王爷不杀之恩……多谢王爷……”那红衣军官愣了愣,和随从嘀咕一句,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用汉语道:“我又不是王爷,你谢什么?”王秀楚还是磕头不止。
军官有些厌烦的样子,挥了挥手:“够了,你是何人?”王秀楚颤声道:“小人……小人……”他仿佛寻思半晌,方道,“小人是个书生。”“哦。”军官露出轻蔑的神情,再次和随从嘀咕一句,既而指着王夫人和骆残霞:“她们又是何人?”“回大老爷,是小人的一妻一妾……”王秀楚回答,想了想,补道,“这……这妾还没过门……老爷要是喜欢……”
他话还没说完,王夫人一口啐了过去:“你这老不死的,良心都叫狗吃了么?骆姑娘这几天怎么待我们夫妻,你说出这种话,竟不怕天打雷劈?”王秀楚根本不理,趴在军官马前,轻声道:“大老爷千万别看她满脸尘土,她其实是扬州花魁,是第一大美人啊……”军官听言,瞥了骆残霞一眼,笑了起来,第三次和随从交换了意见。
与其生受奸淫之辱,倒不如一死,骆残霞想,横竖都是一死,不如再拼一回。她趁着军官转头之机,就地一滚,拾回长剑,“铮”地在胸前一抖,剑身上映出她布满血丝的眼。
军官并未料到有此一变,他的随从拔出配刀。而骆残霞抱定必死之心,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手把剑柄握得更紧了。
军官又笑了,说句满语,伸手按下随从的刀,接着用汉语道:“多少天没吃东西了?跟我来吧。”说罢,拨转马头在前引路。
骆残霞和王夫人都呆了呆,唯有王秀楚“噌”地跳将起来,追了上去,口中喃喃念叨:“谢谢大老爷……小人五天没吃东西了……拙荆怀着孩子,若不是遇到老爷,非得一尸两命不可……”
那军官却不理他,回头道:“你们怎么不跟上来?”骆残霞瞪着他,横了剑一动不动。
王夫人道:“我们怎么能信你?老爷,你也不要去。”军官哈哈大笑:“多铎王爷下令明日封刀,你们就快捡回一条命了,是要跟我回去吃饭,还是在这里等死?”
骆残霞还是不动,王夫人也不动:“我们不吃你的东西。”她说。
“你们——”军官有些愠怒,但脸上的神气旋即变得严肃,“好,不吃算了,你们这样的女人,饿死比较省心。”
“老爷,老爷,”王秀楚连忙哀求,“妇道人家不懂事……我叫她跟着……我……”话未说完,被那军官“啪”地反手一鞭抽在脸上,登时打掉了数颗牙齿,满口鲜血淋漓。
“老爷——”王夫人惊呼着朝前爬去。
“啪”,军官又甩了一鞭,不偏不倚将王夫人的脖子缠住,拖出门外。王夫人呼吸受制,脸顷刻涨成青紫。
骆残霞怒不可遏,喝了一声,举剑朝鞭子猛砍。岂料那军官武艺高强,手腕一抖,鞭子松开王夫人,卷上骆残霞的剑。骆残霞只觉手心一烫,剑已远远飞了出去。
但她只稍稍愣了一下,眼见那鞭子又抽下来,牙一咬,飞身扑到王夫人身上。而这一次,鞭子只轻轻在她背上拍了一拍,随即缠住她的腰。她整个人如同腾云驾雾一般,转瞬落在军官的马背上。(插图3)
她又惊又怒,想也不想一个耳光打过去,但她如何是那军官的对手,手腕一痛,两臂已被反剪于背后。军官又用满语对随从吩咐一句,随从“喳”了一声,如法炮制把王夫人拽上了马。
两骑绝尘而去,留下个王秀楚在后面“老爷,老爷”地哀号。
两骑停在一所宅院前,马嘶止处,有老妪瑟瑟发抖着来开门。那军官命令她道:“做饭给她们吃,若招呼不周,小心你的脑袋。”说着,将骆残霞一拎一送稳稳放进门内。那随从也将王夫人放下。
骆残霞急怒攻心,只求速死,脚一沾地随即骂道:“你满清狗杂种,老娘才不吃你的饭。你是打老娘的主意么?有种你就上来试试,老娘非阉了你不可!”“混账!”那随从扬鞭喝骂。
“哈哈哈哈。”军官倒不生气,朝随从一挥手,“我们走。”他没再看骆残霞一眼,一弹指的工夫已去得无影无踪。这一下反而叫骆残霞愣住了,和王夫人互望一眼,不晓得这满兵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那老妪此时上前,诚惶诚恐道:“两位是将爷的熟识?里面请,里面请。”言罢不容分说将二人拉进屋里。
二人见那屋子虽小,但赀货甚富,鱼米充轫,灶间早有饭香飘来。有五日未吃正经东西,两人适才的硬气都被饥肠软化,心里再想逃跑